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声响起,学生们汇聚成人流朝一条独路涌去,我不敢夹杂在人流中穿行而是躲闪在人流的最后踽踽独行。随父母从城市来到花红镇,第一眼看见的是挡住视线的大山,山峰之高像要接近云霄,那种与世隔绝的感觉,在我幼小的心底投下了怎样的决绝啊!怀着颤巍巍的心,当我第一次踏进教室的门,男女同学像发现怪物一样齐声尖叫,我恨不能立即钻进地缝,但理性告诉我不能退却。我看见后排还空着一个位置,便小心翼翼过去坐下,邻座那个男生像躲避瘟疫一样离去,留下一个孤零零零的我。
教室的尖叫恐慌中,一个高个儿,浑身漆黑,长有满脸横肉的男生来到我身边。后来我才知道,他叫任嚎,我恨他,他该叫杂嚎。
“大家不要怕。”杂嚎拍拍自己的胸脯,朝我走来,我没法退却,只好迎着他站起身,杂嚎过来一把揪住我的衣襟厉声训斥:“你是哪来的妖怪?老实交代。”杂嚎一说话,就露出两颗巨大的獠牙。
我虽然长得奇怪但不是妖怪。
我回答说:“我是来自铁厂的银(人)。”
只要一听见刺激耳膜的话,我的神经系统和语言系统就会失控,发音就会走调。
杂嚎:“就是那个来抢我们饭碗的嚎铁厂?”
我说:“错,是大尚(厂)。”
上下打量我一番后,杂嚎说:“多半是你妈和猪…生下的……”
我反驳说:“我系朱,哦姓朱,不是猪。”
我耳朵的功能延伸到我的语音,持续的打击声波扰乱了我的语言神经,我说话很吃力,便改用耳朵回答。同意他的观点耳朵就顿起来往前轮,不同意就往回扬。
杂嚎将揪我的手松开,全身打量一遍后,他说:“第一天上课?”
我点点头,然后耳朵往前一轮,表示同意。
杂嚎:“也,龟儿子耳朵会动?”
我点点头,表示赞同。
杂嚎:“是人你就用嘴说话。”
我缩下耳朵往后一紧。
杂嚎:“好话不说两遍,是人你就用嘴说话!”
我轮起耳朵,往前一扇。
我吃力的说:“喔呢。”
“我日你个哥哟!”
杂嚎抡起拳头劈面朝我打来,我耳朵倒立听见拳头朝左劈来的声音,我身子往右一偏,躲过一拳!同学们一阵唏嘘声炸开,大家怀着少有的兴奋吆喝着任嚎加油、任嚎加油!我很吃惊,第一个回合杂嚎丢了面子,这货挽起衣袖抡起皮球大的双拳朝我扑来,他使出双风贯耳这一狠招!他身子前倾,双脚腾空,像一发炮弹朝我袭来,我听见他拳头撞击空气发出的呼呼声!要将这世界砸碎的声音!
我听见耳朵发出的警报:快跑!我立起身打算从后门逃走。前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女人的声音。
“这儿是文明地,不是角斗场!”
杂嚎的拳头没有砸下而是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杂嚎坐下时朝我晃了晃拳头。
女老师姓吴,她站在讲台,定定看着我的耳朵,她一字一句的说:“你母亲来报名时,喊你…朱儿,有没有学名?”
听见这柔如山泉清脆的嗓音,舒爽化解了苦闷,失落的语言回到了我的神经。
我摇了摇蒲扇大的耳朵:“爹没起。”
老师:“记住,回去让你爹起个学名。”
我点点头:“喔呢。”
吴老师:“春玲同学,你去后排坐。”
春玲挨着我,定定看着我的耳朵,我朝她笑笑,她才将目光移开。
太阳偏西,教室背后瞒河的水流声越来越响,像要从耳朵里穿过,列队的大雁蜂拥着向夕阳啄去,像要去拥抱粹金。这瞒河可是有些来历的,当年女娲在这儿用草绳沾泥浆水造的人,还杀死了祸害生灵的黑龙。能到这儿经历,将会有奇事儿发生吗?
好不容易挨到放学,我庆幸杂嚎这两天没来找麻烦,欢欢喜喜踏上回家的路。走在河边路上,瞒河向我传递着水世界的声音,声音绘织成交响乐褪去了我的恐慌。回家的路在岸上蜿蜒,紧锁的雾霭被我身体犁开。其实,回家的感觉并不好,只不过放学后身体得找个地方安放,这就需要一个家。好心情渐行渐远,杂嚎和几个街道上的夯货,挡住了我的去路。这已不是第一次了,我得做好承受灾难的准备。第一次和杂嚎较量是我耳朵助了我,上次也是这个节点上,耳朵告诉我杂嚎的秘密,让我顺利逃脱。这次杂嚎喊来了马胖和孙三,我还有路可逃吗?杂嚎之所以这么任性,原来他是任副保长的儿子。这货没多话,眼睛一抡,上来一把揪住我的耳朵,我制敌的武器。
我一旦失去耳力,整个人好像断线的风筝,我试着反抗但一切都是徒劳。这货力气很大,他越揪越紧,我顺着他的手,疼痛轻些,如果和他用力相反,就疼得要命。我只好听从他的摆布。他扯着我的耳朵游刃有余,一会儿左一会儿右,忽而高忽而低,我的身子像被他的巨手安上了发条,只能任他摆布。
杂嚎呲牙咧嘴,好像一个吊颈鬼,他高喊:“爽不?”
我没回答却有跟屁虫呼应。
马胖:“爽撑呢!”
杂嚎:“服气不?”
孙猴:“谁不服,我弄死他!”
杂嚎把右手换成了左手,我身躯一晃,转了个大圈。
立即传来三货的吼叫声!欢呼声!
这决绝的快活声,激活了我被抑制的思维!这杂嚎不就要我服软么!当他的又一声波牵引袭来,我耳朵紧帖他的手,双手像鸟儿张开的翅膀,身躯左一扭右一扭,嘴里像鸡叫“咯咯咯咯”。杂嚎一声哟呵,“这货扭秧歌呢!还叫我哥哥!”
马胖:“服软了,服了。”
孙猴:“喊哥哥你他妈不配,得喊爷爷!祖爷爷饶命!”
以为我服了软,杂嚎会放我一马,结果他没放我。
杂嚎:“还会学啥叫?”
马胖踢我一脚:“说。”
我摇摇头。
孙猴:“不说?不说就下河喂鱼!”
马胖就来抱我,我吓出一身冷汗,为了活命我顾不了那么多了。
我大声学狗叫:“汪、汪汪、汪汪汪。”
见没将这几坨货逗笑,我学猫叫:“喵喵,喵喵。”
见还没有反应,我又学猪叫:“吭、吭吭、吭吭吭。”
杂嚎:“嗯,有点意思,学学女人叫春。”
我怪声怪气说:“哥哥,哥哥,你让妹妹哆嗦……”
杂嚎憋腔调:“妹妹,妹妹,莫让哥哥掉泪。”
那两坨憨货笑出了声,这笑声缓和了我的神经,我的语言系统得以恢复。
我尖叫:“吃了妹妹的眼泪,保把哥哥整醉,哥哥要是不醉,妹妹就让你睡。”
杂嚎:“你不是不会说人话得吗?龟儿子。”
杂嚎一脚踢在我屁股上,我扑哧一声摔了个狗吃屎。
我倒下的动作很狼狈,惹得这几坨憨货笑了,笑得很开心。
对付这种恶人,忍让是没有退路的了,我心里诅咒着,拿全世界最恶毒的语言诅咒着,“我叉你祖宗!”
杂嚎过来一脚踏在我的脸上:“还敢骂老子,你他妈不想活了!”
接着又一脚踩在我脸上,就在马胖、孙猴一起扑过来时,一声呵斥让这几货的脚没落下。
圆圆小脸的玉兰,她媚眼倒竖厉声呵斥:“任嚎,你又欺负朱儿!我要告你!”
“也,观音娘娘下凡了哒!”
“算你有眼,快把朱儿放了。”
杂嚎:“你真把自个儿当大仙了,那你学学孙猴子,变出几个小人儿来!”
玉兰说:“等我把厂里的大汉儿搬来,小心撇断你手脚。”
马胖附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杂嚎:“啥?她是厂长千金?”
“大官!”我梗了一声。
“操你个哥!”杂嚎踢我一脚,“没你龟孙说话的份儿。”
两夯货在杂嚎耳旁嘀咕。
杂嚎:“杀了猪八戒,是为民除害。”
话音刚落,杂嚎将我拉站起,然后猛的扯住我的耳朵,又摁着我的头钻到他的胯下,然后一眨眼睛,两夯货将我的头摁住,耳朵被他们一左一右撕扯着,眼看就要被他们扯掉了。玉兰高声呼道:“出人命了,快来人啊!”她一边喊一边朝高炉那边奔去。
几经折腾,我耳朵失灵了,我被他们完全控制住了。他们将我的手拉开,长跪在地上。杂嚎说:“张开,嘴。”
我吭吭反抗着。
杂嚎从路边拿起一块砖头:“不听招呼,老子一砖头送你见阎王。”
我听见我的心对肝说活命要紧。
我嗯嗯两声,将嘴巴张开。
杂嚎:“把秋包闭上。”
我将眼睛闭上,不一会儿,一阵钻心的疼痛从耳朵传来,我睁开眼睛一看,天哪,我看见杂嚎手里提着半个耳朵,我一摸,我左耳朵被割掉了一半。
顿时我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直到玉兰和几个大人将我扶到河边,我才苏醒过来。我看见玉兰那双美玉般的小手,帮我清洗伤口,她含着泪水的眼睛写满了深情,这是母亲那才有的恩情呀,但这情比母爱还深,有了爱的光顾,刚才发生的一切只是一场噩梦,付出痛苦换来的回报,值当。
但我一想到半截耳朵,更加奇丑的耳朵,原本些微的自信被彻底摧毁!我还有什么理由苟活在这个世上?趁玉兰洗手之际,我跳进了瞒河。
玉兰是我们厂田厂长的女儿,她为街道上的同学欺辱外来的同学向老师反映过,受到我们厂里子弟的敬重。在我投身一刹那,是她喊来的师傅,将我从水里救起。
她不应该将我救起啊,让我缠绵于水,悠然于波,长眠于斯该有多好!真好啊,当我的身躯沉入暖融融的水里,我像被一只巨大的托盘托护着的宝贝,像王子在人们的簇拥下,飘浮在神坛上吟唱圣曲!曲声悠扬甘润,直抵我的心房,万物在我的启发下,奏响了庄严的和声,和声让世界宁静,让万物肃穆。啊!有什么比自然更美的景致,还有比水中更惬意的诗句!伟岸的大山庇护我,甘甜的乳汁喂养我。在这里,鱼儿成了我的铁杆,和我进行肌体交流,卵石成了我的挚友,替我分担苦痛,越来越多的快感从心底涌现,我不禁引颈高歌:
猪儿我高兴上山坡
清清的河水是我的窝
爹爹不疼呀
妈妈的爱
高兴起来唱支歌
青青的山上是我的家
风吹草底闯天涯
投在你的怀抱里
铺天做马为我骋
或许是第一次近距离接触。擦去我脸盘上的屈辱,玉兰惊讶的叫道:“天啦,你耳朵这么大!这样看上去比原来还大,可是左边只有半截。”
我捂着疼得难受的耳朵呜呜两声算是做答。
玉兰痴痴一笑说:“你真成猪了?我要你说人话。”
我撩开耳朵看她一眼,很想说一堆感激她搭救的话,但不知为啥我说不出口,出于感激,我向她鞠了一躬。然后,我背起书包朝家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