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院不大,母亲经营得有声有色。声是虫鸣蝉叫,色是五彩缤纷。全缘于这方寸之间的菜园福地。大喷的蔬菜下来,吃不了。家家都有,送也送不出。这个时候,母亲不会手忙脚乱,这个家太过熟稔,母亲已经信手拈来。
黄瓜要罢架,采摘下来,统一放到咸菜缸里。儿女们进城的进城,出嫁的出嫁。都腌不好咸菜。据说腌咸菜没有技术含量,却有魔幻色彩。儿女分家单过,反映说都不如母亲腌的咸菜好吃,不是烂了就是咸了,总出岔头。
母亲这个时候,是最不谦虚的。儿女们念着老人的好,老人自然要骄傲。
咸菜缸毕竟有限,剩下的蔬菜怎么办?都是一滴汗水一滴汗水辛勤耕作的收获,自然不能丢掉。粮食和蔬菜是好东西,舍弃了心疼。母亲从菜园出来,带着块方头巾。手里拎了一大筐豆角。屋内的锅里烧了沸水,豆角放进去焯一下,脱水,捞出沥净水分,放到阳光下暴晒。三晌午要是没有雨天,这豆角就晒好了。储藏起来,等着冬天食用。
不是所有的蔬菜都要这样繁琐。同样是豆角家族,晾晒的方式和方法也不尽相同。刚才说的豆角是指上架的普通芸豆。还有长豆角,根本不用热水焯煮,直接挂到杆上,迎风招展一番,很快就凯旋到母亲的笸箩里了。扁豆角最是顽强,从春天到秋天,一直结豆角。哩哩啦啦地小花不断,花有白色和紫色,有花就有角。也不占地方,随便墙根给它块地方。嗖嗖地就爬满了墙,不管带刺的葛针还是树枝,反正就勾肩搭背地绕了满院的绿色。母亲怜惜这些豆角,拿剪子咔嚓咔嚓剪,豆角剪成了丝,易晒,易储。
蔬菜不同,晒成干菜的形态也各异。
茄子肉厚,切成薄片。瓠子瓜娇贵,切成粉丝状。最滑稽的是白菜,棵好的母亲选了一部分下了菜窖,储备起来。其次的再选出腌了酸菜。最次等的白菜自动站队,在菜园里等着。不久,母亲就踩着梯子,把这些不勤奋生长的白菜挂满了树梢。
一群白菜长满了树梢,像是一群不听话的小学生被老师罚站。尽管心里不乐意,但是风来了,要面对。雪来了,也得承受。渐渐地就意识到使命了,母亲用心良苦,对它们这些差等生并非不爱,而是给它们找到了另外一种存在的骄傲。
菜园的故事永远都说不完。这缘于母亲的艺术头脑。她的智慧,足以把菜园安排得声情并茂。
萝卜切成条,土豆切成片,在太阳底下吸收最原生态的光源。这三五个午后,是母亲最为上心的时间。要防着阴雨天的突然来临,不能忘了盖咸菜缸盖和大酱缸盖,不能忘了晾晒的这些蔬菜。
其实,忘了也没有人指责母亲的失误。只是母亲不忍。母亲从春到秋的耕耘,全因这群蔬菜是有灵性的。它们的长势好,母亲的心情就好。它们像母亲的儿女,母亲怎么可能不管不问。雨来了,淋湿了哪个母亲都舍不得。
还有风呢,明明是稳当的天。风偏偏就来凑热闹。有时候把晾晒茄子片的笸箩刮翻。有时候把晾晒扁豆角丝的盖帘吹走。这样的悲剧几乎每年都要上演,有时候在母亲的精心下有惊无险。母亲像护着孩子一样看护着这些风干的蔬菜。
过了这一关,风干的蔬菜们就可以安心休整了。
到了冬天,母亲就会拿个家什,一般都是塑料袋。一包一包地装好。都是准备分给儿女们的。儿女们回家,总要带来一些东西,又带走一些东西。舍不得家的时候,母亲就适时地捧出这些风干的蔬菜。
过去,晾晒干菜是因为物质的匮乏。如今,蔬菜随时都能够吃到。就是南方的蔬菜,随时也能够从超市购买。母亲的这些蔬菜就有了鸡肋的嫌疑。母亲每每都征求我们的意见,要还是不要?
当然要了,就算外面万紫千红满眼是新鲜的蔬菜,那也比不了母亲的心意。干豆角炖红烧肉,齿颊萦香,味蕾跃动。茄子干炖鲶鱼,久违的爽滑口感,鱼嫩茄香,别有韵味。土豆片炒松树林野生的红蘑菇,这可是野味与家味的绝妙搭配。萝卜干用热水缓开,腌制咸菜,那是最好的佐饭小菜。
还说那枣树捎挂着的白菜吧,它们在这个冬天里,经历了太多。冷了热了,阅尽人间冷暖。白菜的味道更浓,绿变成了凝固的绿。鲜变成了凝固的鲜。母亲踩梯子上去,摘下几棵风干的白菜。咔咔响,叶子脆断。那是一棵蔬菜的风骨,这群可爱的白菜,把自己变成了不屈的标本。
母亲把它们放到沸水里煮一下,干脆的白菜,翻转了腰身。摇身一变,它们恢复了蔬菜的妖娆。一碗大酱,一盘干白菜。吃吧,吃完你会更想家,吃完你会更想妈。
接母亲进城,陪母亲逛大超市。叫母亲看看大都市的人们怎么过日子,怎么吃蔬菜。干货的柜台里也有各种干菜卖。母亲驻足,笑而不语。
问母亲什么感觉。母亲只说:太奢侈。
哦?看看那些干菜吧,都是特别整齐的。一看就是那种干菜工厂加工出来的。而母亲的干菜完全不同。没有经过母亲双手晾晒的蔬菜,它们的身上没有温度。
母亲对满菜园的蔬菜是心里有数的。土豆个头小的,切片晒干。萝卜长得不成型的,切条晾晒。白菜包芯不严的,才能上树风干。就是豆角们,也是吃剩下那部分才能有资格晾晒。天啊,那些风干的蔬菜,其实不是炫耀,它们是经过母亲的一双手,经过风吹日晒的洗礼,蜕变成另外的风景啊。
因为不刻意,因为最合适,所以最想念。
透过岁月的云烟,捕捉童真的难忘。不仅仅是怀念一段岁月的烙印,那迎风招展的蔬菜,更多了人生的况味。
母亲和她风干的蔬菜,告诉我们的实在是太多太多。
(发表于《辽宁青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