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记忆里,父亲是不认识多少字的。小时候特别喜欢听父亲朗读课文,不是父亲念得有多好,而是父亲的朗读能够带给我无限的“欢乐”。父亲读课文,基本属于单字抠,读完一个字,声调拉得很长再去认下一个字,那感觉怪怪的。父亲干活是把好手,读书不成,总是颠三倒四的。时间过去了几十年,回忆起那段往事的时候,我竟然没有因为嘲笑自己的父亲而脸红羞愧的意思。相反的,心里感觉特别亲切。
年迈的父亲,再也没有雅兴给我们朗读课文了。他现在腿脚不好,耳朵也听不到声音。在儿女们面前,父亲突然失语一样沉默下来。
有时候感叹岁月的无情流逝,父亲就是在这流水般的光阴中,耗尽了鲜活和饱满。那时候,在我的心里和眼里,父亲是那般高大。父亲起早去杨树沟的大山里,往家挑柴禾。八个柴禾,像一座小山一样,被父亲挑起来。小山在山坡上流动,父亲是那座小山的领路人。
我九岁的时候,左腿骨折,要在大腿里面打上钢板。按照医院的规定,一年以后我应该再去医院把钢板取出来。可是,每次议论这个事情的时候,我都开始高烧。再加上家里也没有钱去做手术,事情只能一拖再拖。我的左腿是在学校里跟同学打闹的时候摔断的,其实学校应该有个说法的。但是父亲从来不胡搅蛮缠,不去找学校,也不去找那个孩子的家长。所有的一切都由他来承担。
三年后,父亲打听到我的手术必须要做了。因为年龄小,钢板不能在大腿里留一辈子。三年时间,钢板都长死在里面了,再不去医院恐怕不行了。于是,1985年父亲带着我去了朝阳城。那次经历,深深地烙刻在我的记忆里。这么多年,我怎么也不能忘记。但是,记忆似乎又是朦胧模糊的,因为我只零星地记住了一些碎片。多少年以后,我骑着摩托车在这座城市的街头穿越,却怎么也寻觅不到那些时光深处斑驳的印迹。
父亲准备了乡村的土特产,带着我去了城里的一个亲戚家。父亲让我管那个人叫姨姥,其实我不知道姨姥是一个什么称谓的。在她家吃完饭,我们被安排到一个地方睡觉。是一家工厂的闲屋子,晚上火车的叫声特别明显。那时候我还没有看过火车,一直以为火车是活的。就像我们生产队的马车。第二天上午闲着无聊,因为医院没有闲置的床位,我不能住院手术。父亲就领着我逛街。
1985年的朝阳城,应该很小。这是我很多年以后翻查资料的时候看到的。在中国,这里应该是四线城市的大小。现在的朝阳城,我骑着摩托车,十几分钟就能够从城市的这头到达那头。可是在少年时期的记忆里,这是一座无限大的城市。以至于她无限大到我整个生命的历程。
父亲领着我走啊走,最后我们来到了电影院。不认识几个字的父亲,竟然毫不犹豫地买了两张电影票。带我进去看了一场电影!那是我第一次坐在电影院里看电影,电影名字叫《都市里的村庄》,演的什么没记住,但是我记住这次经历,因为,那是父亲的电影。
父亲是怎么想的呢?为什么要领着我去做了一次只有都市人才能做的时髦的事情呢?我相信,父亲也没看懂电影的内容。二十八年以后,我从电脑上百度那部电影,才知道电影的内容。父亲没有文化,也没有能够给我们七个孩子创造太多的物质财富。有时候我也抱怨父亲的贫瘠,更抱怨他没有在我们这些孩子小时候给一些“别的”教育。因为到了社会上,我们这些老实的孩子是吃亏的,除了善良,我们什么都没有……可是,这是父亲的错吗?
父亲就是这样的人,他老实本分。他与世无争,他和气地面对世界,因为他相信世界是和气的。父亲不知道电影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知道他的儿子没准会喜欢。那是一次难忘的经历,父亲陪我看电影。那是唯一的一次,父亲的电影……
二十八年以后,我写了很多部电影。拍摄公映的有《磨剪子抢菜刀》、《梨花雨》《石榴的滋味》、《拉钩》、《村官李八亿》、《黑蛋快跑》、《小岛运动会》,发表和写出来的电影剧本更是有十几部之多。这些电影,没有大片的辉煌,没有院线的炫目,可能在所有电影编剧里面不值得一提。可是,那是我编剧的电影,是献给生我养我那块土地的电影。而这个光影的梦想,是二十八年前父亲为我种下的种子。岁月的长河,润养了我的情怀,善良依旧的我,的确吃过很多亏,但是我坚信父亲的人生理念,坚守着我的底线和性格。
每每在我彷徨迷茫的时候,我心里多么渴望能够跟父亲再去看一次父亲的电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