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刘修铭
蚊子不能上吊自杀,
不是因为它能飞,
而是它太轻盈了,
空气想要托住它。
老李从警察局出来几天了。他准备拿着开货车攒的一点积蓄开家修摩托的店。这次,老李叫上了两三好友。
老李喜欢吃烤脑花。
三四人围坐在街边的小木桌旁。木桌上一叠卫生纸,刚好够用;陈旧的、沾上油渍的塑料凳子甚至不太体面。但谁叫老李他喜欢吃烤脑花呢——简单的锡纸小碗装着,刚呈上来还不能下口,因为红油汤还在冒着沸腾的气泡。被剁成末的辣椒、泡了三两月的咸菜、爆出红油的豆瓣酱和豆豉,和着猪脑花在烤架上呆个三五分钟,一份软嫩但又不腻口的小吃便做好了。红油下面藏着像豆腐一样的东西,光滑又软嫩,但入口辛辣、油腻、香麻。与碗中的辣椒末和咸菜一起入口,这“荤豆腐”便有了三层口感——咸菜的脆、辣椒末的软和脑花的嫩,这便中和了那另外三种味道,吃起来实在是停不住嘴。
但这次老李只觉一阵恶心。他向一旁弓着身子,扶着本来就不稳的木桌,吐了出来。
脑浆——
翻倒的摩托车,一只后视镜破碎,另一只断在一旁。外卖包装散落一地,油水混着汤汁流进血水里面。
一切都完了。
颤抖着、恍惚着,他的心脏仿佛马上从胸腔里炸裂出来——他凝视着暗红的血泊,血泊里生长出了一对鲜艳的红唇。它是多么的魅惑,它是多么的致命。红唇将要吞噬他,他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拉扯进这红唇里:他看到光鲜亮丽的白牙、布满唾液的舌头。这白牙将要撕碎他,将他剁成肉泥;这舌头将要品尝他的咸味、甜味、酸味、辣味,然后将他吞进食道,被酸液腐蚀,然后在大小肠中停留不知多少时日,最后成为被唾弃的排泄物。
排泄物,是的,老李认为他已经与排泄物无异了。
他的双臂僵硬地抽搐着——他想起在副驾驶前上的香,他急于祈求谁。但他不知道该祈求谁,或是该祈求什么东西。他信神,他信耶稣基督,他信真主安拉,他信释迦牟尼。这时候,无论是什么东西,他都得拜一拜。
他抬头望见那一栋高大的建筑,他不会忘记的那栋建筑。在矮房中间拔地而起,雄伟、冰冷,带着一身的铁锈味。多少工人从铁架上落下,多少工人被钢筋砸死:它是个吃人的钢铁巨兽,不,这样说太有生命力了。它只是一个吃人机器。无论它现在有多么壮观、又代表了多么高端的建筑水平、凝结了多少人的心血,但它就是一个吃人机器。它就是一个图腾,以巨大无比的身躯震慑着来往的所有行人,带给他们窒息的压迫感,然后让他们臣服。
老李臣服了。老李向它跪拜。因为它巨大、宏伟、神秘、恐怖,它是绝对力量的化身。他期望得到它的怜悯,就像他祈求某个遥不可及之物的怜悯一样。
他的大脑无法对身体下达有效的指令,好像有什么东西切断了他的脊柱:他听见的声音被降了噪,他闻到的气味早已挥发在空气之中,更别说用肌肤去触碰和感受什么东西了……唯有记忆是那么的真实:半小时前刚上了三束香;老板催单的电话不停地响;刚想点根烟,打火机却没油了;正郁闷着呢,开着车带着货物跑一段,结果迎面飞驰而来一辆摩托车。
刹车都来不及踩,哐当一声——
“要是今天不运货,留在家里陪陪老婆孩子,该多好。”“不,合同都签了,每天都得跑。工作丢了该怎么办?”“那要是今天请个假该多好。”“不,不带薪的。而且孩子还在上高中,老婆一天累死累活晚上才下班,请了假也陪不了他们。”“今天已经运了五趟了,是不是疲劳驾驶了,要不然一定刹得住车。”“我明明上了香了,怎么……”“是我不够虔诚……”
老李的思绪不断在脑中涌现又逃逸。恐惧,懊悔,烦躁,期待,不如说是混乱占据了他的脑海。
有一瞬间,他想要寻求死亡。他想要逃离这一切。身心俱疲换来的一点点工钱、老婆成天的抱怨、孩子的升学压力、到处借的钱、货车里空调也用不了、家里坏掉的热水器、夏天恼人的蚊虫、多上几步楼梯就开始隐隐作痛的膝盖……他想要逃离这一切。他迫切地想要一个幸福的、丰裕的生活:开一家餐馆,老婆管账,自己下厨,孩子考上理想的大学……更重要的是,不用再上香——因为自己已经有足够的底气面对一切的苦难。不,还是依旧会上香的吧。
但他想逃离的一切好像又是那么的体面。就像那栋建筑一样,它看起来是那么的具有美感。他想着自己过的生活,劳累但又充实,他感到自己在创造着价值,他没有犯过什么罪,骗过什么人。要说有什么对不起的地方,那就是随地吐痰。但他总有一点疑虑——他认为自己创造的价值被那栋建筑吞噬了,只留下一点残渣。
他不想再上香了。但是他的本能却驱使着他下跪,驱使着他祈求,驱使着他把上的香献给它。那栋建筑不断地膨胀,化身为神和魔,带来恐惧又带来希望。它就一动不动地矗立在那里,仿佛是苦难迫使他这样祈祷,也唯有苦难才能迫使他祈祷。这栋建筑便意味着苦难。
他虔诚地向那栋巨大的钢铁建筑祈祷。
他虔诚地屈服于苦难。
他没有被处死,也没有坐牢。他只是和另外一个人经历了一场悲剧而已。他不知道他是不是两人中幸运的那一个。
吐完,用纸擦了擦嘴,他开口对老友说:“摩托车修理和香烛批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