假期我去了妹妹的棉纺厂。
几个月不见,妹妹完全变了样,变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这让我揪着的心好受些。尽管妹妹的发型、头饰、着装、胭脂口红与小女孩的天真彻底告了别,时髦的装扮下,妹妹却瘦了,眸子里的光辉被一种淡淡的忧愁遮盖,往昔金丝鸟披金沥彩的神韵,好象很难在这儿找到了。是呀,妹妹大了,参工了,不再是孩提时父亲手中那娇惯的金丝鸟,而是远离了父亲的庇护,得独自去觅食了。
我愣怔着来到妹妹上班的车间,但见机器轰鸣,唾绒遍地、尘浮乱舞,人头攒动。忙碌的女工们,一个二个戴着个防尘口罩,挽成白疙瘩的秀眉下,一双眼睛证明还是个活物。妹妹投入生产,在清一色劳保服、白围腰、白尘浮的遮盖下,已很难认出。恍惚间,我不禁在心里发问,父亲的金丝鸟啊,你飞到哪里去了?
妹妹居住的寝室也不容乐观,八个人的上下床,把一间小小的,泛着湿气的小屋塞得满满的,如果不开灯,就很难把白天和夜晚分开。和妹妹共居一室的工友,有家在农村的,街道的,煤矿的,而没有一个干部子弟。妹妹这只金丝鸟呀,就真真地和麻雀,野鸭、山鸟混杂在一起了。我当时想,远离父母的妹妹呀,第一次踏进这潮湿的小屋,面对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她作何感受?有没有掉进灰里的感觉?父亲手中的金丝鸟呀,她吃得下这份苦吗?她哭没有哭?她嚷没嚷着要回家?
或许妹妹看出了我的忧伤,便把我带到洒满阳光的操场,有光的爱抚,妹妹又像回到了小时候,金丝鸟又开始了歌唱。妹妹向我传递着清新的信息,以增添我对她的希望:她在厂里只是个过渡,因为户口成了城市人,将来在城内调个单位就容易些。为了不坏妹妹的兴致,我点了点头。妹妹说:她梦想有朝一日能到银行、学校、医院、甚至机关去当个体面的白领丽人。我扮演着她忠实听众的样子,心里却在想,你想去的地方是机关事业单位,以你工人的身份咋个调得进去。妹妹或许看到我的疑惑又说:她厂里有几个姐妹凭的凭关系,靠的靠嫁人,都调了进去;妹妹叹道:他们倒是脱离了苦海哟,有一个相好的姐妹还调到公安局呢。望着妹妹羡慕死别人的目光,我心都要碎了。我诅咒自己是个前途未知的小人物,埋怨父亲只是个副厂长,在这里鞭长莫及。看来,父亲说得对,妹妹毕竟是女儿身,她的将来就只有押在婚姻这个宝上了。
离开妹妹时,已是夜色黄昏,望着河岸起起落落的白鹤,以及鹤们发出的一声又一声凄切的长鸣,不知怎的,我的泪水涌了出来,我觉得我这么一走,就把妹妹给撇下了。
回到学校后,我开始了发奋苦读,我的目的只一个,凭自己的能力,拯救在水火中的妹妹。皇天有眼,我终于以优异成绩毕业分配在了这座城市——行署所在地的米城。我还从已在家乡工作的弟弟获悉,父亲自当了常务副厂长以后,工作就更不要命了。我在电话里问弟:爸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官做到副县已算是功德圆满了,难道他还想当局长、县长?弟说:难道你还不了解爸?他命都是为妹妹活的,何况他的工作。我明白了,父亲这一切都是为了一个计划,一个靠自己勤劳换来的地位,让妹妹过上好日子,也就是说,让妹妹换个好单位。
弟弟的话再次刺激了我,我想既然父亲都这把年纪了,还在为妹妹忙碌,我呢?我有什么理由不帮妹妹一把!于是,我又开始了发奋,我想通过自己的努力,早日取得成功,好帮妹妹调个单位。我根据自己的特点,自学了电大中文系,我又依据我的视力,附着在视力上的想象力,热爱上了文学。后因发表了有份量的文学作品,破格从水泥厂调进了建设局机关。当时,局组织科田科长找我谈话,我首先想到了妹妹,用妹妹换我进机关的名额。我把我的想法说了,田科长像不认识我似的,狠狠把我训了一顿,批评我异想天开。
到了机关我才晓得,什么叫“候门深似海”。凭我一个办事员的能力,要调动妹妹的工作谈何容易,而那些当了局长、科长的人,年龄都在四至五十岁以上。我想,等我熬到那个位置,人已老了,妹妹也老了。
弟弟也是不赖的,在父亲的帮助下,他又有大专学历,没费多少周折就来到了我生活的这座城市,从而实现了我们这个家庭从乡村进入城市的战略转移。做完这些,父亲已经老了。弟弟告诉我,本来父亲费了很多周折使出了浑身解数,可接收单位一看妹妹的档案,妹妹连干部身份都不是,就一口回绝了父亲。又不能白糟踏了指标,就让弟弟顶了缺。
在我扼腕叹息间,弟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说:你眼睛好使,你帮妹妹看看,她怎么才能调出那个厂。我说:既然我们家的男人没本事,外面总有有本事的男人。弟说:那就要看妹妹遇不遇得上。我让弟站在门外,我把自己关在黑屋里说:妹妹适合找个本地男人,那就有了关系。弟弟说:找个平头百姓有球用。我说:当官的看得一个纺织妹儿?这句话让弟愣怔了好久,他咬咬牙说:哥,你说话就是不转弯,要是爸听见了,又要骂你。我说,你不知道哥是个哈儿吗。弟叹道:不管怎么说,我这碗饭是妹妹给的,我就豁出去了。我说:你豁出去啥?弟把牙根咬得干胡豆响说:把我这一百把斤肉豁出去了。
这次谈话隔了不到一个月,弟再度来到我的寝室。与上次不同的是,弟这次来带了一个女人,一个面目丑陋,岁数一大把的女人。弟和那女人一人提了一大包东西。弟对我说:哥,今天休息,我跟女朋友来给你改善伙食,就吩咐那女人去淘菜。我和弟开始生煤炭火。不等我开口,弟问:这个女人咋样?我说:不咋样。弟诡秘地一笑说:她虽孬噻,可她老汉是局长哩。我问:你喜欢她么?弟高深莫测地笑了笑说:局长家的千金咋不喜欢呀!我明白弟所说的豁出去的含意了。后来,我从妹妹处得知,那局长的千金是离了婚的女人,还带了个五岁的儿子。弟为了给妹妹调工作,和那过婚嫂达成了协议,只要把妹妹调到局里,就结婚。就在他们为妹妹的调动忙碌时,妹妹得知这一消息后,断然拒绝。妹妹说:她是父亲的金丝鸟,全家的宝,还没落到要牺牲哥哥的幸福换调动的地步。我替弟弟当说客在妹妹那儿碰了壁后,弟搬出了父亲。父亲也站在弟弟一边,让妹妹服从这一安排。我想,只要妹妹工作一调动,父亲那颗为妹妹操劳一生的心就该放下了,就该歇歇了。可这个妹妹呀,一如她多年养成的倔犟、任性,坚决不同意拿二哥的婚姻作交易。谈判到了最后,到了剑拔弩张,各不相让的时候,妹妹抛出刹手锏:她说她已有男人了。那男人说,他有能力把妹妹调进市公安局。我和全家都很难相信,因为,在此前,我和弟托很多人给妹介绍对象,有银行的职员,有机关的干部,有学校的教师,有医院的医生,累计不下十个,可都因妹是纺织妹的身份,让这些男人瞧不上。怎么忽然一下,妹妹就找到了这个男人?
我经过调查了解到妹妹未来的男人。那天天气变化无常,一会儿太阳,一会儿雨,一会儿飞沙,一会儿来鸟,让我模糊了季节的概念,好比这些天,四季的不明显。我通过妹妹和别人的描述,把自己关在黑屋里,看看这个叫何杰的男人,他的心性和定力。透过窗棂,我光影般的目光满世界搜寻,终于在生意场上我看见了他不凡的身手;在社交场合他言语的潇洒;在车站和码头他奔忙的脚步;然而,在书店、在报馆却难觅他的影踪。我不禁在多少个不眠的夜晚,枕席长叹,不爱读书的妹妹,就只配同样不爱读书的这个人,这个比她大出近十岁的生意人?!
这个叫何杰的男人,叫我们彼此尴尬的男人,他结过婚,又离了婚,还有个娃,又叫我这个舅咋好当法?我问妹妹,这个男人就值得你嫁?妹妹笑了,笑得很吃力,笑得太勉强,就背过身去轻声说:我爱他,爱他八字胡儿长得漂亮。我看见妹妹后背在抽搐,全身在颤抖,这或许是妹在遭遇多个体面男人拒绝后,找到的自信。尽管不能给家人以满意,但也是一份交待呀。当妹转过身来时,我不忍细看她那被泪水渍红的眼睛,我赶紧别过脸去。
何杰的漂亮不仅在八字胡儿上,而是在我这个大舅子面前的第一次漂亮亮相。那天,天气特别的好,蓝蓝的天上布起了雁阵,近处的鸽子飞起一片祥云。院子里的棉葵和从石缝中挤出来的毒草使劲地伸出了腰。梧桐树上的知了、雁雀和画眉鸟,像是知道金丝鸟来了,一齐上演了这个夏季最为喧腾的热闹。百合花和茉莉花儿也迎着那歌声传播着芬芳。当一辆小轿车驶进院坝时,恰巧院坝站满了像是欢迎他的人。是呀,这真是难逢的夏季盛会。我忙完了工作,也按捺不禁地来到院坝,只见从轿车里走出个身材高大,衣着奢华,蓄着八字胡儿的男人,紧随其后的是个打扮得花里胡哨的女人,天啦!我差点儿没认出来,竟然是我家那个宝,那只父亲的金丝鸟。树上的画眉和知了更加闹热了,唱出的歌声,逗弄得附近草丛的蚱蜢、蝈蝈都可劲地蹦哒直跳。
妹妹打了腮红,加上面霜,画了眼影,修了眉毛,紫色唇膏让嘴变成了一颗樱桃,原来的女孩头,披上了卷曲的波浪花,光洁的小耳朵穿上了圆圆的铂金耳环,与手链脚链上的金属圈,嵌满了太阳。我并不认为妹妹的奢华,就标志着她过上了好日子,而她的那些刺眼的黄白细软,特别是踝关节下的脚链,总让我感到别扭,感觉好像把金丝鸟儿套住了。
这当儿,八字胡儿拿着砖头大的大哥大,一边眼睛滴溜溜四周地看,一边打着电话,就打一阵,听一阵电话,不时又裂开嘴笑一阵,这一笑,将一撇一捺的一对八字胡儿,活灵活现地写在了脸颊上。妹简单向我作了介绍后,我伸出右手,八字胡儿忙把大哥大移到了左手。我握着他的手,第一感觉是他手的粗糙,像被刀斧雕刻过,此刻,我悬紧的自尊心松弛下来,感到他和我一样都是靠下力求生存的人,只不过下力的方式不同。对他的好感,像电流一样传遍了全身。
进了我简陋的寝室,八字胡儿不停地四处睃巡,直到妹妹的暗示,他才收住好奇的目光,乖乖地坐在木椅子上。
妹妹没像弟上回带来的女人,帮我收拾这那,而是肆意地把瓜仔壳嗑得满屋子飞,还大咧咧倒在唯一的一张藤椅上,跷起了二郎腿。她眼光一到,就是吐一溜瓜仔壳,接着就是一阵责怪,责怪我脏呀,不会摆放家什呀,连被褥上的刺绣花纹都被她羞辱了一阵儿。八字胡儿说:那你这当妹的咋不给收拾一下?妹朝他吐了一脸的瓜仔壳嗔道,关我屁事。
我给他俩沏上了热茶,然后对何杰笑了笑说:“就这条件,让你见笑了。”何杰抿了口茶说:“我做梦都没想到,这么大个干部,居然住这样的房。”
我说:“我只能和住集体宿舍的人比。”
何杰瞟一眼妹说:“住集体宿舍的是啥人?你又是啥人?可惜你那一肚子的墨水。”
妹妹哼了一声,冲着何杰噘起嘴说:“住集体宿舍咋了?住集体的宿舍也是国营职工,不比你个体户差!”
何杰朝地上吐了口唾液,立马换上一副笑脸说:“看看,扯草草编笆萝了不是,我是说,凭你哥的本事,该住三间一厨的套房。”
妹踢了他一脚说:“那好呀,你有本事给哥弄一套大的。”
何杰裂开了嘴,一个大大的八字写在脸颊上,说:“等我那笔生意做成,一套算啥,我要买就买三套。”妹张大合不拢的嘴说:“三套?”何杰得意地笑了笑说:“是呀,你父母一套,你大哥、二哥各一套。”
妹兴奋地给了他一个热吻说:“这才叫男人!要不我咋会吃错了药,嫁一个比我大十岁的!”
我忙替妹遮掩说:“何杰别介意,我妹就这样,一高兴起来就不知轻重。”洋溢着一脸幸福的妹妹说:“哼,你龟儿子要是说话不算话,我让你睡床脚下!”何杰双手叉腰大声说:“要是我冒皮皮打飞机,我他妈就是龟孙子。”他就学了个乌龟的动作。我和妹不约而同地笑出了声。
何杰去门外接了一个电话回来,妹妹就一个劲地嚷着买房子的事,一口说出了几个花园,还说出了买新房子的面积、规格以及不能低于什么价位。何杰拿起大哥大,大声训斥了什么人似的,才定定地说:“房子事小,哥哥早点当上官才是大事。”
妹猴急说:“那你有屁就放噻!”
何杰揽了一把妹妹,冲着我诡秘地一笑说:“我认识公安局的张局长,国土局的秦梅局长,行署的王秘书长,他们都是我的哥们姐们。”
我吃惊地问:“你认识梅?”
何杰得意地挑了挑那好看的八字胡儿说:“梅婆娘别看外表高傲,骨子里那个……。梅婆娘还是老子的徒弟呢。”
我对这个八字胡儿不敢小瞧了,我暗恋得辛苦的梅,居然在他眼里啥也不是,居然还是他的徒弟,啥徒弟?
妹踢了他一脚,尖叫道:“你少吹牛,说个实在的,咋个帮我哥!”
何杰把大哥大放在桌上说:“只是不认识你们建设局的钱局长,不过,我可以让王秘书长给他打个招呼,凭哥哥耍笔杆子的功夫,当个县太爷没问题!如果还不行,就去找市长。”
或许何杰看出我因紧张造成的失态,就去了厕所。好半天,我才把我那颗惊悚的心安放好,一五一拾过问起何杰的背景,或许我太严肃了,太紧张不安了,妹不耐烦地说:哥,看你,象在审犯人。我说:审犯人一时,嫁人可是一辈子。妹噘起嘴儿说:我才不想那么多呢,只要他有本事,就是我男人,我跟他一辈子的男人。我说:有钱人靠得住?妹说:未必找个像你一样的穷人能管用?我语塞。是呀,这个八字胡儿有能力给妹妹调个工作都靠不住,难道找一个连肚子都填不饱的穷人就靠得住了?何杰一进门就说:公安局张局长找我,我得走了。妹妹看我一眼。我说:你们一起忙去吧。把他俩送到院坝口,我说:何杰,你可要珍惜,妹是我父亲的金丝鸟,我们全家的宝。何杰把妹妹揽了揽,撇了撇八字胡儿说:放心大哥,她是我的掌中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