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蓝不采
春山外
一群沉默的人在春天的草原上枯坐,他们曾经怀抱理想。
这是风和日丽的一天,鲜克想起他在学古文字时看过的成语“草长莺飞”,他穿着区别于其他人银白色紧身宇航服的深蓝色宇航服,抽掉一天中的第九根烟,恍惚记得曾学过“九”在中国文化中是如何尊贵。这是列车停运的第四个月,他们的身后是与草原格格不入的星际列车,在这片近乎野蛮生长的大地上泛着金属的冷光。双胞胎初一和十五在那里笑着只有他们才懂的笑话,笑着笑着忽然就停下来,问鲜克:“队长,我们还能回去吗?”这是公元3000年,他们回不去了。
鲜克觉得自己的名字真不是个好名字,临出发前局长说:“他们的衣服是银白色,你的衣服是深蓝色,你们是星星和夜空。你是队长,夜空理应包容繁星;他们是队员,星光交错照亮夜空。鲜克,爱这行的人太少了,干这行的更少,人们对宇宙已经没有敬畏了,却仍然知道它足够危险。时空研究员是一个伟大的职业,我们在地上,你们在天上,大家都是好样的。我们终会实现理想,也用不着一百年,五十年。”鲜克嘴唇动了几下,他想说这次别让自己当队长,“靡不有初,鲜克有终”听起来到底不吉利,但他从来最守规矩,何况这实在有些疑神疑鬼,最后只是沉默地敬了个军礼。早知道当初把顾虑说出来好了。
鲜克是老好人,星际列车没电了,他们被迫降在不知哪朝哪代的哪片草原。他想,怪自己的,早知道当初把顾虑说出来好了,或许就不会遇到这件事了。智能翻译失了效,他也没办法弄清楚每个成员的每句话,其实往常也是,但他自个却琢磨出面临千军万马的孤独来。
鲜克其实知道副工程师阿盼做任务遇到合适的时机总会悄悄拿一点电池去卖的,飞船备用能源总是很足,一点电池造不成任何影响。阿盼踏实能干,可他压力太大了,他那个有六个姐妹一个弟弟的家全盼着他,拿电池不是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何况鲜克每次都会悄悄掏腰包把那一点点缺漏补上。这些钱都够号召单位募捐了,但阿盼的性格不会接受募捐——鲜克早把这些想好了。
“我们首先是战友,是兄弟,然后再谈国籍。”入队的时候鲜克告诉每个人,他曾这样告诉曾经自己遇见过的每个队员。其实现在联邦已经不怎么分国别了,有些人甚至不知道祖上是什么国籍,但他还是喜欢这么说,像古时人,仿佛这是一种特殊的仪式。
丹尼坐起来,慢悠悠吐出两个怪异的音节:“鲜,克?”鲜克抬头,从外衣的口袋里找到一包烟,摸出两根,微抬起手又放下:“是,鲜克。”是什么时候天黑的?他摩挲着烟盒,坐在明晃晃的月光下,觉得世界上没有一个秘密。鲜克知道丹尼没有看自己,丹尼在看他脚上带毛边的袜子,在看他手中皱得毫无美感的烟盒,在看他身下已经掉了瓣沾上泥点的,再也干净不了的被摘下的白花,而他知道自己被月光垂涎的躯体卑贱而伟大。
“抽烟吗,队长?”丹尼笑着问他,声调微微上扬。
他又抬起自己放下的手,直直递给丹尼一根烟,自己抽起另一根。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鲜克正抽着一天中的第十根烟,行走在寂静的草原上,他走到初一和十五身前,蹲下来,轻声对着两兄弟说“我们回得去”,隐约觉得眼眶中有阵阵温热。在一个春风沉醉的夜晚,鲜克手上夹着一天中的第十根烟,走到星际列车下,站在月光照不到的地方。他抽烟从不超过一根烟的一半,手上的烟却只剩极小一截,丹尼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丢掉抽完的烟头,出现在他身边:“还不丢?”鲜克没说话,只单单看着还隐约可见的火光,直到手上只剩几乎快把自己烫伤的烟蒂,轻轻松开手,看那截烟头落在没有长草的带点湿润的泥土上,化作与大地同生共死的黑灰,再不见火光。然后用淡到几乎不可闻的声音说:“十全十美。”
“什么?”
“别再去找其他人了。”
丹尼像看玩具一样看着鲜克——他看所有人都像在看玩具——可他看鲜克的时候像小男孩在看从祖母的装针线与怪异布料的木盒子里翻出的会说话的锡兵。鲜克想问他为什么总是吊儿郎当,可又想起丹尼与这满车想要守护过去现在与未来的人不一样,他是被丛林中的动物养至成年的没有信仰的人,连自我介绍时都自顾自对着一屋子队员说“我不过是个不听话的保镖。”然后对着时空研究院职业手册上记载着一代一代前辈喜怒哀乐的语录发出嗤笑。
鲜克是老好人,他靠在星际列车的外沿,守着一地或坐或卧休息着的队员,看向身侧面孔被远处临时营地的火光映得有些许模糊的人:“但人总需要一些信仰。”他清楚自己不擅长说理,于是一句没头没尾的话连音调都比不上平日。
“我不信仰宇宙。”丹尼蹲下来继续抚摸星际列车的外壳,“我信仰自然。我信仰我们脚下的土地。”
“很多人都不信仰宇宙了,但联邦和平政府是所有人的共同信仰,不论每个人的其它信仰有多不同。”
“……你的其它信仰是什么?”
“宇宙。我是时空研究员,我爱宇宙,我的信仰是宇宙。”他停了停,“也是爱。”
秋晴望
鲜克从星际列车拖出最后一个逃生舱,抬头微笑,因身后空荡荡无人的情景愣怔片刻,然后笑得更深,朝远处零星几个身影大喊:“送走这趟之后大家都可以回家啦!”
十五拽着初一跑过来,直直站在他身前。
鲜克笑得有些得意:“我答应过的,你们一定回得去。”他很少有这样孩子气的表情。
“您说得是,‘我们一定回得去’。”初一说话声音一直很轻,他停顿了很久,久到鲜克脸上的笑容从泛着些许得意变得像礼仪课本上一样标准,然后用更轻的声音开口,“队长,你不回去吗?”
“逃生舱得有人在外面启动才能发动,如果没人留下,我们四个人都走不了。我留下,你们才能走。”
“那留下的人也不应该是你!丹尼不行吗?”十五叫出声,又被初一捂住嘴。
丹尼抱着胸似笑非笑扫他一眼,倒也没有直接说些什么。
“十五,我是队长。”鲜克罕见地严肃。
“如果您要为了我们留下来,那我和初一宁可留在这里不走。”
“我从来不是为了某一个人留下来。”
“但你是为了所有人。”
丹尼侧头看着他们,他习惯了旁观学习“人类的情感”——即使他也是人类,但他总是把自己和“人类”分开——但鲜克觉得他其实从没有学习,只不过像在欣赏电影,而且是缺乏眼泪的电影,那些细腻的情感在他眼中不过只有“喜剧”与“无趣”两种分类。他拍拍手:“既然你们彼此说服不了,那我们投票吧。”
最先同意的是十五,然后是初一。鲜克张嘴想骂他们胡闹,可他从没有发过脾气,甚至不知道该怎样做出生气的可怖模样,他站在草原的风里,一只眼睛看着面前三个人绝不算和谐的气氛,另一只眼睛好像已经看到了初一十五和家人团聚的笑脸,忍不住开口:“一定要听队长的话,一会儿投我!”然后在看到指向自己和丹尼的手各有两只时无力地垂下头,轻轻扒拉了一下自己被风吹乱的头发,意识到风好像有些太大。
“为什么不投我呢?”他维持着那个指着自己的姿势,看见丹尼已经放下指向他的手,初一和十五还固执地继续指着丹尼,“为什么不投我呢?你们两兄弟不是最听队长的话了吗?叔叔阿姨还在等你们,谁知道在这里投票的几分钟时间会让你们晚多久到家?你们有家人,丹尼也有抚养他长大的狼群,只有我是孤儿,我无牵无挂。下一轮一定投我,好吗?”
十五红着眼睛看他,半晌没有说话,然后轻轻点了下头。
初一闭上眼睛,他一直是个极冷静而大胆的人,却没有勇气在第一时间见证新一轮投票结果的诞生。“三,二,一——”他听见十五怒极的吼声:“你凭什么投我哥?”睁开眼睛,看见弟弟扑向面无表情的丹尼,用左手把十五拽回自己身边,右手依然指着自己。
十五不可思议地看向他:“哥?你为什么要投自己!”
“十五,爸爸妈妈有两个孩子,就算我死了,你活着,他们就还有希望,不至于太过悲伤。队长可以因为自己是孤儿留下,哥哥也能因为我们是双胞胎留下。”他看向鲜克,“又是平局吧?”
“是平局。”鲜克露出疲惫的神色,“丹尼,下一局一定投我。”
“三,二,一——”
“轰——”不远处传来一声巨响,几个人转头,看见陌生的飞船落地爆炸,瞬息在草原间燃起大火。
鲜克率先反应过来:“快跑!”
一群年轻的人在秋天的草原上奔跑,跑向未知的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