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暑天早晨醒来,总会这样。口干舌燥,眼睛干干涩涩。眼珠在眼眶里打转,似乎会发出沙沙声。我皱着脸,坐起身,眼睛依旧没有睁开。
“看来是真累着了,昨晚那么热还睡得下。我一夜都睡不着。”父亲拍拍我的肩膀。
这一路真算不上顺畅。
昨天中午,我和父亲拎着一个新买的行李箱,从村子里出发。关于这个行李箱的尺寸,父亲和母亲一致的意见是:反正不管尺寸如何,价钱一样,不如买个尺寸最大的。于是就有了这个二十八英寸的硕大行李箱。行李箱里衣架、香皂、拖鞋一路伴随着我们。我想如果不是再也塞不下去,母亲恐怕会把家里棉被也给我装上。从我十岁开始寄宿,一直是这样,每次离家,总像搬家。母亲的理由是:“反正是车子拉着,你自己又不用背。”
我和父亲坐了两个小时左右的客车到县城。接着,下午从白河火车站出发,前往西安火车站。共六小时车程。下午出发,晚上九点左右就能到站。那天正巧,半路碰到暴雨、泥石流,到西安火车站时,已是凌晨。
我和父亲出站,好在西安没有下雨,不用撑伞。虽也是陕西人,但这是我头一回来省城。我前十几年的生活,不过围绕着陕西东南角,与湖北接壤处的一个小城打转。所去过最远的地方,是十堰武当山。因为紧邻,来回车费不到三十元钱就能解决。西安火车站出站时,一抬头便看见车站外面有黑黢黢一条大横线,我没仔细看,随着人流,只顾朝前走。这个点下车,父亲不打算送我去学校,我们准备就近找个住处。
父亲说道:“洗一下吧,洗好我们去学校报到。”
后来我知道那条横线就是城墙,有句歌词唱道:“西安人的城墙下是西安人的火车。”说得应该就是这儿。后来我还知道,原来可以从解放门出来,步行不到二百米便是公交站。在这公交站乘603路,吴家坟下车,走过天桥,就是陕西师范大学雁塔校区了。
那时的我却与父亲绕了好大一圈。
收拾行李,出了旅馆。父亲记不大清路线,一路问我,仿佛头一回来这儿的我天生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走。我焦急地拿着手机看导航。
我们向西,走到尚德门,出城,往东走,到了公交站——那个公交站就在解放门的正对面。
行李笨重,好容易才挤上公交。一路朝南,我和父亲却坐过了站,到了电视塔,我们才下公交。于是,又朝北,往吴家坟走去。
我本来方向感弱,头一回到这么个陌生地方,心里更怯。颠三倒四地波折,我早晕头转向,只一把捏住手机,盯着导航。父亲跟在我身后,不时问我“导”得怎么样了。我便更加心急。
他把行李箱扛在肩上。我又气又觉得他愚得好笑,“那行李箱下面有轮子嘛,拉着就行,扛着做啥,重死了!”
他喘着气回我:“这新买的,总得过细用。起码要管这四年。”他衬衫最上面几颗扣子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能看到汗珠从他歪着的脖子顺流而下,淌到前胸。
我劝不下,无法儿。依旧在前面拿着手机导航,忽然手机报出语音“目的地在您附近”。我抬起头,扫视四周,终于在马路对面看到“陕西师范大学”的字样。
2
阳历八月十三日,正是仲夏,叶子出奇得肥大。那排梧桐挡在窗前,拦住大部分阳光,反使得这儿有了一丝清凉。
父亲刚刚离开。我找到了自己的四号床位,行李暂时放在上面,还没开始收拾。我觉得脑子很胀,人太多、声音、气味太多。在寂静乡下生活了那么久,我熟悉草木虫鱼、熟悉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来到这儿,虽处处是人,处处热闹,可我全不熟悉,便觉格外孤独。那么多人在这儿生活,彼此却那么陌生,在乡下出生长大的我看来,这很奇怪。后来很久,我都拒绝外出,话也不多。有时偶尔出去,站在天桥上,看着桥下流动的车辆,我仍会感到头晕。适应这里,大概的确需要一段时间。在此之前,我一直觉得自己仿佛跟窗外的梧桐、石楠,树下草丛里的小猫、昆虫更亲近,也更能交流。我于是望着宿舍窗外的梧桐,发起呆来。
和父亲走进学校时,我一眼便看到那座假山,假山后面宫殿似的建筑。进了学校,手机导航失去效果,我们只能跟着人流向前。经过那建筑时,我瞥了一眼,是图书馆。我知道书是有用的,读书是好的,这么大的图书馆,不晓得装下了多少有用的书?我在心底生出一种敬意与欣喜。脚下没停,我们继续朝前。
走到学汇路。阳光从道旁浓密的树荫穿下来,在地面形成闪闪烁烁的亮斑;人群在亮斑中涌动,把整个学汇路占得严严实实,叫人目眩。这些人的衣着相貌这么不同,有的女人带着头纱、她们身侧的男人则留着大胡子;有炭黑色的外国人,头上绑着细密的小辫子;迎面还走来几位穿着白色丝绸长袍的大高个儿,把自个儿裹得严严实实。除过外国人,其他人大多四五成群。成年男子拖着大行李箱;学生则背着书包,在一位母亲模样的人旁边走着。大体能看出是家长陪孩子来校报道。
学汇路走尽,便到了学子食府,一个三岔路口。正自思忖,一位学生打扮的人凑到我们跟前:“这位同学,你是来报道吧。你住几号宿舍?”
如果愿意,他肯定能成为一个极好的推销员。见我们没回答,他热情地说道:“你看,我是在这儿接新生的。你住几号宿舍?我知道路,可以带你们去。”
“四号宿舍楼。”
他于是很欢快地在前面带路。走到宿舍楼下,他指着楼门,“那儿就是四号宿舍楼。”我和父亲顺着看去,是一栋粉红色的建筑。一块圆圆的铁牌挂在楼门上方,牌子上写着阿拉伯数字“4”。
我们还未道谢,他说道:“你们需要被褥的吧。送蚊帐、被套、床单、枕头套。给你送到宿舍楼下。”
我和父亲自然不好拒绝,掏了钱。
这时,不知从哪里冒出他的一位伙伴,他交代了一声:“一会儿把东西给人送到。”自己转身走了。那位留下来的伙伴则登记我的宿舍号和父亲的联系方式,登记过后,也走了。
那时我还真容易相信别人,竟与父亲入楼门、找床铺,径自安放行李起来,没有想到他们会是骗子。
父亲还是老习惯。他们这一辈儿人,外出,到了地方,总要拿毛巾香皂洗净手脸。他正洗着,电话响了。他于是下楼,回来时,抱着我将使用四年的被褥。
放在床上,他准备接着洗脸。
父亲的电话又响了,“好,我晓得了。这边儿才收拾好。我马上回来。”他挂了电话,对我说:“良娃子掉水里去了,我得回去了。”
听到这话时,我忽想到,就在前天,八月十一日,我还回去探望过奶奶和这位脑子有些迟钝的堂兄。“我不用回去吗?”我问道。我当然晓得,生活在水边的人,说一个人“掉到水里”或“被水打跑”,意思是这人已溺水而死了。
“开学才来,咋能现在又回去,你就呆在这儿。”父亲说完,整整衣服,急匆匆走了。
3
后来我好多次回想,终究记不起高考成绩是多少。曾准备拿着账号网上查询,未果。拿着证件去教育局查询?对已经上了大学的我来说,查成绩的意义是什么呢?
母校白河一中会给每个高三学生一人发放一张纸条,纸条上面可以填写自己的目标分数及院校。拿到这张纸条时,我并未敢直接填写,只在心头默想着:“我得考上南京大学”。我曾在一个七厘米长宽的小本上写下过这个校名,后面跟有另三个校名,不知是什么时候加上的,分别是:武汉大学、厦门大学、中山大学。
二〇一五年高考成绩出来那天,我查过,把手机放在一旁。这个成绩上一本是没问题了,但我知道南京大学肯定没戏。
父母是五六十年代的人,初中尚且没有读完,上大学这件事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同辈兄姊之间,上过大学也仅寥寥三两位。于是拿到这成绩,明白目标院校无望时,我不知该如何是好。这是农村很常见的情况了。寒门出身,就算晓得要奋发向上,努力把成绩考得很好,但考上之后呢?报志愿时他们多半四顾茫然,轮到选专业,则更无计可施。
我从没想过自己将来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大学是怎样的地方,它会对一个人的四年乃至一生产生多大的影响。我心想:随它哪个学校吧,反正去的也不可能是我想去的学校了。我丝毫没研究什么院校的招生目录,甚至没操什么心,只是很偶然随意地由一位亲戚托人帮我报了志愿。自己的高考成绩,随之忘却。
当宿舍舍友来得差不多了,聊起高考成绩以及自己如何来到师大时,我很羞惭。我居然能忘了自己的高考成绩;报志愿时我也居然会没有一点挣扎。听他们交谈,似乎他们清清楚楚记得高考哪道题得了多少分,丢了多少分;而且因为家中出主意的人太多,他们会在好几个院校、好几个专业之间纠结徘徊。
反观自己的考试和择校,像被小孩子搓就的橡皮泥,粗率而随意。或许并不仅我一个,和我一样从农村走出来的孩子,都像随意生长的野草或未插签棍引导的藤蔓。乡下亲友既给不了意见,又无人指引,于是只能凭着不怕吃苦的蛮力,跌跌撞撞生长。
聊了一阵,大家相约晚上逛逛校园。像这样在一个陌生地方“集体出游”,我们的话渐渐变多,甚至不时开起一个玩笑。
“出游”回来,我已知道我的五位舍友们分别是:内蒙赤峰李石、贵州遵义李尚、陕西山阳武杰、甘肃武威王仲玮、云南会泽罗连涛。我们将一同在师大度过四年。
晚上躺在床上时,聊天还在继续,石哥称“卧谈”。那天聊得很晚吗?很晚吧。
就这样,我从一个小村子,来到了省城的陕西师范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