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守大学

书名:长安四载 作者:胡钦文 字数:93456 更新时间:2022-02-22

  我们交换生得在二〇一七年一月十五日之前全部离开义守大学。宿舍三人中,曌宇大哥走得最早,是在一月十三日上午。

  交换生群体的情感很是微妙。且先说人员构成:但凡来交换的学生,不说名列前茅,学业想必不差。或是有所专擅,在本校表现优异。再者,选择交换,必定是想着“出去看看”,这样的人往往渴望自由,爽朗放任,很有个性。又者,说点现实因素,想必家境都不特别拮据,起码足供求学食宿之需。这样五湖四海的一群人凑在一起,各学各的专业,各尽各的性情,既无学业上的竟比,又没有利益方面的纠葛。于是只剩下引类而聚、志气相投的快活。这样,别离起来,格外不舍。

  曌宇大哥早做好了准备。走时只拉了一个行李箱,其余装不下的全放在一个手提袋里。看看桌面,又摸摸行李箱,虽已确认东西都带上了,可他仍旧有些不安。穿着木屐,他得得得在宿舍里转来转去。大约时间快到了,他换下木屐,拉着行李箱预备出门。走到厕所前时,他把行李放下了,匆匆转身说:“对,对,忘了合影。我们得合张影。”

  宇翔那时还躺在床上,“啊,我衣服没穿,还没洗漱。等我洗个头……”

  未说毕,曌宇大哥已经坐到他床边,“时间来不及了,就这样拍吧。”我跟着坐在床上一角。

  我们三人的临别照是这样的:棕黑削瘦的宇翔坐在中间,左手正往上推眼镜,我坐在他右手边,左手搭在他肩上。宇翔因为斜坐在床上,重心右倾,靠在我身上。曌宇大哥坐在最左边,头上固然没有呆毛,但右手举起剪刀手,一脸懵圈,显出呆呆的样子——曌宇大哥喜欢动漫,一副二次元风范。

  次日,宇翔就也要走了。我想起我们三人这半年的相处。

  交换得早,宿舍里,曌宇大哥和宇翔都是大三,我是大二。他们的专业亦与我不同,宇翔是英语专业学生,我则读汉语言文学专业。大家年级、专业、兴趣各异,平时一起玩的机会自然不多。

  曌宇大哥精通各类软件和游戏,人又有爱心,愿去做志愿服务。他参加了一个与宠物相关的社团,还常去佛陀纪念馆当义工,于是很充实。宇翔则常与任同学出游。任同学是甘肃人,大气、仗义,唱歌又很好听。他们谈到音乐,很是相投,自然亲近。

  我因为选修课程数目太多,很少外出,绝大部分时间呆在学校。几乎总是一人跑到图书馆,寻一个安静的小角落读书。除过读书,还总要买书、买纸笔。在台湾交换一学期,我记了九大本笔记,还买了好几本书。平时不觉得,离开时收拾行李才发觉手头这么多书本,又重又难安置。曌宇大哥开玩笑说:“读书人都这样嘛。”并在赠我的卡片里写道:“祝你早日成为老学究。”

  总之,我们三人“各做各的”。我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好,反倒很赞同这种生活和相处的方式。各自发挥,各自生长,各行其是,这样,各自便有各自的空间、姿态与性情,不相妨碍。我想,真正好的关系,好的制度一定是这样:每个人都拥有“自由”和“闲余”,每人皆可在这“自由”“闲余”之中反省自我、发展自我、尽力完成自我,而非疲于奔命去完成某项任务、参与某种活动或是得到某种外在的评定。

  于曌宇大哥,我们一同做过,且令我印象最深的事是和他在台风天外出。某次台风天气,我因从没见过台风,不知利害,想出去走走,感受风力。约他一起,他先是觉得“台风来了,你出去跑,疯了吧。”可禁不住冒险的刺激,他与我一同出了宿舍,往学校走。我们没敢带伞,都穿着雨衣压低身子向前。路半,见到许多被折断的粗壮枝干,我们狼狈不堪地逃回宿舍,其时,鞋裤全湿。

  宇翔和我之间,我清楚记得他的耳钉。他来台湾后打了耳洞,随即买了耳钉。水打湿耳垂的话,容易化脓感染。这样一来,他自己洗不了头发。我于是总帮他。每次洗过,戴耳钉时,他反复用酒精棉片擦耳朵和耳钉,耐心细致。我看来总忍不住笑,心想,这实在与他平素的潇洒差了好远。

  十四日上午,是宇翔离校的时候。他的耳朵早好了,于是穿着举止,处处又体现出电吉他手的神气:他着黑裤、戴黑色鸭舌帽,行李箱与手提包也全是黑色。上身则是卫衣,白底,各色花哨图案。其发长可及颈,拢在脑后。耳戴银质耳钉,脚穿Vans帆布鞋,那鞋许久没洗,脏脏旧旧——他说他就喜欢这样,有一种老旧的感觉。

  我没听过宇翔的歌声,可无端觉得他吉他一定弹得很好。

  送别他们,都是在国际三宿(第三宿舍区)一楼的大厅。厅外公路上会有客车送交换生们到机场,一如初来时,客车与志愿者将交换生们接至三宿。不同的是,此时大厅里有哭花了妆的女生小心翼翼用卫生纸揩泪,有的抱在一起抽抽泣泣不肯分开。男生大多握手、拥抱、捶捶胸或嘱咐几句,但定要站在那公路旁,直等到再看不到车影了,才回到宿舍。

  记得初来那晚,恰有小雨。从机场一出来,热带地区特有的湿热便一下粘上皮肤,浑身潮润润的,仿佛空气里全浮着水。坐上车后,车窗上一点点出现水珠,于是知道,小雨来了。车子在雨里行进。一路望着窗外路灯,灯光中坠落的雨滴,灯光外的水雾、草木、住宅,心想,这便是到了台湾吗?

  不一会儿,忽然车里响起一阵躁动,我听到“摩天轮”“眼睛”一类的词汇。向窗外望去,远处黑黢黢的夜色中,有环形霓虹灯光变幻不定。后来我知道那是义大游乐世界的摩天轮。离开义守大学,倘不知道如何回去,看看那个摩天轮就知道方向是在哪边了。

  车在国际三宿门口停下。起初,我以为自己是看错了,整条街都是欧式建筑,充满异域气息。但无暇他顾,我们一行人急匆匆闯进宿舍楼,在楼下办理手续后,便开始各自找寻宿舍。下电梯时,发现有位和我一同办理手续的男同学也在这层下了电梯。他皮肤棕黑,身形瘦削。头戴黑色鸭舌帽,拉着黑色行李箱,他和我一样,站在电梯出口,犹豫向左还是向右。我招呼道:“你也找宿舍吗?”

  “啊,我找602。”

  “你也找602?”

  真巧,他是我的舍友。

  我们一起进宿舍时,先来的那位正坐在桌前。打招呼时,他说:“日月当空的曌,宇宙的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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