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馋猫般目光的注视下,我妈掀开柜子盖,用头顶着,在里面翻了一大气。拿出一块蓝色的新布来,然后带着一脸的喜气对我说:“去你老婶家砸小褂!”
“砸”的意思就是做,“小褂”就是上衣。每年的腊月,找老婶“砸小褂”是免不了的。全村的缝纫机不少,可是会裁剪会“砸”的人不多。老婶这人泼辣直爽,手特别巧。一到腊月,老婶就很忙。别人家托老婶“砸”衣服,老婶一般只答应给裁剪。裁剪好了,等人家拿,再找别人去“砸”。只有我的小褂,老婶是要负责“砸”好的。
我见识过老婶的“本事”,那个缝纫机被老婶踩得“哒啦啦”地唱歌,嘴里还会吐线。吐出来线就把蓝布花布给缝在一起了,真是神奇得很。老婶家离我家不远。只是沿途的狗太多,家家又不拴着,这些游手好闲的狗们有个不好的习惯,撵小孩。我8岁,在被撵之列。 每次被撵,我狂奔逃窜,大大锻炼了肺活量。实在不敢去了,妈就提前沟通好,老婶家的三丫在村口接我。三丫是老婶家的三闺女,比我大一岁。长得胖乎乎的,好噘着小嘴生气。
三丫接我进家,我就不怕狗撵了。老婶是个活跃分子,想办法捉弄我。比如裁剪小褂的时候,老婶一定要我脱下棉袄来,拿棉袄做样子裁剪。我害羞,不脱,老婶就兴趣高涨,非看着我脱下来不可。我浑身上下只穿着棉袄棉裤,外面没有外罩,里面没有内衣。脱下棉袄就光着膀子坐在炕上,可是不脱是不行的,过年的时候我想穿上新小褂,老婶掌握着我美好的明天。老婶家没有男孩,一直盼着,越盼越生丫头。所以老婶就喜欢看我裸着上身的娇羞,边看还边骂。老婶说:“你老婆婆的。”
老婶给我裁剪好衣服,不叫我走。她不叫我走,我就不敢走。老婶家门口聚集了全村招惹是非的狗。它们好像闻到了生人味,都在外面等着想撵撵我,看我屁滚尿流它们才会心满意足。老婶边做活,边跟我搭话。问的很多问题,我都没办法回答。比如老婶每年都问我想要啥样的媳妇。我混混沌沌不知道“媳妇”为何物,回答的答案笑话百出,老婶就开心得很,笑出眼泪来。有一年我实在被逼问急了,我不回答老婶就不给我“砸”小褂,停止了“哒啦啦”,老婶目光如电,问:“咱们大队你想娶谁做媳妇?”我先回答的答案因为是男性被老婶一一否定,比如有民兵连长李绍武,大队书记许振风,都是我们那时候的干部,到哪个生产队都能够吃小米干饭炖豆腐。我觉得娶了他们做“媳妇”,我就可以跟着“媳妇”吃这些好吃的饭了。老婶不同意,我最后只好说:“就找三丫那样的。”
老婶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老婆婆的,我成你丈母娘了!”
老婶快到天黑的时候也没“砸”好小褂,吃过晚饭跟我说,回家吧,叫三丫送你。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老婶从一开始就知道今天肯定是干不完活的。叫我在她家里不走,按我妈妈的说法是“馋小子”。跟我说一天话,看我淘气了,看我满嘴是饭粒的吃饭,老婶就无限幸福了。老婶啥都舍得了,小米干饭炖豆腐,叫我使劲吃。生产队招待民兵连长和大队书记也不过如此的标准。豆腐吃得都快到嗓子眼了,还在一个劲地劝我吃。三丫不想叫我回去的,我们在一起玩恋了。送我的时候就不愿意,在村子中间还故意不看住狗,叫狗撵我说要治我。我跑出很远,看三丫站在村口“咯咯”地笑我。
腊月二十三,小年的早晨,三丫来我家给我送砸好的小褂。我妈准备的布少,为了省钱,本来说好给我做个“假兜”的。就是在小褂衣兜部位,做个兜盖。外面看着是兜,其实里面是“死心”的没兜。老婶因为喜欢我,就拿自己家的布做了真兜。我穿上新小褂,兜子里可以装很多小鞭啊糖果啊的小玩意。
后来,长大了,再也不能找老婶求她给我砸小褂了。老婶现在的日子很“冷清”,原因是村子里的孩子们过年的时候,再也没有买布做衣服的了。三姐嫁到十几里外去,她在乡里的公路边,有间门市房。她没有继承老婶的裁剪缝纫手艺,她主要经营的项目有:理发、美容、焗油、离子烫、干洗、婚纱摄影、婚礼录像、玉米种子、孙家湾大枣、出租货车、打印、复印,还有更叫人费解的:代卖花圈 。
三姐的业务够多的了,主要是婚礼录像照相,其他兼营的活不多,干洗主要是收活往城里送,周期很长。新买台电脑老也坏,是从网吧买的旧电脑好像老牌子了。种子是家里的地种的,每年春天就在这买卖。大枣也是这种情况。
有一年我在村子里见到了老婶,逗老婶说:“你要是招我做上门女婿,我就天天光膀子叫你看,做你的好姑爷。”老婶“呸”我一口,说:“是你三姐嫌你大鼻子泡当啷三尺,都掉豆腐碗里去了,坚决不要你的。”我嘿嘿笑,脸红,终于了明白了三丫当初为啥叫狗撵我了。心想贪吃真没啥好处,竟然在八岁的时候破坏了我的“姻缘”。我说:“老婶,过年你再给我砸件小褂吧。”
老婶愣了愣,忙不迭地点头。眼睛竟有些潮。
(发表于《辽宁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