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柳恋春
岳父万荣德,生于1930年11月12日,四川邛崃石坡人,原西华师范大学历史文化学院副教授。1991年退休。因病于2017年8月7日上午11点18分逝世,享年87岁。
一
岳父过世后,岳母带着我们清理岳父的遗物。岳父生前是不容许我们乱翻他的东西的,现在他不在了,自然就无人阻挡。这一清理,东西还真不少。拉开抽屉,里面全是一摞一摞的各种证书。有身份证、工作证、粮油供应证、退休证、优秀教师证、党员证、交纳党费凭证、各种聘书……除此之外,还有几本泛黄的笔记本,年头久远,本子很老旧,页面之间,都已经粘连了,用手一翻,纸张就会碎断,我小心翼翼地打开,岳父在本子的扉页上赫然写着“响应党的号召,到某某地方去”,再翻开一本,又是“响应祖国号召……”,字体端庄,一笔一画都透着力道,甚至是力透纸背。落款时间,分别是五几年某月某日、六几年某月某日、七几年某月某日。
我问岳母,这些东西怎么办。
岳母正在看着她和岳父的合影照出神,照片是他俩相依相偎坐在沙发上看着电视,很幸福甜蜜。岳母头都没有抬一下,就说:“留着有啥用?全部烧了!” 听岳母的口气,好像带着怨恨,带着无奈什么的。
我犹犹豫豫地说,本子上面写了东西的,会不会很贵重?于是,我小声念了出来:“响应党的号召……”
岳母有点不耐烦,平静了一下,随即对我说:“莫念了,留着也莫用,全部烧了了事。”
二
和女朋友小万交往不久,有一天她说:“我爸爸妈妈喊你明天晚上来家里吃饭。”接到这样的邀请,我有点紧张。紧张的原因是,我是一个农村娃,虽然父亲是人民教师,可我们三兄妹随了妈的户口。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户口可不是一个小问题。每个农村人最大的心愿是跳出农门。正因为如此,我才来到部队,希望有所作为。从1986年底到部队,努力奋斗到1992年。几个月前的一次聚会,交了女朋友小万。老实说,我的人生还没有完全“定型”,还有很大的变数,这些变数都不是我能够掌控的。就算恋爱,也只能是战战兢兢地进行。
下班后,我去买了一个大西瓜作为见面礼,由女朋友陪着去她家里。家里已经摆了一桌子好菜。我第一次见未来的岳父岳母,心情很紧张,坐在那里,就像我当新兵的时候:腰板笔直,两手放在膝盖上,准备如实回答他们的所有问题。我之前做了一些心理准备,比如,他们肯定会问,家住哪里?家里都有哪些人?分别是干什么的?家里经济情况怎么样?粮食够不够吃?养其他牲畜没有……
小万和她母亲在厨房忙碌,负责和我交流的是她父亲。老实说,我心里发虚,她父亲是一个退休大学副教授,知识面广,随便问我一个问题,可能我就会目瞪口呆。出于礼貌,我喊女朋友父亲为万老师,喊她妈妈为万师母。打过招呼后,万老师点点头,就开始沉默了,两个男人第一次面对面,我们好像都还没有适应,气氛有点尴尬。万老师冷不防的来了一句:“小柳,你是不是我们党内的同志?”
这有点像地下党接头,我愣住了,在我准备的答案里,根本没有想到,是这样的开场。他可能感到自己的问话有点文绉绉,就换了说法:“入党没有?”
这个好回答。我到部队,是心怀“抱负”的,吃别人吃不了的苦,受别人受不了的罪,入伍第一年,就荣立三等功,第二年,就入党了。“至今为止,别的嘉奖不说,我的档案里,已经有五个三等功了。”
再无话,面试结束。他说:“我们喝酒。”
喝酒后,气氛就轻松了,他开始讲我家乡的历史。讲着讲着,就讲到了中国历史、世界历史。万师母打断他:“上课啊?小柳又不是你学生,吃饭就吃饭,喝酒就喝酒,老是咵哒咵哒的,自己也不嫌烦,不爱听。”
翻过年,就到了1993年,万老师问我:“你们的事情,你是怎么考虑的?”我如实回答,因为我的年龄超了,过了硬杠子,转干已经不可能。部队已经征求了我的意见,一是给我记二等功,二是转为专业军士(志愿兵)。这两种情况,回地方都是会转为城市户口和安排工作的。只不过,我现在还在犹豫,想征求一下你们的意见,选择哪一种好一些。他说:“都很好都很好。”想了想,补充说,“具体意见还是你自己拿,你是党员,我就不多说了,总的要求是你要坚决响应……”说到这里,他感觉有点拗口,又说,“服从组织决定吧!”
春节一过,我的事情就尘埃落定,部队考虑再三,给我转为了专业军士,根据当时的规定,这就意味着,我还将在部队工作7年。
万老师很高兴,在吃饭的时候,就宣布了:“你们的婚事就安排在3月15日吧!”
万师母不高兴,轻言细语地说,婚姻大事,是不是请人测测日子?其实,我知道万师母还有一层意思没有说出来,她希望我和她女儿再多了解了解,结婚用不着这么急躁。可是万老师根本不看她眼色,完全一副“我的眼光没有错”的神态,这反而让万师母吃了定心丸。
万老师一锤定音:“知道3.15是什么日子吗?打假的日子,是真的就假不了,真夫妻嘛,比啥都好。择啥日子?我说的这个,肯定比带8、带6、带9的日子好。”
三
都说婆媳关系难处,我理解,是相对于翁婿关系而论的。我和岳父的关系,谈不上特别好,也没有特别坏。不好不坏的表现是在很多问题上难以达成一致意见,但也不到翻脸的程度。不像婆媳,动不动就闹翻天。因此,我们之间除了谈谈生活、见闻,一般不谈涉及找人办事的问题。结婚后,我就住在了岳父岳母家。这个家是大学的老家属院老房子,设计老旧,没有客厅,只有50来个平方,是当时的副高以上职称的老师才能住的房子。
过一年,门前的空地建了一栋宽敞的高知楼。岳母有点愤愤不平,怂恿岳父去找学校领导要一套新房。岳母的考虑很现实,家里四个人,平时来人来客转个身都嫌拥挤,很快要添小孩子,住着根本不方便。
岳父也动了心,考虑了两天,还是放弃了。为此,岳母忍无可忍,开始数落岳父:“当初,喊你找领导把女子安排好,你不找!喊你去办你的‘老干部’,你不办……”没有文化的岳母数落起岳父来,简直是神来之笔,句句正中要害,让副教授岳父无处躲藏,“现在喊你去找领导要套房子,是丢你脸了还是要你的命了?”
岳父吭哧吭哧一会,才无力地反击:“都过去的事情了,还扯,不是添乱吗?”
岳父的经历有点一言难尽。不到20岁就结婚,是典型的包办婚姻,成家立业两不误。后考入一所名牌大学读书,在毕业分配时,最大的可能是去位于重庆某高校工作,按后来的情况看,最不济也会分在省城某些的高校。恰恰在这个时候,上面号召“理科进城,文科下乡”,岳父学的是历史,自告奋勇地选择了“下乡”,来到当时的川北南充,在南充师范学院(后改为四川师范学院,再后又改为西华师范大学)任老师。虽然成都到南充的距离只有200多公里,但在当时却需要坐一天的车。评上讲师可以迁移家属子女后,大儿子、二儿子已经在老家邛崃结婚,只把与二儿子相差十几岁的小女儿带到了南充城里。
岳父感觉特别满足,老伴出来了,幺女也出来了。岳母进城后,岳父没有找组织解决工作,那个时候没有现在这么正规,学校需要的工人也不少,比如清洁工,比如学生宿舍管理员。如果稍微找组织谈一谈,也许80年代就进城的岳母绝不会临老了还拿着自己买的、勉强够生活的养老保险度日。岳父当时根本没有这样想,对于得到的一切,他都心生感激,他把这种感激放在工作上,带出了一届又一届优秀大学生。那个时候,已经有大学老师嫌弃工资低、待遇差开始跳槽。岳父心无旁骛、乐此不疲地挣着微不足道的课时费,以至对幺女的学习,不闻不问。幺女没有考上大学,高中毕业后,就进入学校的大集体单位——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后来一比较得知,劳动服务公司工作和进入学校编制内的职工在待遇上有天壤之别。为此,岳母更加气愤,把岳父当年拿回来的“优秀教师”奖状撕了,岳母爆了粗口:“揩屁股都嫌硬,有啥用。”
岳父在一边摇着头:“不可理喻!”
四
让岳母耿耿于怀的事情很多,最刻骨铭心的要算“老干部”这件事。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有次岳母陪着岳父回老家邛崃,路过成都的时候刹了一脚。当晚住在一个老友家里,老友比岳父长十来岁,已经是一名名副其实的老干部,猛然问道:“小万,你的‘老干部’批下来没有?”我岳父一愣,不知道此话从何谈起。老干部就告诉他:“当年,你往返那么久给共产党、地下党送情报,算是党和国家的有功之臣。咋不找组织落实政策呢?”老干部立即就给岳父写了证明,证明岳父在哪个时间段,做了哪些传书送信的事情。老干部特别交代:“回到邛崃县城,你再去找某某和某某,他们都是当年的见证人。让他们也给你出具一个证明,这事就妥了。”岳父收了证明,第二天直接回到了乡下老家,把找人证的事情忘到了九霄云外。的确如此,按当时四川的政策,岳父的参工时间,只需要稍微提前那么一年半年,甚至两三个月,那就应该算解放前参加工作了,是名副其实的老干部,退休就该叫离休了。其待遇,不可同日而语。随之而来的,在解决子女和岳母很多棘手问题上的问题,都会迎刃而解。然而,这样的机会,被岳父白白浪费掉了。
被岳母骂得多了,岳父有时候也开始自责,也有了行动。私下一打听,老家有一个证明人已经在年前去世了,另外一个也已经气息奄奄。他好一阵唏嘘,彻底断了此念。面对岳母的责骂,也有了充足的反击底气:“闹哪样?咋不知道好歹,我至少还活着,共产党没有亏待我,我还有工作工资,已经知足了。”
一说到生死,岳母就哑巴了。在整个万家的家族中,岳父是顶梁柱、是一个关键人物。
在我耳闻后,也曾经问过岳父给共产党当情报员的事情,岳父很严肃很慎重地点头:“这个假不了,有这么回事。”
“按照时间推算,应该是你上大学之前的时间内吧?”我继续问。岳父偷偷摸摸地望望正在忙碌的岳母,压低声音,在空中摆着手:“不说这个了,都过去了。”
五
岳父在家排行老大,父母生育了八兄妹。他工作后,除了必要开支,把自己的工资完全帮助了家里,帮着父母把兄弟姐妹一个一个拉扯大,直到安居乐业。有的当了工人,有的当了干部,当然,也有的务农。弟弟妹妹们也知道他这个大哥辛劳了一辈子,逢年过节总是电话来邀请去住一段时间。岳父基本上都没有去哪个家里,但接到这样的电话,都会高兴几天。
我理解最深的是岳父岳母的节约。如果不是住在一起,这样的事情说出去,肯定很多人都不会相信的。比如,岳母长年累月没有闲着,怎么劝都没有作用。岳母身体不好,有冠心病、高血压、肥胖症,最棘手的是一身结石,每天都吃大把大把的药。我们住的一楼,楼前有一小块空地,别人都是种花养草,岳母硬是活生生地开垦出一块菜地。这块地,一年四季都没有空着,各种蔬菜绿油油的惹人爱。葱子蒜苗更是“钉子户”,谁家吃面、烧汤需要了,都可以来掐一把。除了种地,岳母还喜欢缝缝补补,把旧衣服、旧床单补了又补。特别是岳母穿的袜子,都已经补了两层了。我和妻子实在看不下去,专门买了一沓给她,基本上很少见她穿过。这些新袜子,又会在某个节日,回到了农村老家,穿在了他们的儿子、孙子脚上。
老家住着妻子的大哥和二哥两家人。
没有文化的岳母,总能够精确记住二十四节气。有时候,她理着针头线脑望着天,会说:“该买谷种了,给他们寄点钱回去。”有时候又说:“该收割庄稼了,农村开始忙了,寄点钱回去。”岳父总是一声不吭地去办。
我对妻子说:“难道你大哥二哥自己连生活都过不走?”妻子没有回答我。岳父母、妻子,他们三个进了城的人,好像一直亏欠着农村的两家人。特别是岳父,有时候岳母唠叨得厉害了,他就弱弱地解释一句:“等能够迁户口的时候,他们都结婚了。”岳母不管不顾,仍然要求岳父做这做那,岳母的要求一个接一个,一时间说把大孙子弄来找个临时工,等有机会再慢慢转正。大孙子果然兴致勃勃地来了,岳父没有给他找单位,而是说:“干脆你学理发,这个手艺成本低,有市场。”大孙子待了几天,没有心思学那个,就跑回去了。一时间又说老二的儿子退伍回来了,能不能出面找找老家的领导,给二孙子安排一个事业单位的工作。岳父一口回绝:“别让人家犯错误。”
两个孙子的前途,在岳母暴跳如雷的吼声中、在岳父稳如泰山的木讷中,该干嘛干嘛,自生自灭。
六
岳父好像一辈子没有求过人,当然也没有办成什么大事情。不说他桃李满天下,至少在四川境内,他的学生遍布在各个城市。多数学生成了教师、校领导。也有不少成了党政机关工作人员、地方领导干部。按说,一般的事情,只要他开口,办起来也实在不是难事。
岳父最大的官,好像就是教研室主任。据妻子讲,他本来是要当系主任的,组织也有这个意图。然而,他没有主动去表明态度,后来这个主任就落在了别人的头上。岳父对此一笑而过。也就在他当教研室主任的时候,找他办事的人特别多,特别是老家的人,一到高考结束后,就打电话或者带信来,要求他把某某接来读大学。在老家人的心中,岳父成了无所不能的能人。好像上大学,就是岳父一句话的事。岳父不做任何解释,总是平静地回答:“学校有学校的规定,录取了当然欢迎,没有录取也不要紧,中国还有那么多大学。”对方一头雾水,弄不明白岳父肯不肯帮忙,他们认为,只要岳父肯帮忙,事情就能够办成。这些都是我成为他女婿之前的事情了,我成为他女婿的时候,岳父已经退休,妻子告诉我这些的时候,我总是笑笑。我在想,岳父也不是六亲不认的人,只要他认为该帮的,肯定会帮。人嘛,都有七情六欲,亲情、友情、爱情都是纽带,不然,他的大家族,为什么一直亲亲热热地喊他大哥?
我的女儿重点大学毕业,读的是国家免费师范生。一直以来,岳父和这个外孙女就特别亲热,她的就业不需要操心,因为是自己选择和国家分配相结合。我们操心的是,希望把女儿分在城市内,一个女孩子去山区教书,确实让人不放心。我把这个意图对岳父说了,因为岳父的学生在本市众多,连管教育的官员也有,怎么安排都不会犯错误和违规,就是一个电话的事情。我相信,岳父肯定会帮帮他这个一手带大的外孙女。以前,他的两个孙子,是一直在老家成长,与岳父接触少、不是太亲近,没有帮上忙,还勉强说得过去。这个外孙女却不一样,是他一手带大的,怎么说岳父都不会袖手旁观吧。听了我的诉求后,他反而开导我:“肯定有相关规定,找麻烦干什么,让孩子自己去联系单位,实在不行,就等分配吧。”
我一下杵在那里。从此,我理解岳父这一生,一直是在“响应”中“服从”的。
七
有一天,岳父突然趴在桌子上写字。我比较诧异,因为岳父在40多岁的时候得了脑溢血,倒在了讲台上。后治疗及时,但是还是有一点后遗症,那就是走路一瘸一拐。退休后,除了练练毛笔字,基本上不动笔墨。一个退休人员,需要写的确实不多。平时就是坐在沙发上看电视,守着新闻频道和国际频道不放,连吃饭都不重要,还得岳母几次三番地催。有时候,岳母气不打一处来,就吼:“喊你吃饭,喊你吃饭,你就天天看,天天看,你就看嘛,看饱,中央的车马上来接你了。”
岳父摇头叹气:“一辈子啥都不懂,活得糊里糊涂!”
见岳父写得专心致志,我问:“老汉(爸爸的意思,四川人习惯把岳父岳母喊成爸爸妈妈),你在写啥?”
他说:“入党申请书。”又把我整懵了,我说:“不可能吧,你还没有入党?”他笑眯眯地回答:“是帮你二哥写。”
原来,岳父是在帮着给远在乡下当农民的二儿子写入党申请书。农村改革需要加强基层组织力量,要吸收部分积极分子入党,得到这个消息,岳父就鼓动二儿子参与。岳父的两个儿子读书不多,对入党啥的没有兴趣,就没有动静。岳父急了,亲自帮着写了起来。光写还不算,之后不久,还趁回老家的时候,找支部书记专门落实了这个事情。我的印象中,这是岳父干的最干净利落的一件事。
退休后的岳父,很少外出。特别是满了80岁后,腿脚更加吃力,行动极不方便。但是,有两个活动,他是必须参加的。一个是老教授协会的活动。老同志们坐在一起,聊聊天,喝喝茶,摆摆龙门阵,回忆一下过去,展望一下未来。二一个就是离退休支部的党员组织生活会。
为了照顾他,我们给他买了一个轮椅,可以推着走那种。有很多次就是我推着去的。有一次是我老婆推去的,下雨路滑,不好走,摔了老婆一裤腿的泥水。老婆没好气地发了火:“我说老汉你也是,退休了,在家清清闲闲的多好,又没有哪个要你管事,操心啥呢,还参加啥组织生活会,未必组织还要提拔你。”
岳父被呛住了,当时没有理她。回来后,老婆还在数落,岳父有点生气了,面对着我说:“不在党内,知道个啥!”家里就岳父和我是党员,我非常明白,他这样说,显然是在拉我站队,考验我的立场怎么样。我用眼瞪了老婆,老婆才住嘴。
岳父对我的表现很满意。
八
我曾经很长一段时间,被一个问题困扰,岳父母这一生,他们有爱情吗?一个文盲,一个副教授,他们的共同语言从何而来?但我又确确实实见证着他们的爱情。他们的爱情与众不同,深深地埋在那种吵吵闹闹的气氛中,隐藏在人间烟火的熏烤中。
成了女婿后,家庭分工仍然没有变。我们各自上班,孩子上学,岳父练书法、看电视,岳母负责一日三餐,最辛苦的要数岳母。据说她刚进城的时候,有些也和她一样进城的农村女人,再也看不起锅碗瓢盆了,嫌弃厨房脏且乌烟瘴气。她们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整天逛街,窝在一起,家长里短的没话找话,连饭也不煮,让自己男人下班后,去吃伙食团。听到这里岳母就气不打一处来:“还说我不懂爱情,让男人吃不上一口热饭就是爱情,哄鬼哟。”岳父听了这话,抑制不住地笑出了声。岳母不解:“有啥好笑的?”岳父没头没脑地回答了两个字:“深刻!”岳母没有明白意思,很干脆地跟着回了两个字:“神经!”问答就扯平了。
生下女儿后,我就随部队去西昌演习了。家里的一切都是岳父岳母和妻子照顾着。等我回来后,发现女儿居然可以喊爸爸了。岳父母指着我对女儿说:“青青,喊爸爸。”
女儿就奶声奶气地喊:“爸爸,爸爸!”岳父母满脸的笑,我发现他们是真正的夫妻相:脸圆圆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缝、笑起来就像两尊菩萨般慈眉善目。
不久,部队又安排我从市机关到驻某县城的分队工作。岳父不是什么官,知道事情后却说了一句官话:“家里的事情你别管,安心工作,要对得起组织的培养。”
九
据我老婆说,岳父母是包办婚姻。岳母这一辈子吃了太多的苦。岳父长年累月不在家,撂下三个孩子。岳母既要服侍公公婆婆,还得操持一大家子的吃喝拉撒。除了照顾孩子,又要照顾好万家的弟弟妹妹,平衡着与兄弟与姑子之间的关系。除了小心翼翼,就只有埋头苦干。那日子,确实很苦。也因此,岳父母才养成了艰苦朴素、吃苦耐劳的居家素养。岳父拿了一辈子的低工资,岳父母一辈子没有用过手机。在我女儿上大学后,还会时时敲打:“钱要节约着用。”直到女儿工作后,用第一个月的工资给他们买了稍微贵重的礼物,他们还唠叨了几天,埋怨女儿大手大脚。
岳父只有一米六多一点,小个子。如果在农村当农民,家里又是那样的境况,可能连找老婆都困难。幸运的是,岳父通过读书来开启了他的平凡又不平凡的人生。读大学的时候,他是班上个子最小、年龄最小的学生。那个时候,大学生是可以结婚的。岳父貌不惊人,成绩却特别好,因此就有城里的同班女同学对他心生爱恋。甚至有一个漂亮的女同学,到了情不自禁的程度,还专门跑到邛崃老家,直到亲眼见到了岳母和岳父嗷嗷叫的大儿子,才打消了和岳父成婚的念头。
后来,每当岳父说岳母“不懂”的时候,岳母就会当着我们晚辈的面,直接怼回去:“那你当初咋不把我离了,去找那个‘懂’的女人?”
岳父被气笑了,自顾自地打着圆场:“那不是上面号召的,我不会响应。”
岳母在岳父肩膀上,狠狠捶了一拳,心满意足:“老家伙,你这个老不死的,总算还有良心。”
十
晚年的岳父母要么沉默,要么斗嘴。岳父小脑萎缩,有点痴呆。岳母总是找他“鬼打架扯麻纱”。后期,岳父都是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岳母每天都给他擦身子。
最麻烦的是喂饭。岳母坐在床头,用勺子把熬烂的瘦肉粥,一口一口地喂,岳父包在嘴里不吞咽。岳母就发气:“给我吃下去。”岳父无动于衷,对着岳母傻笑。
岳母顺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声,打在岳父脸上,这是真打,脸上出现五指印。岳父还笑,痴痴的那种。岳母更加来气了,加重了力度,又是一巴掌:“还笑?”可能真打到了哪根神经,岳父不敢傻笑了,就望天花板,睁着那双让人嫉妒、明亮的眼睛,看着某个地方出神。
晚上,岳母就拉着岳父的手睡觉。三更半夜的,岳母还在和岳父说话。当然,只是岳母一个人的声音,岳父完全痴呆,清醒的时候越来越少。不管怎么和他说话,他的眼睛、身体都没有啥反应。
白天,岳母没有什么事情的时候,就躺在床上养神,拉着岳父的手开始回忆人生,说:“老头子,他们都很好,你也可以放心了。没有想到,我们这一辈子能够过上现在的生活。当初嫁给你,我就感到,这一辈子来还账的,好像天生我就欠你的,不知道我上辈子作了什么孽,总有还不完的账。这一辈子啊,我没有后悔过,每天该干什么我就干什么,该怎么过就怎么过,等你一死啊,可能我的账就算还完了。”
岳父在岳母唠唠叨叨的声音中,有了反应,试着侧身来拥抱岳母,岳母对着我们喊:“快点,你老汉动了!”
我和老婆、孩子都围过去,岳父躺在岳母的怀里,眼睛异常明亮,看看我们每个人面露微笑,随后就慢慢地流出两行清泪。
十一
岳父就这样走完了他的一生。
我们把岳父的骨灰送回邛崃石坡老家安葬,这也是岳父生前的意愿。岳父就葬在他曾经住过的老房子侧面。我和女儿都是第一次来这里,这里风景特别,全是茂密的森林和郁郁葱葱的植被。规划已经通过,住在这里零零散散的人家,将全部迁出,住到镇上的集中安置房。未来的日子,这里将是人迹罕至,不会再有人来打扰岳父,打扰劳累一生的岳父,从此,彻底地得到了安息。这里空气很好,有小动物在跑来跑去,有小鸟在飞来飞去。太阳一出,就有阳光透过树梢,洒向岳父的坟头。
小鸟就在周围叽叽喳喳,鲜花就在阳光里暗自芬芳。
十二
已经快90高龄的岳母,现在经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你老汉死在我前面,是他的福气!”岳父一死,和岳母之间的一切怨恨,都化作一缕青烟。只有美好,还留在岳母的记忆里。
岳母总结岳父的一生,似乎有点平淡,她对我们说:“你老汉这一辈子,吃了不少苦,平平凡凡的,怎么说呢,我只能说,他是一个好人……”
我突然就想起,岳父在病危住院的时候,医学教授带着研究生来查房,指着岳父说:“你们好好看看,几十年来,这是我见过最好的眼睛,明亮、清澈,他都八十多了,眼睛还没有近视,也不是远光、散光,真是难得,完全可以作为医学标本。”
回顾我和岳父的点点滴滴,岳父和我之间虽然没有血缘关系,可我分明感到,我们的血液里,有很多共通之处——有信仰、有目标、有奋斗。他纯洁的心灵催生了他明净的眼睛,用这样的眼睛看世界,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
岳父的人生,用短短几十个字就可以概括,隐喻的内涵,却需要用数以万计的汉字来诠释。不论社会怎么评价他,不论子孙怎么看待他,在我这里,我想了一大串的重叠词来归纳:老老实实、勤勤恳恳、踏踏实实、兢兢业业、干干净净、规规矩矩、坦坦荡荡、认认真真、端端正正、明明白白……
感觉哪一个词都不准确和全面,或者,更加简明扼要地用一句话来概括更加合适:岳父平平淡淡、平平凡凡的一生,是“响应”的一生,更是“响亮”的一生。
我向这样的人生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