陕西师范大学早先建起的学生宿舍楼全为粉色。他问过宿管阿姨为什么全是这颜色,阿姨说是图好看。听说许多阿姨们给女儿买衣服,总买粉红,可见一般。他住在四号“小粉楼”二层。下楼梯,从宿舍门出来,朝左边二十米,路口处再朝左二十米,就是师大路了。行道树系法国梧桐,年岁已久,高大壮硕,一人张臂,合抱不交。树叶葳蕤茂密,夏日走在树下,可免日晒;若是小雨,路程不远的话,可不用带伞。从老西门出去,向西两百米,会看到一个流动书摊。这摊主用三四米长、近两米宽的板子作摊位,以一辆面包车作货架兼仓库。白天把书从后排车座上搬出来,晚间便收回去。摊主卖书很有意思,不论年代、厚薄,甚至不论什么内容,所有的书均卖十元。他是汉语言文学专业的学生,欢喜看书,然其时尚未学过文献学、版本学,不甚挑拣。他以为那书塑封得好好的,必然没有问题;又因那书价格低廉、可以负担,于是买了好些来看。大一买过一年,待假期把某些书拿回家与别人的比较时,发现自己书上的字小而密,甚至好些内容“缩水”。后来,他搬到长安校区,学到了一点文献学的知识,便再不好意思把那些东西摆出来“献丑”。摊主的面包车锈迹斑斑,轮胎总是瘪的,印象里几乎从未开动过。他若去找摊主,必可以找到,然而终究没去。他想,给自己书架添上几本这样的书并无不可。毕竟,离开师大路后,它们也很难再买到了吧。
走过流动书摊,再往西便是各类小吃店、奶茶店、火锅店,以及一些银行、网吧的门面。书摊摊主收了自己摊位,且把面包车门窗紧紧闭好的时候,各色灯光与音响里的流行音乐便从这些门面射出来。这时,人行道上的流动摊贩们大多横好了拉载着全部家当的三轮车。他们都是卖小吃食的,三轮车周身有红底白字的招贴,写着“炒河粉”“炒米粉”“炒米饭”“小笼包”,诸如此类;车斗上方皆悬着小小节能灯,照出一片白色光晕。老板将一侧栏板卸下,便于操作,人则靠在另一侧后面等候顾客。他娱乐不多,晚上也很少吃东西,但经过这些摊位时,并不反感、不嫌聒噪。有时,舍友知道他在外面,打电话叫他帮忙带些吃的回来。他便走到摊位上,帮舍友买一份。热气从包装盒里往上冲,碰到他的手背。他感到整只手臂都热乎乎的,他同时感到一种置身烟火的快乐。
雁塔校区南边是天坛路,以天坛遗址得名。他们文学院二〇一五级学生曾到天坛东侧一片空地上做志愿活动。所谓志愿活动,不过是捡捡碎石、平整土地。本该休息的周日,被学校安排的天坛志愿活动挤占,只得早早起床。活儿虽不重,学生却总不大情愿。他偶然瞟见了她,她并没显出多少不情愿,集体劳动反倒为她添得一份愉悦。在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她小心翼翼地把石头放在一旁。双手并拢,捧过些周围的泥土,放到拾起石头的地方后,她站起身,想要把石头放到小石堆里。她放心不下什么似的,把身子俯下去,用双手又捧了些土放去那位置。之后,轻轻拍了两下,如同轻拍熟睡的婴儿。他看得好奇,问道:“同学,你发现了什么好东西么?给我看看。”她抬起头,微笑着说,没什么,没什么。他不信,走到她身旁,望向那个的位置。见他已走了过来,她说:“石头下面有小虫子,拿走石块,覆上些土,它们就不会被晒死了。”说完,她挪到下一个石头旁,静静、静静地捡拾石块。他望着她说:“你好善良啊!”她没有回答,笑了笑,又专心去捡拾自己的石块。
这大一时候的事情,他总忘不掉。大四下学期,二〇一九年五月二十八日下午,他独自坐车去老校区,想再看看那地方。天坛周围的蓝色施工围挡全拆除了,地面平平坦坦。这地方已建成一个空阔的公园,站在公园任意位置,抬头便可以看到电视塔。土质天坛保存得很好,与电视塔掺和在一起,显得土里土气。他想起某回为了完成“找到天坛”的课程作业,他询问惠同学天坛位置,并探问好不好看。惠同学答说:“烂土包包,还长得有草,啥好看的。”那时他找到位置后,从围挡外踮脚观看,心里也觉得它并不漂亮。
面对着新建的天坛公园,想起这旧事,他忽觉得天坛好似变得“漂亮”些了。逗留许久,天快黑时,他才返还新校区。
很忽然的,某天翻检旧时玩具,他发现一个幼时做的黄土泥罐、做泥罐时捡来的小石子。他把泥罐倒扣在地上,旁边放下石子。他心想:我当时站着望天坛的位置,就差不多是这石子的位置。
新校区学生最常去的食堂为阳光苑、溢香楼和家园,不消说,家园最好。在家园就餐的,除了学生,还常有教师们的家属、后勤人员,以及部分校外人员。不知是因为就餐人员芜杂所以不得不提高饭菜水准,还是因食物味美而来者众多。总之,家园味道最好。
家园活动板房室内座位少,只在窗边放了一道四座食堂餐桌。就餐人多,往往坐不下,于是南侧便斜搭了一溜儿棚子,棚下放着木制桌凳,一桌约能坐五六人。
他常与舍友一同去家园。找座位总叫人头疼,往往端着餐盘,扫视许久才找得见一个空位。如果坐室内,坐下后,书包与身子全放在靠背椅上,挤得人只往前倾。室内春秋季节倒还好,夏天里因本是活动板房,太阳一晒便骤然升温,加之并无吊扇,吃饭时大汗淋漓,像是洗了一个澡;冬天蒸汽氤氲不散,吃完饭出来,能从衣服的气味上闻出四菜一汤。坐在室外也不甚好。春天里凳下总有一团团飞来飞去的柳絮,边吃饭得边提防。若是一阵轻风吹来,人绝不会想到“吹面不寒杨柳风”,反是立即捂碗闭眼,生怕柳絮掉进碗里或是迷住眼睛。白柳絮稀稀疏疏落完,初夏的蚊子又开始咬人了。冬天,人得坐在风地里。
大三时,活动板房全拆除了,家园开始翻修。因这缘故,他们把柳絮、蚊子和寒风全忘掉了,日日念叨家园的卤肉饭、肉夹馍、鸭血粉丝、羊血饸饹、冰镇醪糟。
七月一日晚,文学院二〇一五级的在校男生都去了小竹签吃烧烤,在他印象里,这是大家聚得最齐的一次。他们把三张桌子排成一列,很像长桌宴。年轻人们聚在一起,喝啤酒吃烧烤,大声咧咧,高声喝彩,总不免带股子豪气。烤肉的老板是新疆人,见食客如此,也有些兴奋。他烤起肉来动作麻利,撒孜然时从未“断线”,几乎看不出什么时候他又新抓了一把。
各人吃过红柳烤肉,喝下不少酒,就要开始游戏。先是果园菜园动物园游戏,人太多,总玩不了一个整圈,于是有人提议:“大家各自说出自己省份的一个大学,不能重复,怎么样?想不起来的,喝酒。”
五湖四海说开去。凌晨时分,他们一行人开始往宿舍走去。三天后,他们就要各自回到家乡,复归五湖四海了。所以从校园门口走到宿舍,花了好久。
还要再说说毕业典礼吗?没错,的确是的,像每年开运动会时那样,二〇一五级本科生毕业典礼那天照例下雨。
记忆固不坚实,但以上这些,大家,怎么都不会忘记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