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午后,从图书馆南门出来。穿过香积大道,沿新勇活动中心西侧道路走向阳光苑。
尽管已是下午六点多,太阳依旧炽热,空气中全是热气,不住往人身上扑。阳光晒在人身上,被晒处如被狠狠打了一巴掌,火辣辣的。这样的气温,人不愿出门;无奈出了门,即使心里想着尽快回到住处,可腿脚困得很,走不快。好在路上树木高大,我专找树荫步行。
路上走着,偶然瞥向西方,我再也忘不掉那副图景。这是我生平头一回见到那样的红日,又大又圆,像是用圆规画成、用红漆涂色。它在离地面不远的空中定定悬着,仿佛若人站在天际,伸手就可摸到。因为逆光,道旁悬铃木的粗干黯淡许多,昆明湖畔小土丘上的银杏树、其他草木全成了剪影。万千条黑色枝干或粗或细,歪歪斜斜伸向天空。那图景里只剩下大红的太阳、金灿灿的光、沉黑的影子。接连晴天,加之北方水汽不多,红日近旁空空荡荡,没有一片云朵。所有光芒毫无遮挡,箭矢般射出,火热炙人。“落日圆”“落日熔金”,只有这样的落日才当得起。浇过水的草地上泛起一阵阵土腥气、青草的味道,让我的思绪走了很远。
我想到了家乡的落日。若在汉江江畔看落日,即便是夏天的落日,也不必躲在树荫里。四周皆山,山间潮润,故山顶有厚厚白云漂浮。落日总是先钻进云里,把西方那片天空变成金黄色。它有时偶尔从云层钻出,在汉江上留下一道金带。逆光去看也无妨,它的光与热被云层吸去大半,空气里只剩下大地的余温。汉江沉静温柔,没有“惊涛拍岸,卷起千堆雪”,只有细细的波纹,有时简直看不出那水在流动。坐在这样一条静默的江边,坐在芦苇、酸模、一丛丛三叶草旁边,嗅着江水的气味,看白鹭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曲线。坐累了,站起身,望向西边。先是金黄色、进而为黄白、进而灰白,于是知道,太阳下山了。江畔时有人钓鱼、洗衣、脱了鞋把脚浸在江水中纳凉,或是有那小孩子不知疲倦精卫般往水里扔石头。这样的落日清、静,若要我画出来,我选宋朝的文人画,用淡墨,画一名隐者、一位渔父、一个骑牛牧童。
台湾最南端是垦丁。站在垦丁,面西而望,三百公里以内无一物可遮挡视线。海上落日诡谲奇幻,若真见过,定能原谅古人海上仙山之说。奇光异彩的火球吊在浅蓝色空中,光芒垂在蓝得发黑的海面,聚成一个对称的火球。于是有了一个暗色的平面,一个亮色的弧面,它们在天际相交。渐渐地,那火球离海面愈来愈近,叫人担心它会扑通一声滑落下去,发出滋滋响声,并蒸腾出一股水汽,朝天冲去。但它还是慢慢向下滑,天际的海面被照得愈来愈亮,接着,出现葫芦形的太阳。太阳被海水吃掉了,没有滋滋响声,也没有水汽。海的颜色彻底变深,深得瘆人。这样幻美、奇美的落日,怪道古人会编出种种故事。它就该是一幅冶艳迷惑的画,有神仙、瑞兽、祥云,也有怪物、妖魔、深海。
一条堤岸,岸上行人如云。女子杏目柳腰、清艳妩媚,男子则眉清目秀、薄唇细鼻。在堤上走着,会有阿妈臂挎小竹篮,叫卖物什。竹篮上盖有一块湿布,布下是栀子花、茉莉花和白兰花。栀子花三五朵为一束,恰一手可捉;茉莉花穿成手串,可以戴在手腕上;白兰花则用一根细铁丝从花蒂穿透,穿出的部分,打一个小圈。“栀子花——白兰花——”吴侬软语的叫卖声,听来很美。堤上行人,堤岸杨柳,堤下游船。苏州的落日,不清寂、不壮美、不诡幻,待晚间灯火皆明,倒映水中,一阵阵评弹声从某所水边小屋、某条船上悠悠地传出来,反显得一派热闹。真要画它,恐怕得请画过《清明上河图》的张择端了。
家乡、台湾、苏州,曾在我生命里占去各自分量的地方,这些地方的落日图景、声音气味,一齐涌了出来。
思绪终于又回到眼前这红日。这是北方的太阳。曾问过同学,我说我只在西安见过红色的落日,之前去青海,是阴天,没能看到。我们家乡的落日,似乎永远是黄色的。他想想,点了点头。那红日一直印在我的脑海里,从我生命中占去它应有的分量。我琢磨着,若要画它,该用敦煌的壁画,还是梵高的油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