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二十七日，我完成毕业设计的第二轮采风，由家返校。途中我给父亲发去一条消息，嘱他无论身体状况如何，要保持好心态，精神好了身体自然好转。下午一点半，车到安康，暂停。打开手机，我看到他发来的消息。因需排队体检，他直等到刚刚才吃早饭。可医生说他年龄太大、体质又差，想做胃镜得先打几天针观察。他说：“结果没出来，不好跟你讲。总之，我会努力往前挺。我还想看到你们圆满走出校园，顺利与社会交轨。”

　　我内里是极刚强的人，刚强到近乎冷酷无情。我绝不发出任何哭声，甚至，我连一点点抽搐也没有。但气全从眼眶往出喷，泪止不住地流。我希望他能多活几年，再多给我一点时间。回望求学路，时间的胁迫之下，我似乎一直在被催着生长，早早地失去了童年和青少年。

　　父母为生计奔波，亲戚又离得远。四岁那年，我便被丢到学校。那时我的家乡还没有幼儿园，只有学前班。学前班很简陋，绝无滑梯、秋千。下课时，孩子们只能围在一起丢手绢、或在泥地画画。我太小，不能一起，便扶着门框，远远站着。先是嚎，乏了，就痴痴地望着他们，流泪。老师怕我哭坏眼睛，有时会递给我一个很大的绿色洋瓷碗。盛什么，我已忘了。大约很好吃，我总吃着吃着，就不哭了。疏离与孤独，这是我求学最初的印象。

　　小学也是这么糊糊涂涂过来的，白天在教室里坐着，挨到放学，等同学们走光了，老师才放我。他们罚我抄写拼音字母和汉字、背乘法口诀表，末了，加上一句：“同样一个班，你姐姐总考第一，你多向她学学。”我与姐姐同龄，但她比我先学会很多东西。五年级以前，鞋带总是她给我系的。鞋带一散，我就满校园找她，跑得满头是汗。那时我还不明白，为什么第一是好的？我曾经在成绩单发下来时，嚷着说：“我十五，她是一，我比她大。”这事惹得爸妈笑了多年。

　　她成绩好，我便最怕走亲戚，甚至连学校也不敢去。一次，我赖在床上不肯上学，我哭着说：“他们都喜欢她，不喜欢我。我又不好，我哪也不去。我又不好，我哪也不去。”当然，我还是被送去了距家五里远的学校，并在十岁时开始我的寄宿生涯。听说过早寄宿的孩子是“半孤儿”，会有“孤儿情结”。是否可信，不得而知。只记得那时成绩虽一直靠后，我却毫不在意，只想着熬到周末，回家见爸妈、回家吃饭。一周五天，我总有三天夜里在哭。因是大通铺，怕吵醒别人，便极力压住声音，于是我很早就学会了“默默流泪”。某个周末，回家时，我偷偷拿了张全家福，放到宿舍的储物柜里。起初每天要翻出来看，后来或许已然习惯，也哭得厌烦，悄悄地又把它带回了家。也许正是小学的这段住宿时光，让我孤僻多思，也让我学会如何耐住孤寂。

　　初中开学，报上名后，我爸说：“你呀你，你晓不晓得你差点儿就报不上名了。”他继续，“这边学校说你姐的成绩倒可以留下，你这太差了。我跟人家好说歹说，你才半搭半送混进去。要不是为了想你们离家近，又能在一起，好接送，我才不说那些话。”当惯了附属品，对别人的话我早逆来顺受。他骑着哐啷哐啷的摩托回了三十里路以外的家，我提着行李去宿舍找床位。就在初中，我成绩涨得飞快，甚至超过姐姐一大截，可那以后，我的个子却没怎么长了。初中时，我脸色总煞白煞白的，胸口也老发闷。独自去医院找医生，人家问：“你是不是老是熬夜去网吧？”我急忙辩白，“没，没，我晚上在看书呢。”我确实举着手电筒，躲在被窝里背单词，可他露出诡谲的笑容，给我开了好多补气益血的药。我没敢回头，做贼似地，匆匆跑回宿舍。

　　高中是在白河上的，离家更远，回家也变成一月一次，我仿佛更加“自由”。不知出于怎样一股力量，我仍如初中那样飞蛾扑火般学习。是在高二，我大约十四五岁的时候，一个星期天，我们班里有位女孩子忽然发消息说她喜欢我。我先是一惊，但立即回复：“爱情之花要开在坚实的经济基础之上才能繁茂，我们现在还是学生，应当以学习为主。”大约我伤了那个女孩子的心，我们原本是很要好的朋友的。后来不知谁问我是否后悔，我仍很决然地答：“不后悔，如果早恋耽误我太多时间和精力，我恐怕考不上现在就读的这个大学了。”在十四五岁就如此“现实”并不是什么好事，但若没有这样的心智，我恐怕难以应对大学四年来接踵而至的不幸。

　　世事就是这样凑巧。来陕西师范大学报到的那天，父亲与我才找到宿舍，放下行李，汗都没干，电话就来了：“良娃子掉到水里去了，你赶紧回来。”良哥死了，那是我唯一的堂兄。就在那年冬，奶奶跟着去世；而竟就在二〇一七年夏，外祖母去世。逝者生前景状，历历在目；我于逝者的愧疚，挥之不去。逝者身后遗产的继承，却让我家连连陷入官司，缠斗不休。呜呼哀哉，我的大学。好在，应对得了的，我挺了过来。我没有在这些悲痛中失去斗志和热情，在大学里，我获得了人生中许多“第一次”：第一次发表文章，第一次出境，第一次当羽毛球赛裁判。我交到许多知心的朋友，遇见那么多提携我的老师。

　　已然大四，我做出人生岔路口处一个很重要的抉择。正这关口上，父亲躺进了病房。好在，应对得了的，我仍要继续挺下去。我得把自己淬炼成钢铁。我从没有失去斗志和热情，我安慰爸，让他不要担心，好好静养。我也暗暗担心，希望他再努力往前挺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