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和红嘴蓝鹊一夜间全被扫荡了,出奇地静。楼下槐树没了叶子,枯细的枝杈孤零零竖着。我裹紧帽子,抗风而行。走到新勇活动中心前的三岔路口时,忽被一阵声音攫住。
循向望去,先是看到树杪的叶呼得一声被拽下,那叶子太胖,未及打旋,就被摁下地,再飞不动了。它同地上的枯叶一起揉蹭大地。那些叶子也是这么被扥下来的,似有不甘,嚯嚯狂叫。树枝丫上的叶子如败兵,惊恐万分,但它们的声音太懦弱,只顾自怜。被扥下的它加入了地面的叶子,愤懑中,无所顾忌地在大地上踩踏,俨然如填海的精卫。
路上冷清,行人很少,更没人会在寒风中驻足。他们走得太快,没能看到这番景象。向来人们只听说过麦浪,可“叶浪”比那更惊心动魄。嚯嚯地呼声和那股破釜沉舟、背水一战的神态,让人畏惧。
它们的行动愈来愈快,我耳里灌进的风声也愈大。凛冽的冬风先是在我耳外设了关卡,摒绝所有声音,然后便尽情地在我耳里横冲直撞。春风太细,夏风太躁,秋风总带着一种要死不活的病态,只有冬风这么精悍。
我本是要掖紧衣服的,听到这声音,忽得直起了脖子。
在家乡是听不到这声儿的。西伯利亚的寒潮,被秦岭拦截,进了大巴山,左抵右触,没几下就被磨掉了锐气。北上求学,这才有机会一“闻”北风。《南词叙录》载“北鄙杀伐之音,壮伟狠戾,武夫马上之歌。”北则北矣,绝不至于鄙陋。北人之词、北地之景反有北宗画家笔下高山大川拔地而起、浩浩汤汤之壮美。
听这冬风,我想起肃杀之气,想到千军万马、短兵相接。冬风,摧枯拉槁、斩钉截铁,像一力士刀劈斧斫,像一壮士横刀立马,像远古的泥塑和木雕。四季中,哪一场风有这种魄力,有这种古朴浑厚的力量美。
这风在我脸上呲呲划刻,先是辣生生的疼,而后便是烧着了似的热。我抬头望天,只有白茫茫一片。但若细细地看,可以看到纹路的纠葛、扭转和变动。冬风翻涌着大地上的落叶与尘土,同时翻涌着天空的云,激起一阵阵的尘暴云涛。
天上开始往下掉雪,不是六角形的雪花,是雪片片,一块块儿往人身上砸。冬风推波助澜,搅着它们在空中活生生画出一幅幅狂草。
对一棵树的叶子来说,春风抽芽,夏风葳蕤,秋风赋别,冬风行刑。这风雪是想要斩落所有黄叶,吹尽残存的生气与活力,把大地也变成白茫茫一片。但直起脖子的我并不畏缩,我知道每个人一生当中,总要经历萧瑟的秋天,经历漫长、寒冷又孤寂的冬天。我同样知道,冬日一过,便是“春风吹又生”。寒风愈烈,我愈感到对生的执着与热爱,感到一种强有力的、不可遏制的律动。我只觉得,周身的风像是在沸腾。
挺立冬风,风声如楚歌四面而袭,但我仍能触到大地下万物蓄积着的力量。一场大梦之后,所有的生灵都会重新醒来。先是燕子,再是蛙、蛐蛐、蝉,它们将燃尽生命去高歌、欢唱。再听听,呼……,冬风,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