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秋风从工厂的大烟囱顶上打个旋儿，然后一个俯冲钻进了工厂后院那片杨树林子里。那棵棵大叶杨正在酣睡，冷不丁被风叫醒，手忙脚乱地躁动起来。杨树林子里就哗哗啦啦地热闹开了。

　　一场秋霜过后，天气凉了起来。一早一晚，栓锁的小背心小裤衩不能穿了。那一年，栓锁八岁了。栓锁是一个小男孩，他是工厂子弟小学一年级的小学生。栓锁喜欢跟工人大院里的孩子们一起在工厂后院的树林里玩。

　　这个季节树林里染上了秋霜，树叶的颜色变得红黄相间。有风吹过，那些落下的叶子像一只只好看的蝴蝶翩翩起舞。

　　物质匮乏的年代，丝毫没有影响到孩子们做游戏的兴趣。栓锁和孩子们一起玩一种叫“嘎噔”的游戏，孩子们在树下捡拾掉下来的树叶，不要叶子，只留着叶柄。两枚叶柄攥在手里，向对方提出挑战。一枚叶柄套在另外一枚叶柄上，两个孩子发力扯拽，“嘎——噔”是一枚叶柄的断裂声，声音很小很轻，像挣断大地的筋脉，孩子们的心弦随之跟着奏鸣起来。

　　断了叶柄就输掉了比赛，输掉比赛的一方很是沮丧。红了脸低头再去树下寻找合适的树叶。栓锁年龄不大，却是一个常胜将军。这点栓锁倒是很像在工厂上班的爸爸。都是一样的工人，栓锁的爸爸每年就能够拿到大红的奖状回家。厂里表彰会上，栓锁的爸爸每次都能够露脸呢。

　　栓锁的爸爸是技术能手，很快就当上了车间的班长。栓锁在孩子堆里神气起来，别看这工人村里栓锁的年龄不大，在孩子们中间却有绝对的权威。老子英雄儿好汉，老爸在工厂当模范，栓锁在孩子群里是孩子王。

　　山不是堆的，火车不是推的，牛皮也不是随便吹的。就拿做游戏来说吧，栓锁哪样都是拔尖领先。

　　工人村里孩子们的游戏名字都很有趣，一般都用拟声字。“啪叽”是用圆纸片或者油毡纸做成的，“啪叽”是拟声，“嘎噔”也是拟声。栓锁的“啪叽”赢得多，“嘎噔”也是所向披靡。栓锁不是力气大，是他会选树叶。

　　栓锁有经验，刚掉下来的树叶叶柄太脆，掉下来时间久的树叶叶柄太干，都不适合玩游戏“嘎噔”。这样的树叶叶柄看着挺壮实，一交手马上就“嘎噔”断裂，一个回合就得败下阵来。栓锁专门找掉下来一两天的树叶，不要那种粗壮的。阳光照射，叶柄的水汽刚散失一部分，这个时候的韧性最好。栓锁选了韧性强的叶柄，自然赢得胜利的时候就多了。

　　开始还是简单的切磋技艺，后来孩子们的游戏有了赌博的性质。栓锁靠“嘎噔”赢来了郑铁蛋的弹弓，赢来了赵建设的糖球，对了，还有徐长锁的大冰车。北方到了冬天的时候，外面的大河结冰了。有个制作精巧的冰车就很重要了。徐长锁的冰车是他在工厂当焊工爸爸给做的，冰锥锋利，一点冰面轻轻一推冰车就哧溜一声滑出去好远……

　　说好了三局两胜，然后是五局三胜，结果徐长锁一局没赢。就是说，徐长锁换了五根叶柄也没干过栓锁手里的一根叶柄。栓锁的那根叶柄其貌不扬，蔫吧拉唧，却给了徐长锁当头一棒！

　　当着那么多孩子的面，徐长锁不能不认赌服输。他的眼泪在眼圈里打转转儿，眼巴巴地看着栓锁，全然没有了开始挑战之前的嚣张。徐长锁想赢下栓锁的目的有两个，一个是继续巩固自己在工人村孩子们心中的位置，尤其是在那帮丫蛋心里的位置。二是徐长锁相中了栓锁的军帽。栓锁的老叔在外地当兵，给栓锁邮回来一个大檐帽。栓锁经常戴着出来显摆，徐长锁就惦记上了。

　　结果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徐长锁完败，把冰车输给了栓锁。

　　栓锁的眼神很笃定，他接过冰车的一刹那，徐长锁知道大势已去，他绝望地大喊一声：“栓锁，你神气个鬼，你爸和你妈都要打八刀了！”

　　2

　　“打八刀”是北方的一句方言，意思是离婚。徐长锁说出这样一句话来，现场一下子就肃静下来。

　　栓锁愣愣地看着徐长锁，脑子里飞快地旋转着，他想起家里发生的事情来。“打八刀”在工人大院里可是最丢人的事情，这种事情怎么会摊在自己的头上呢？

　　爸爸和妈妈总是吵架，开始是刻意压低了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后来是低声怒吼，有时候还摔东西。当然爸爸和妈妈都很节省，他们不会摔了贵重的东西，一般都是找枕头之类的东西。

　　七八天前，爸爸在厂子里回来得又晚了。妈妈下班后做了饭，开始是想等着爸爸一起回来吃。可是栓锁的肚子饿得“咕咕”叫了。妈妈皱着眉头出去眺望一会儿，外面路上没有路灯，早都过了上下班的高峰期，还不见爸爸的身影。

　　妈妈很失望，回到饭桌上说吃吧。栓锁就狼吞虎咽吃起来。

　　那天晚上栓锁睡得迷迷糊糊的，听见有人敲门。栓锁知道是爸爸回来了，妈妈这是故意插门跟爸爸赌气。

　　爸爸敲门不开，就到窗子这边隔着窗子说话。

　　妈妈说：“家都成你的旅店了，这日子没法过了。”

　　爸爸说：“桂琴，你开门再说。”

　　妈妈沉默了一会儿，还是下地一把拉开了门栓，然后头也不抬地进了里屋。妈妈没有开灯，爸爸走进门还被门槛子绊了一下，差点摔倒。

　　爸爸先奔外屋的水缸，掀开缸盖抄起水瓢喝水。咕咚咚地流水声灌进了爸爸的喉咙，栓锁听得很仔细。嘿，爸爸真是一个大男人，连喝水的动静都这么声势浩大。

　　妈妈不喜欢爸爸这样，自打爸爸在工厂里当上了班长，回家的时间越来越晚了，好事轮不上，辛苦却比以前多了。栓锁知道妈妈这是心疼爸爸，只是，爸爸的倔脾气哪有那么好改的。

　　妈妈在黑暗里跟爸爸摊牌，以后的日子到底怎么过，要是再这么下去干脆就打八刀吧。

　　爸爸一直低声赔礼道歉，好话说了好久。妈妈才破涕为笑。栓锁听见妈妈笑了，心里就不用担心了，睡意袭来，栓锁打起了小呼噜。

　　本以为经过这次风波，家里风平浪静了。可是第二天，爸爸太不像话了，他竟然出尔反尔。爸爸吃完早饭把行李卷捆上，还拿了脸盆和饭盒嬉皮笑脸的要出门。

　　他跟目瞪口呆的妈妈说：“桂琴，这是我最后一次说话不算数，这次任务很艰巨，党和人民培养我一回，我必须在关键时刻顶上去。栓锁，你是男子汉，要懂事，爸爸不在家，你要好好照顾妈妈。”

　　什么鬼？昨天晚上刚刚承诺完不去工厂加班了，结果却变本加厉地搬家去工厂了。还有，交待栓锁这么多，这分明就是不打算回来了啊！

　　爸爸夹着行李卷到门外，把行李卷放在自行车后座上，脸盆和饭盒装在一个尼龙网袋里，挂到了自行车的前车把上。爸爸迈腿上了自行车，一拧车铃叮叮当当地出了院子。很快，爸爸跟工友打招呼的声音从路上传了回来，一路由大渐小远去了……

　　这个过程里，栓锁和妈妈一直在愣愣地看着。直到爸爸的声音和身影彻底消失不见了，栓锁的妈妈才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哭喊。

　　妈妈后悔头天晚上原谅了爸爸，结果第二天早上爸爸就变卦了。妈妈后悔这辈子嫁给了爸爸，因为爸爸的眼里只有他的工厂，没有妈妈和栓锁。妈妈后悔生了栓锁，这要是离婚栓锁就成了没有爸爸的孩子了……

　　风呼啦啦地吹，大叶杨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地上的树叶落了一地，每年的这个时候，妈妈会在下班的时候用背筐来收树叶。这些树叶运回家去，放到小棚子里留着烧炕。背筐装满的时候，爸爸就会骑着自行车来接他们。夕阳西下，三口人回家的路上都是欢声笑语，想想那样的情景该有多么美好啊！

　　可是，今年不同了，爸爸在厂子里住下，妈妈整天偷着掉眼泪。唉，就是赢来了大冰车，栓锁玩着也不会开心啦！

　　天黑了，别的孩子都回家了。栓锁伤心地蹲在地上看枯叶上的蚂蚁，栓锁感觉自己很快就变成一只没人在意的蚂蚁了。栓锁会写“打八刀”三个字，八刀合在一起就是一个“分”字，爸爸和妈妈吵架，这个家这次看来真要分开了。

　　3

　　现在栓锁的朋友只剩下冬妹一个人了。冬妹是工人村里第一个爸爸妈妈离婚留下的孩子。妈妈离婚走了，冬妹跟爷爷奶奶住在一起。以前，栓锁还不愿意理睬冬妹，现在他彻底理解了冬妹的心情。

　　栓锁跟冬妹商量，想办法混进爸爸的生产车间，必须跟爸爸好好谈一次。要爸爸回家陪伴妈妈，对妈妈好点。对了，最主要的是看看爸爸到底在工厂干什么，要是真像妈妈猜的那样，爸爸不要妈妈和栓锁了，那栓锁也不想原谅爸爸。

　　冬妹的爷爷在收发室上班。赶上爷爷的班，趁着不注意混进去。不然，现在工厂生产车间可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够进去的。

　　在冬妹的配合下，栓锁成功地溜进了工厂。他知道爸爸的车间在哪里，一路躲避着工人，栓锁来到了车间外面。

　　栓锁很是好奇，爸爸走以后，妈妈哭着到工厂找厂长反映过爸爸“变心”的情况。妈妈说爸爸嫌弃孩子老婆，在外面有家变心了。厂长一个劲地解释，说根本不是那么回事，爸爸在完成一个很重要的工作，希望家长能够配合。

　　栓锁就想：爸爸不是会撒谎的人啊，他从小也教育栓锁做个诚实的人。

　　栓锁悄悄爬到窗口，里面亮着灯光，栓锁趴在窗子外面，看到了忙碌的爸爸。这个车间很大，栓锁以前来过一次。那时候妈妈包了饺子，爸爸在工厂加班。栓锁跟着妈妈来给爸爸送饺子吃。爸爸就在发热的机床上吃掉了一饭盒的饺子，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的。可是现在……唉，栓锁叹息一声。

　　灯光下，爸爸黝黑的肩膀上闪动着汗珠，栓锁喜欢问爸爸身上的汗水味道。

　　有工人喊着：“班长，没有脱氧剂怎么办？”

　　爸爸大声回答：“难不住咱，我准备好了木棒。来，我们人工搅拌！”

　　灯光下，爸爸拿着木棒用力搅拌起来。所有的工人都自觉排队，爸爸累了，换成了另外一个工人叔叔继续搅拌……

　　栓锁没有进去打搅爸爸，他那天晚上失眠了。

　　听到妈妈在黑夜里叹息的时候，栓锁觉得应该把看到的一切告诉妈妈。

　　“妈妈，你可能冤枉爸爸了。今天我偷着进工厂看了，爸爸和叔叔们一直吃睡在车间，他们真的在制造一个很重要的东西。”

　　“我不信！”妈妈翻过身去说。

　　4

　　第二天，爸爸是被工友抬回来的，爸爸的脚受伤了。厂长说，必须要爸爸在家养伤，不准再去车间工作。爸爸看一眼妈妈，妈妈本来是想提出办理离婚手续的，可是看爸爸瘸着腿，只好把户口本放回了原来的地方。

　　厂长说，爸爸工作出色，解决了很多技术难题，为工厂争光了。厂长说的话栓锁听不懂，因为都是一些技术术语。什么没有化铝罐，就自己搭建炉灶。爸爸大显身手，赢得了工友的信赖和厂长的好评。

　　厂长跟妈妈说，这段时间在车间里吃睡不好，都是咸菜干粮，爸爸严重缺营养。要妈妈一定好好照顾爸爸，还嘱咐一定要炖只老母鸡给爸爸吃。厂长说完，马上把一只活蹦乱跳的母鸡放到了地上。

　　妈妈心里滋味复杂。瞅着嬉皮笑脸的爸爸真是无可奈何。

　　妈妈杀母鸡的时候心不在焉，母鸡趁机逃窜。于是，工人村里上演了一场追逐大戏。母鸡飞跃了工人村，冲过了马路到了对过的家属区隐匿起来。

　　妈妈逐户搜索，最后找到了母鸡。可是母鸡关在一家人家的鸡笼子里，那家老太太说明明是她家的母鸡。妈妈和她理论起来，去找厂长开了证明，还找回来了老太太的儿女，这事惊动了派出所。最后的处理结果是老太太有糊涂的毛病，不宜强要。老太太的儿女承诺，一定趁着老太太不注意把母鸡偷偷放掉。

　　从那天开始，妈妈就在家属区外面溜达。妈妈在执着地等待那只母鸡出来。

　　妈妈在等待母鸡这段时间里，和爸爸的关系在逐渐缓和。栓锁心里高兴，他赶紧把家里的户口本藏了起来。这样，妈妈要是再想离婚的话，没有户口本是办不了手续的。

　　爸爸的工友有时候来家里，他们小声地议论着，有时候交流着什么。他们在爸爸的指挥下，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

　　晚上，派出所打来电话，说今天晚上老太太儿女要解救老母鸡越狱，要妈妈做好抓鸡的准备。妈妈去抓鸡的时候，工厂来了两个工友，他们都很兴奋，说他们成功了。爸爸就说一定要去车间看看情况，栓锁自告奋勇把自行车推了出来。两个叔叔用自行车推着爸爸去了车间。

　　5

　　爸爸这段时间在家也没闲着，他和工友叔叔们一起自己动手制作了很多小工具。最多的工具就是自制的钢丝刷。这次爸爸把钢丝刷都带来了。

　　栓锁问爸爸这些钢丝刷干什么用，爸爸说到时候就知道了。栓锁也要帮忙，爸爸竟然破天荒答应了他的要求，还给栓锁做了把小一点的钢丝刷。

　　爸爸还说，通过这次事件，他意识到自己的不对了。他已经给栓锁的姥姥和姥爷写信了，他们马上都来栓锁家劝解妈妈“回心转意”呢。

　　栓锁这些天的心也放下了，因为妈妈每顿都给爸爸做好吃的。虽然还是不搭理爸爸，不给爸爸好脸色。但是她为什么总出去等待那只老母鸡呢？那还不是心里想着爸爸吗。等着姥爷和姥姥来调解一下，其实就是找个台阶下而已。

　　车间的门打开了，栓锁看到了爸爸和工人叔叔们忙活的那个重要的物件。因为摆在地上，栓锁也看不明白是什么东西。爸爸蹲下来，掏出钢丝刷认真地把这个物件表面上凸凹不平的地方打磨干净，还用工具把有瑕疵的地方修补完整。栓锁也不闲着，他拿着那把小钢丝刷也是一顿刷刷。

　　“栓锁，咱们一起看看叔叔们的杰作吧！”爸爸说。

　　机器动起来，那件宝贝慢慢被吊车吊了起来。车间里的灯都亮了，哇！那件宝贝马上熠熠生辉起来。

　　这是？栓锁瞪大了眼睛。

　　爸爸神情严肃地说：“栓锁，你看那上面有国旗，有天安门，有齿轮和麦穗，这都是我们国家的象征啊！”

　　栓锁不错眼珠地看着，嗯，他明白了爸爸和叔叔们为什么不怕吃苦，不怕受累，不怕误解去努力工作了。原来他们在为国家做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啊！

　　晚上回家的时候，栓锁跟妈妈说：妈妈，你就原谅爸爸吧。爸爸和叔叔们真的了不起，他们铸造的麦穗带着好闻的香味呢。

　　妈妈不解地看着栓锁。

　　栓锁说：“爸爸和叔叔们都哭了，他们说那枚徽章叫国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