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大学,文学院往届学长学姐们雁塔校区住两年,搬到长安校区后再学两年。这叫“2+2”模式。自我们二〇一五级开始,变为“1+3”,即雁塔校区一年,长安校区三年。于是,大一结束,暑假前夕,我们得搬离老区。
男生被要求去给女同学们帮忙搬宿舍,我与仲玮、罗总到宿舍下时,觉到可怖。花花绿绿的纸箱、手提箱、收纳盒,大大小小围在宿舍楼下,四处是人,满是喧闹声。
我有吃早餐的习惯,仲玮和罗总平日倒没有。看这情况,罗总忙跟着我到园丁面食屋的窗口夹了个荷叶饼。仲玮依旧没吃。
走进女生宿舍楼,楼道地上全是各种化妆品小瓶子、废纸、带不走的公共课书籍。搬行李的人歇在各个楼梯拐角处,手掌通红。间或有一人高矮的巨形玩偶放在宿舍外行李箱上,盯着从它面前走过的忙碌人群。女生宿舍东西繁多,我们三人搬得晕头转向,也还没搬空一个宿舍。仲玮没吃,加之这样消耗体力,满脸通红。
中午,将近四小时过去,女生的物品大多装上学校联系的红色大卡车,我们终于能去给自己搬行李了。宿舍楼旁是高大梧桐树,树下不热。我们把各人的行李搬到楼下,坐在行李堆中静等。
仲玮一脸无所谓。他一向无所谓,依旧戴着耳机,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在树下听歌。对于大学生活,他的表现可以用四个字概括:“与我无关”。我从来看不出他对大学的期待或厌恶,大学在这儿,考上了,他来;毕业了,他便走。大学丝毫没驯化他,他照着自己的节奏和习惯过着。
仲玮同我们一起到学子食府二楼吃四季小炒,每次必点青椒肉丝盖饭。后来,他到了窗口,人家问也不问,刷卡8元,直直给他做一份青椒肉丝盖饭。他吃了一年。
他曾说过一次:“趁大学的时候,我得好好洗洗。”这是某天中午,他又去洗浴中心洗澡时说出来的。他每天中午都要去洗浴中心淋浴,一次近两小时。往往是吃过午饭,回宿舍拿好洗浴用品;我们大约醒来时,他回到宿舍。我问为什么,他讲起自己在甘肃家乡读高中时,学校里没地方洗澡,想洗只能和同学凑钱去校外开钟点房轮着来。他这么洗了一年。
罗总还是那副样子。不管喜不喜欢,总蔫蔫的,一副苦瓜脸。他穿着牛仔裤坐在树下,玩玩手机,抬头看看四周,用手抹抹脸。有时站起身走两步,走不多远,回来坐下,继续玩手机。偶尔,不知看到什么好玩的消息,他从苦瓜脸里挤出诡谲的笑,把手机屏幕拿给坐在近旁的人看。
一班的男同学们忽然全站起来,聚在宿舍门前摆姿势拍照,这使我感到一丝别离的气氛。我不是机敏的聪明人,反应慢,善守常而难处变。大一一年,我恍若刚刚熟悉了老区环境,竟要在这时搬到从未去过的新区。大二上学期我要去交换,新区的生活只能交换回来再体验。真不知会是什么模样。
说不上究竟是不舍、忧虑的情绪多,还是期待的情绪多,脑子里乱乱的。独坐无聊,我回想起大一的生活。
我最怀恋的是宿舍楼下读书的情景。
图书馆有诵读室,是在室内。但朗声背书者众,我又好静,遂不去。又因为大一时的课程多在教学四楼、八楼、九楼,而这三幢楼在一条路上,我们从宿舍出来,右拐,往牡丹园、积学堂方向走便是。图清静、图方便,我七点左右起床,挎了蓝色帆布书包去学子食府,吃过早餐,折回楼下背书。等舍友们从宿舍出来,再一道儿去上课。
宿舍楼下有两套石桌凳,一方桌配四凳。冬日晨起,桌凳往往有露水。擦干石凳,垫上厚厚一本书,我坐下背《中国古代文学作品选》第一卷。我们班先秦至汉魏那段文学史由杨晓斌老师讲授,他要求背诵的篇目很多。感谢他的严厉。在那石凳上背了一年书,我记下《诗经》《楚辞》《庄子》《左传》《古诗十九首》《乐府诗集》等古典名著中的好多名篇。在那里,我独自一人度过了好多个清寂的早晨,这实在美妙。看金灿灿的冬日如何升起,打在自己身上,驱走寒冷;看夏日如何在还未到八点的时候,便把我从石凳上赶到树荫下;看春天的白蝴蝶,笨笨地扇动翅膀,在草木间躲闪;看穿着整齐、带着帽子的小孩子们,由老人牵着,从我面前走去上学。我看不厌书,同样看不厌人世的景。我想自己可以藉由背书,越千年而端端正正立于孔孟老庄面前“学礼”;亦可以站在树下,或坐在春阳中,闻青草的气味、石楠的气味、洒水车将水洒在沥青路面而引起的气味,并在这些鲜活的声音与气味中学习生活。于我而言,这些都是美的。
大一里,除过读书,便是唱歌。
宿舍里仲玮最爱唱,唱情歌。他喜欢仓央嘉措和扎西拉姆多多的诗,唱歌时总带着诗人的气质,于是多情且深情,这样,便很好听。我觉得有些曲目他比原唱唱得好。
石哥唱得最多的是降央卓玛,《美丽的草原我的家》《乌兰巴托之夜》。因为本是内蒙壮汉,唱歌起来,总叫我浮想联翩。草原、苍鹰、赤马、烈酒、狂风一齐在脑里涌将出来。每当我把自己这些古怪想法告给他时,他回:“信不信明早把你泡在福尔马林里。”
舍友们唱起歌来千姿百态。罗总把裤管挽起至膝,右脚踏在桌面。右手捏话筒时,总像影视剧里将要用牙齿啮掉手榴弹引线的战士,一脸视死如归。尚哥喜欢摸着肚子,因为我们唱歌总在饭后,而他大抵还在消化。酒足饭饱,又能唱歌,他脸上便总是喜气洋洋,很享受的样子。
某次唱完歌,仲玮提议办张年卡。那卡365元,办过后,一年内每日下午两点至六点可免费去唱歌。
有了卡,我们每周去唱两三次。仲玮觉得频率太低,总约我们去。我们或者有别的事情,不能陪同,他就一人独自去唱。一唱便是两三个小时。
就这样,很简单地,背过一年书,唱过一年歌,我们要搬到长安区了。
搬离雁塔区,是在二〇一六年七月七日。三天后,即七月十日,我独自回了趟老区,在操场散步。独自走着,我会心想,这里是我们军训的地方,那里是我们与女生对练防狼术的地方。我还会想到墨香斋的炸鸡饭、园丁面食屋的韭菜大肉饺子。走到厕所时,我看到了那棵树。就是军训里我与朋友、其他连几位男生歇荫的那棵树。它的树枝全被锯断了,只剩米黄色树干,光秃秃的。这操场要开始施工改造了,可为什么一定要砍这棵树呢?我不明白。后来好几次回雁塔区,操场的门总是锁着,从外面可以看到里面搠起的小土丘,想必施工还在继续。
大学毕业后四个月,操场终于竣工。二〇一六年七月十日从操场走出的那个我,彼时已过了三个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