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开一朵叫“油吱啦”的花

书名:李铭散文随笔(第三辑) 作者:李铭 字数:35842 更新时间:2022-02-15

  我说的“油吱啦”在很多地方也叫“油渣儿”或者“油梭子”。在我童年的老家,因为物质匮乏,家家日子都过得紧紧巴巴。每年到了腊月,杀完年猪,把肥膘肉要放到锅里炼出荤油。荤油放到一个大坛子里,留作一年做菜用。

  炼油剩下的残渣就是我说的油吱啦。

  在我童年的记忆深处,油吱啦是最好的美食。不,那是一朵朵盛开的花。我只所以喜欢叫油吱啦,是因为我喜欢那种吱啦啦的声响。这一响,就把我们的心响活了,就响出了动感世界来。

  妈妈灵巧的一双手,把肥膘肉切成一块一块。锅刷干净,烧火是我们小孩子的活。妈妈事先往锅里放些清水,再放切好的肥膘肉。清水能够隔离肥膘肉和锅壁直接接触,以免糊锅。不用担心这些清水,随着锅加热,水汽蒸发掉,剩下的就是纯净的荤油了。

  有时候妈妈用勺子往外舀炼好的油,一勺一勺,姿势很优雅。锅里的肥膘肉被耗干,整个身子变了颜色。他们在油里吱啦吱啦的唱歌,一年的好日子就从这一刻开始了。作为小孩子的我也是心花怒放。我用柴禾烧浓了农家的味道,把一锅的肥膘肉变成了盛开的油吱啦。

  我们等着妈妈的安排,家里弟兄多,妈妈要合理分配这顿美餐。美餐不是很尽兴,因为妈妈给予的油吱啦总是很节制。不像邻居家宝柱妈,一锅油吱啦使劲吃,结果全家人都拉了肚子。“年节好过,日子长着呢”这是妈妈常说的话。

  妈妈往锅里丢几粒咸盐,一会儿出锅吃油吱啦就有了咸淡滋味。小孩子不能嘴急,刚出锅的油吱啦热着呢。分到手的油吱啦只有那么十几粒,咬一口,脆,酥,香。那味道真是齿颊萦香一生难忘。

  妈妈很节俭,剩下的油吱啦都被她放到菜板上剁碎,备用。到了过年的时候,我们就能够吃到一顿香香的酸菜油吱啦的饺子了。那些盛开的油吱啦被妈妈剁碎,花朵消失,花香却储藏了起来。

  屋地下大缸里是腌着的酸菜,已经发酵好。妈妈会选两棵酸菜捞出来,用热水略温,不冰手就可以剁饺子馅了。一刀一刀,总是不厌其烦。一刀一刀,总是节奏舒缓。妈妈用她的青春为全家调剂着伙食。酸菜馅用热水焯过,少了生腥。放锅里煸炒,这样出来的饺子馅才入味快。妈妈小心翼翼地取出储备的油吱啦,掺在饺子馅里,拌匀,调好味道。

  油吱啦酸菜馅的饺子也不是总能吃到,年龄越小似乎越是珍贵。记得那一年过年,生产队的大马车去公社领面粉。回来马车翻了,面粉洒了。家家分的就少了。除夕夜吃顿油吱啦酸菜馅的饺子就成了奢望。

  童年的除夕夜感觉特别漫长,不像现在,看着春节晚会,不大一会儿的工夫就该放鞭炮吃饺子了。那个时候,村子里没有电灯,也没有娱乐活动。夜就显得漫长起来。孩子们大多等不起,而老人们又特别守规矩。除夕夜要守年夜,不到十二点钟是不放鞭炮不吃饺子的。那一年我等不起,眼皮打架,困得不行,那顿油吱啦酸菜馅的饺子实在是诱惑。妈妈安慰说:睡吧,睡吧,明天早上给你留着饺子。

  谁想到吃饺子的时候,大人忘了,没有计算好。等发现炕上还躺着酣睡的我时,盘子里只剩下七八个饺子了。爸妈当机立断,马上叫停。宣布除夕夜的盛宴到此结束,这七八个饺子是给我留着的。

  大年初一,我从睡梦中醒来找饺子,妈妈掀开锅盖发现盘子里空空如也。这成了我童年时期最大的悬案,我的哥哥们因此承受了很多年的猜疑。饺子哪去了呢?那年的大年初一我感觉伤心欲绝天昏地暗。

  这个谜底过了若干年才被揭开。村里的老婶跟老叔结婚好几年,就是不怀孕生小孩。他们很着急,就想起了我们村的一个民俗。谁家孩子多,尤其是男孩子多,大年夜就到他们家锅里偷饺子。饺子饺子,也称叫子叫子。于是,老叔和老婶到我家拜年,一个在屋子里磕头作揖,一个在外屋顺手牵了饺子。

  老婶把饺子全拿走了,回去一顿吃。后来还真灵验了,开春老婶就“开怀”了,像煮饺子一样噼啦啪啦地生起来没完,隔两年生一个女孩,隔两年再生一个女孩,一直生了八个女孩,要不是计划生育老婶还会继续生产。前年回村见到老婶,逗她说还去偷饺子吗。老婶撇嘴说:拉倒吧,你们家太坑人。锅里的饺子都是丫头。

  说完大家都笑,那可是半盘子油吱啦酸菜饺子啊。被老婶吃得如此的不珍惜。

  二十年光景,日子发生了天大的变化。家家都很少吃荤油了,荤油坛子也基本没有了。不吃荤油,据说是因为大家为了健康。很多人得了脂肪肝。前两年我一个侄子大龄搞不到对象,大家就说除夕夜抱抱荤油坛子动动婚吧。可是,全村也很难找到这样一个装荤油的坛子了。在时光的长河里,民俗文化在快速消失。现代的文明,正在吞噬着乡村的记忆。看着那些长大的孩子,我不禁要问,他们的童年,去哪里寻找一朵盛开的油吱啦呢?没有油吱啦的陪伴,他们的童年该会少了多少敬畏啊。

  现在吃油吱啦也不是吃不到。但是在乡村是很少见了,在城里的饭店,是能够点到这道菜的。点这菜的人,大多数是生活在我们那个年代的人。我也曾经吃过的,一大盘子的油吱啦,被服务员端上来,就那样生动地摆在我的面前。我夹起一块来,品咂,不知道为什么,却怎么也找不到童年的感觉了。

  在我的眼前,弥漫出这样的图景。在物质匮乏的乡村,我们这群少年和盛开的油吱啦一起在冰天雪地里绽放。而此时此刻,在快节奏的繁忙中,那盘油吱啦仅仅是一盘耗干油分的肉而已——它缺少的是年代土壤的滋润。

  我们不必感伤,有些美好似乎只能存在于我们的记忆深处。

  (发表于《今日辽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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