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经不多,会觉得告别是瞬间性动词、是一行短短诗句、一次挥手;然而真正的告别总是纠纠结结、欲行不行,是一篇曲曲折折的小说、一首袅袅不绝的歌谣,是身旁平常事物尽皆浮现出过往的细碎琐事,是无数次的回忆,无限多的关于那些记忆的幻影。漫长的毕业告别,大约从大三下学期就已经开始了。
大三下学期期末那段时间,朋友圈里不时会有学生与老师的合影。许多同学配上的文字为:“大学里的最后一堂课结束了。”我向来木讷,想了想才明白,确实是的。大三下学期,课程已全部修完。似乎从那时起,朋友间的调侃、玩笑话也都添上了一重旧相片的黄色,有股暧昧而忧伤的味道。
大四上学期三个月实习结束,回到宿舍。虽经离别,各人心上却仍没一点陌生。除忙着交还实习簿、准备论文开题相关事宜,便是闲谝实习经历。搬到新校区后,因变为上床下桌的四人间,宿舍成员有所调整。杰哥、罗总、仲玮、石哥依旧一个宿舍,尚哥和我分到其他宿舍与别班同学共住。铁成、晨阳、韬韬则是我的新舍友。
铁成实习期间就已经签了工作,心上自然稳当。晨阳想签汉中中学。上一届学长学姐参与汉中市教育局招聘时,他便去看过。他是个处理万事皆稳当自如的人。期末考试、实习、应聘乃至于恋情,这各类事情到来时,我从没在他脸上看到过一丝担心或忧虑。他总是笑呵呵地调侃,有时还会说上几句俏皮话逗趣儿,然而在这调侃逗趣之间,他已经把事情全盘算甚至处理好了。但签汉中中学这件事,让他伤了脑筋。大约他太想回去,意念太强,反倒少了素有的悠闲自在。我头一回听他发出担忧:“我就想回汉中中学。”
崔哥说道:“你狗日的拿了那么多奖状,一等奖学金拿了两回,没问题。”
我跟着劝慰:“李哥,你肯定行的。你是卓越班的,又是男生。之前你都联系过嘛,肯定要你的。”
“崔哥,今年汉中中学语文学科只招一个人。”说完晨阳瞥瞥我,“胡哥,你也跟着逗我。我这啥水平你还不知道?”
韬韬从洗漱台前侧过身,“哎呀,晨阳你这样的还愁,那我一不是卓越班,二没拿过奖学金,三没进学生会没当过干部的不是铁定没学校要了?”
听到韬韬的话,晨阳笑嘻嘻贫嘴起来:“韬总你不急啊,咱们文学院谁立过国家级创新创业项目?到时候你去应聘,碰着和你竞聘一个岗的,你就问他立过国家级项目没,问他凭什么和你争一个岗。”
“呦,我那项目哪能跟您一等专业奖学金、学生会副主席比啊。”
晨阳和韬韬说着,我们四人就都笑了。
二〇一八年十二月中旬冬季招聘会上,大多数同学签了工作。
韬韬不想回铜川,签在咸阳;晨阳则如愿签了汉中中学。那天中午,他与家人通了近一个小时的电话。言语间又恢复那份调侃逗趣。
签罢工作,大学生活仿佛已无前景可展望,只剩作一篇论文来总结。四年大学,最后的一个学期,既无考试又无课程,终于能放松一阵子,各干各的事了。
大四下学期,韬韬请了假,专心考驾照,很少回宿舍;铁成陪女友考研,每天早晨出去,中午回来歇息,下午则再去;我因为自己的选择,无暇外出,只得留在学校读书背书。晨阳显得很悠闲。他计划了好几次旅行,此外便是留在宿舍与其他同学闲聊。
西安的气温渐渐在五月慢慢升起,天气晴朗的午后,总会有暖黄的光从枝叶间隙洒下来,有时会看到一道儿很明显的光柱,无数飞尘纷纷跳动。这样的气氛温馨但夹杂着忧郁,容易引人回忆。大约也正是从五月间开始,宿舍楼下来回走动的人似乎忽然增多了,且都拉着行李箱,急匆匆走着,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呼呼响声。回收旧书本的大爷大妈也渐渐坐在道边,他们戴着草帽,两颊红红的,叉着腿坐在收来的一堆堆书本之上。这段时日,晨阳每天起床便开始拍微视频,说是要拍一整个月,到时候一条一条地看。
晨阳当真拍了一个月。
五月底,论文答辩。答辩前夜,我们宿舍四人很是紧张,互相检查错别字和病句。终于改定,晨阳跑到楼下自助打印机打印论文。他黑着脸回到宿舍,“胡哥,订书机借我用一下。”因为手抖,怎么也订不齐。他把论文往桌上一摔,说着粗话。宿舍一片沉寂。
“李哥。稳住稳住。你回去坐着,我帮你订。”铁成忙接过论文和订书机。
晨阳坐回自己的椅子,喘着粗气:“他娘的。楼下打印机没墨了,印不出来。打电话叫人上墨,打印出来,用旁边那个订书机装订,订书机又用不了!”
“李哥稳住。论文都写好了嘛,答辩不难。答而不辩,态度好点就行。”我说道。
韬韬把眼睛从电脑上挪开,两手微举,手心朝外,像是舞着水袖。他转身望我:“李晨阳咋了?论文?”不待我回答,他说道:“哎呀呀。论文答辩嘛,大学就剩这么个事儿了,你躁个啥?”
铁成订好论文,还将回来,“大学四年了,没见你发过脾气。他妈的今天头一回见你发脾气,可算见着了。”
晨阳咕咕咚咚喝完了大瓶矿泉水瓶里剩下的水,“崔哥,你的给我喝两口。”他抄起铁成的,咕咕咚咚喝着。如此,仿佛是在喝闷酒。喝罢,他整个人也静了下来。
我们宿舍里,大家的毕业论文在第一次答辩时全部通过,据老师们的意见修改后,上交学院。至此,大学学习生活上的句号终于画上了。
七月四日那天是截止日期,所有毕业生均须离校。自答辩结束,有些同学因实习单位有事,或因其他缘由,陆续离开,不再回校。好在,我们宿舍的人一个没走,全留到了这一天。
离校前一晚,我们躺在床上,说着闲话。
“咱们明天走,一人在朋友圈发一句诗吧。”记忆里似是晨阳提的建议。
我明知道晨阳平日总念叨那句诗,便忙学着他的口气:“那必须——人世几回伤往事,山形依旧枕寒流。我就这句了!”
晨阳一听,呵呵乐了:“胡哥!成吧,那我换一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他笑着骂野话,逼促铁成:“他妈的,你他娘倒是快说啊!”
“急你妈的。我不得想想!”铁成回道。
床铺一震。我明白晨阳在床上翻了个身,“想你妈呢!还不快说。操你妈……”不知什么时候起,铁成与晨阳便总用这略略粗野的话互相问候。大约临近毕业,用得更频了,仿佛眼神稍一交汇之处,便用得上这问候语。然而骂着这些话,其友谊增进之效,却并不低于那些所谓的礼貌用语。
“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老子想出来了,我操你妈。”
“你看看你看看,粗鄙。背着唐诗,还脏话连篇。粗鄙至极。”晨阳用意达到,恢复了调侃的语气。“韬总,你呢?”
“哎呀。想说的你们都说了,我用啥啊?”韬韬从床上坐将起来。
铁成说:“韬总,唐诗那么多,我们哪能用完,再想想嘛。”
“你又知道了。操你妈!”晨阳骂完,对韬韬说:“韬总,再想两句。”他没忘了调侃,“不行用胡哥的诗嘛。人至白头发始落,一发一人一相思。”
我们宿舍,韬韬读书最多,可他一时竟想不出,忙说容他再想想。我们便把话题调转开了。
次日,因赶车,都得早起。我们四人一同离校,算是走得最齐的一个宿舍了。厚望因脚伤不能相送,赠我们四人一人一张手书的小条幅,用师大的信封装得很妥帖。
因为都怕掉泪,我们逃得很急,不敢往身后看。哐的一声关上贴成粉色的宿舍门,只在一楼整容镜拍了张合影,我们就几无停歇得朝北门跑去。
出得宿舍下的黑色铁栅栏门,跑过草原牧人工作的小棚子,到了阳光苑西侧的岔路。我们向北,跑到昆明湖路。接着跑经新勇活动中心、图书馆、文学院所在的文汇楼、《陕西师大报》所在的校务楼。北门前的空地上,已经撒上了清晨的阳光。我扭头望向东边,那是我们跑出来的方向。太阳出来了。
没敢停歇,我们接着跑出了进出无数次的校门。站在公交站前等车,我恍然感觉自己如蹬破羊水的婴儿,将不得不靠自己的肺部呼吸,靠自己的皮肤感知身旁的气温湿度、阴晴风雨了。
韬总说,他想了一夜,终于找出句好的:一曲清歌满樽酒,人生何处不相逢。我们四人便于七点四十分前后在朋友圈发出了各自的动态。
坐公交去西安城南客运站,再坐客车回家乡。一路上脑里画面声音阵阵略过。我想到张宗涛老师、红柯老师、朱鸿老师,想到《陕西师大报》,想到石哥、树富。我知道,最宝贵的总是带不走。
记得离校前四天,六月三十日清晨,我到一楼洗衣房洗衣。出门时,见到西面宿舍楼顶有鸟儿一直绕着楼打圈,不肯飞离,便掏出手机来拍视频。
罗总经过,问道:“干啥呢。”
“罗总,我给你看个东西。”
“看啥啊?”
“你看这鸟,它就一直绕着这儿飞呀飞。”
“为啥啊”
我看看他:“因为,舍不得离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