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作家

书名:长安四载 作者:胡钦文 字数:93456 更新时间:2022-02-22

  有位出身贫寒的人打趣,大学前,他见过的“知识分子”只有两类人,一类是村卫生所的医生,一类是学校的老师,这话套在我身上很合适。高中毕业,离开逡巡多年的县城,来到省会求学,见“知识分子”的机会渐渐多了起来。我修汉语言文学专业,以我当时的认知,“知识分子”即作家。彼时我极渴望能亲眼见到一位作家,不想,这机会竟来得这样快。

  冬日天短,下午最后一节课上完,天已黑了。好在学习委员刘丹前一天探了路,我们五人未经波折,径至侯雁北先生所居的“楼谷”。

  见我们来,侯雁北先生欲挣扎起身,我们连忙劝阻。还未坐下,他急着抬起右手,示意老伴为“客人”找来椅子。他知道我们是要来取其著作《华山卵石》,便微笑着指向整整齐齐垒了三摞书的茶几。他的微笑含有深意。翻开看时,竟发现每本书的扉页都有“某某同学存读,侯雁北,2016年3月13日”的字样,钤印“侯雁北”。

  我们到底才大一,太青涩,竟直至此时才自报家门:“候老师,我们是张宗涛老师的学生。”他点点头,满意地说:“唔,宗涛是你们老师,好。”接着他将身子向前微倾,望着我们问道:“他给你们上课都讲了啥?讲得咋样?”到底才大一,那时只看得出老先生对这弟子颇疼爱颇关切。后来揣度,竟觉这话里有许多严厉与鞭策。侯雁北先生当年放弃调入陕西省作协的机会,留在陕西师范大学任教,可看得出他对培养优秀老师和学生的看重。对其弟子,他的要求自然更严格了。厩焚。子退朝,曰:“伤人乎?”不问马。侯雁北先生亦只问张宗涛老师教了什么,教得如何。

  舍友李尚答:“张老师课上得很好,我们都很喜欢他。对,他还给我们讲您的文章呢。”老先生乐了,点头问:“是哪一篇?”尚哥一时记不起,空气停滞数秒,我忽得想起,脱口而出:《逢》。先生的眼睛似乎变大了,显出兴奋,喃喃着:“逢。逢。”

  “老师,这篇《逢》是您亲身经历过的么?”我问。他回过神,“文学创作,素材当然有自己的那部分,但它也有高于生活的那部分。”谈到文学创作,他的话多了起来,他开始讲小说与散文的区别,讲二者的创作技巧。窗外墨色更浓,先生的老伴见他仍口若悬河,便说:“外头天黑了,让他们先把书取回去吧。”先生意犹未尽,但并未多言。走前,他示意我靠近,把那话又说了一遍:散文,散文就是从小处往进切;小说,小说就是搭个戏棚子,让人在上头自己蹦跳。到底才大一,我们去拜访老先生时,居然没有带笔记本。他教了许多,我却只记得这一句话。

  不久,我与同学去家属院散步,恰巧见先生正往出搬盆栽。他已年迈,搬得很吃力。我迎上去帮他,“老师,你给我说放哪儿,我帮你搬。”他眯着眼睛,很仔细地打量我们。我注意到在搬盆栽时,他那微笑的眼神里有几分异样——那眼神是在观察、在忖度。他没有发问,只是很安静地站着、看着。告别时,他要相送,我请他留步,他竟又在门口伫立颇久,目送我们并肩而去,那眼神与之前一样。

  卞之琳写:“你站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若先生是楼上之人,我则是看风景的人。不曾想,看风景者在偶然一瞥中捕捉了他,并把他写入自己文章。他当日观察的“素材”是否也成了文,用在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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