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管搬家到哪,我都要去菜市场买菜的。每次都能够遇到卖粗粮大饼子的,遇到我就会买一些吃。
我曾经是那样的憎恶粗粮,因为不爱吃。喜欢白面馒头,喜欢大米饭。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个叫红光的男同学。他们家过去是开大车店的,家里顿顿都吃细粮。他妈妈蒸的白面馒头,又大又喧腾。每次他都拿着馒头,中间切开,里面夹着诱人的豆腐啊,肉啊,然后他就在我们同学面前把整个大馒头吃掉。吃得我们惊心动魄的,心里是真馋。可是不能表现出来。
整个小学阶段,我是那样的懂事,喜欢学习。喜欢帮着大人干活。每天早上,我跟爸爸一起早早起来,妈妈头天晚上就把玉米面发好了,爸爸要做的事情是:他把一捆干透的玉米秸秆抱进来,我点着了火,往灶膛里塞柴禾。锅里爸爸温上一瓢水。很快就响边了,爸爸把水舀出来,我和爸爸洗脸洗手。锅里这个时候不闲着,添了几瓢水。水烧开后先灌满一暖壶,等一会儿全家都起来的时候洗脸用。
爸爸的手脚麻利,他把发好的玉米面拿出来,放上面起子,兑好。这样的大饼子贴出来喧腾。然后把两棵白菜切好,一般都是拎着白菜脑袋片着切。唰唰很快就切完了。爸爸把锅里的水再舀出一点,洗白菜。锅里是干的了,没水。洗完的白菜爸爸用手攥一下,丢到干锅里。
灶里的柴禾火正旺,白菜很快就焯出了水。爸爸用勺子往外舀,差不多的时候,爸爸把白菜扒拉开一个空隙,在空隙处放一点荤油。家里过日子艰难,平时要买猪油,炼好,一坛子放那,却舍不得多吃。只放一点,这样过日子节省。放一点葱花呛味,加一点酱油上色。然后添水,灶下的火是不能停的。爸爸开始往锅圈上贴大饼子。一个两个,爸爸的手很准。啪唧啪唧地贴。
长大以后去饭店,很多东北饭馆都有“一锅出”这道菜,就是锅底下是菜,转圈是大饼子。我猜想他们是受我爸爸的启发做成的。每次吃这道菜的时候,我都要走神,记忆的火苗在我的心里燃烧着。就像那个灶膛边上烤火的少年一样,稚气的脸上带着好奇。我分明听到了那个孩子的朗朗读书声。
我至今害怕一种声音,就是爸爸在大饼子熟了以后,拿铲刀抢锅上的大饼子声音。因为家里的锅里油水少,铲刀的响声刺耳,叫我心惊肉跳。
初中的时候,村子里其他人家都富裕了。因为人家的人口少,我家就不同了。哥几个相差几岁,炕沿底下一大溜都是穿42号的胶皮鞋,各个都是忽忽成长的年龄。日子越发地困难,吃细粮成了一种奢望。
我那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心底突然产生了一种羞涩感。那种羞涩感至今我都不明白为什么。每天的中午,是我最尴尬的时候。肚子好饿,可是我不愿意拿出我带的干粮。因为吃玉米面大饼子的同学不多。人家都吃白面馒头,吃大米饭和面条,我怎么也不好意思拿出我的玉米面大饼子。那时候,我莫名地开始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与世无争一样,什么好事也轮不到我们家。这也养成了我从小就想出风头的性格,我不喜欢父母的老实,不喜欢他们的凡是都落在后面。我要第一,要争取机会。
我不知道我这样的想法是对还是错,这么多年过来,我也为此吃了些苦头。年龄逐渐大了,我才慢慢学会了内敛和隐忍。
中午饭我很少在同学面前吃,自己独自溜达出去。有时候到附近的山上躲一躲,把带来的干粮吃掉。那时候,我内心特别的惆怅,甚至憎恶吃饭这件事情。可是,我茁壮成长的身躯需要我不断进食,不断把玉米面大饼子吃掉。那时候我就已经开始写作,一个人在山上写写画画,都是一些空洞飘逸的词句。我一直在坚信,我会有一天出人头地。
我二十岁初中毕业以后,去兴城打工了。从此,我告别了我的粗粮时代。那一年,是1992年。
细粮的确温暖了我的胃肠,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一直以细粮为主,粗粮反倒成了陪衬的副食一样。我现在很少吃土豆和地瓜。因为小时候,经常的主食是煮一锅地瓜或者土豆。涩涩的很难吃,因为没有油水,因为没有蔬菜。
少年和童年时期,特别懊恼小伙伴撞见我家的饭桌。除了大饼子,就是熬白菜,就是咸菜。有时候我家还吃一种米汤坨。这叫很多人都不理解,这样的东西怎么吃啊。米汤坨是头天晚上闷高粱米饭舀出的米汤,第二天早上凝成了坨坨。爸爸砸一蒜缸子蒜泥,放上盐,拌上米汤坨下饭。
撞见了我家的饭食,就如同窥见了我发育的身体一样,叫我特别羞愧。
二十多年过去了,世界仿佛颠倒了一样。粗粮成了我们的一种奢望。带一点干粮上山吃的羞涩已经不在了。可是我还是时常想起那些值得我想起的情愫,就如我们现在的彼此不信任,就如今天逐渐成熟的我心疼自己蜕变的质朴,解释不清楚,是对还是错误。
反正经历了,经过了,说什么都是矫情一样虚假。有时候面对不顺利,或者痛彻心扉的指责时,我好想哇哇大哭一场。我的眼前马上浮现出——那个中午在学校附近小山上,独自吃干粱,独自写字的少年。
纯真啊,就像天上的白云一样,飘过了头顶的天空,却换不回曾经的蔚蓝。
(发表于《辽沈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