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何青云
一
前不久,我在电视里又一次看到了王定国老人的身影,她就在前排,其他人都站着,只有她安静地坐着。她已一百多岁了,岁月已经不允许她把身体站得挺直。
可是她的形象那么显眼,她的表情那么慈祥。下午我走到学校里去,看见大道两旁她亲手栽的那两棵郁郁葱葱的银杏树,我又想起了她。倘若要用一个词来称谓她的话,我愿意把她称谓成“祖母”。又一个冬天来了,天上安静的冬日暖阳,真的像极了她的神情。
人的记忆也是怪东西,每一天,我们所遇到的大大小小的事情中,在后来想起来认为极重要的事情,当时看过想过后不久就忘却了。有的事情,譬如说一个人的笑,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在当时认为微不足道,但往往经过很久的时间,却能随时明晰地浮现在眼前,因而引起一长串的思索与回忆。直到现在还很生动地浮现在我眼前,迫使我想到王定国老人的,还是那种沧桑面容之上的安静微笑,以至于我从电视里看到她,内心里便不自觉地升起一种莫可名状的感动。
那是2008年冬天,王定国老人回到家乡,来参观我所在的学校,栽下了两棵银杏树。一年后,她又回来了一次,也到我们学校里来,并走进教室,为贫困生捐款。其实,我想说的不是这些,她给我印象深刻的地方在于,她两次来学校,都是在学校门口就下了车,然后走进来,要知道,那时她已经98岁了。至今,我无从揣测她坚持步行进来是出于什么想法,是出于对家乡学校的尊重?或者只是想下车走走,感受一下故乡的土地?我说不清。
她走在校园的大道上,有许多同学从两边跑来欢迎,挥手向她问好。她缓缓地走着,也朝同学们挥手,我看见她笑了,皱纹里透着满满的慈祥。那一刻,我的心里就冒出一个词:祖母!第二次来,学生都在上课,校园里很安静,她的表情也很平静,她从校门口一直走到最里边的教学楼,又走进教室,为贫困学生捐款,然后在学生的簇拥下照相。我又看见她笑了,在一群十四五岁孩子的簇拥中,她更像一位祖母了。
在陪同她往回走的路上,有那么一刻,我曾努力想寻找一年来她脸上身上的变化,但我没找到,岁月被她丢在了风里。
如今七八年过去了,我依然记得她向学生挥手致意时的微笑,我知道,只有什么都经历了,才会由内到外散发出那种慈祥,散发出那种包容一切的和蔼与良善。
二
王老的家乡在川北起伏的红丘陵,若按历史,这里有李特。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想起李特,他与王老隔着一千六百多年的距离,各自的人生也没有可比性。我只是觉得这块水土很奇妙,为李特、为王老以及更多的人赋予了不可违抗的使命。
李特建立了自己的政权,从某种程度上说改变了一个地方的历史。史书中说,他参加了流民起义(所谓流民,我一直望文生义地理解成流浪的农民),后来成为流民起义的领袖。其实,他是被严苛的社会逼得走投无路了,才起来反抗。
在这一点上,王老与他有些相似。王老在文集中曾说到她小时候的经历:贫苦得四壁透风,无书可读,六七岁便推起沉重的磨盘。亲人饿死,自己被卖为童养媳,也是被逼得走投无路了,才硬着头皮闹革命。
李特是一个成年男人,原本就在流民中有影响,生存所迫,便揭竿而起。他与儿子李雄带领流民队伍南征北战,终于在成都建立了成汉政权,他的儿子称了帝,尊他为景皇帝。可惜,成汉政权很快就失败了,因为内部势力的争斗不休,说穿了,一切为了权利。
早些年看过一则故事,说李特父子走到剑门关,看到如此险要的地势,李特问:“蜀国天险,为何守不住江山?”李雄回答:“因为刘禅是庸才。”李特心中欢喜,认为自己的儿子有雄才大略。我想,李雄的判断也太狭隘了些。刘禅是不是庸才又怎么样呢?几千年来,永恒的江山总是频繁改变着姓氏,曾经叱咤风云的人终归要化为白骨。风吹雨打中,我们能看到的,只是一个又一个王朝走向日落的背影。我无意贬损李特父子,他们所生活的时代,距离黎明的曙光还有漫长的一千六百年,真正推动历史的力量,他看不到,也想不到。在李特父子死后,成汉政权很快覆灭,这实在与“雄才大略”相去甚远。
我想,出逃那年,王老大概不会有什么雄才大略,她还是一个不识字的乡下小姑娘,她心里所想,或许是将来有饭吃,有衣穿,不被人欺凌。从小,她看得太多母亲的眼泪,听得太多父亲的叹息。饥饿如影随形,苦难步步紧逼。妹妹饿死前的苍白面容总在静夜里不断浮现,无数姐妹既定的生活以及可以预知的未来在她的心里汇流成河,她在黑夜里孤独地睁大眼睛,看着坟墓一样的屋子,找不到一丝光明,她害怕了。于是,十五岁的童养媳悄悄起身,解开裹脚布,小心拉开柴门,踏着露水,高一脚低一脚,朝着黎明的方向,家的方向疾行……
三
王老的老家,与李特早年读书的太蓬山隔着一条峡谷,也就两个小时的山路。早年在家乡闹革命的时候,那里的山山水水,她一定跑了个遍吧,她听过李特的故事吗?她想过成汉政权的结局吗?
其实,就算知道李特的故事,当时才十多岁的她也不一定会去思考李特的结局,但后来的她一定会去思考,且很严肃地思考。后来的王老,她的理想已经不再是“将来有饭吃,有衣穿,不被人欺凌”了,长征磨砺了她,而延安则给她树立起了真正的理想,与一群志同道合的人在一起,她更坚定了。
我依然在想着李特,他与王老一样,在严酷的社会制度面前都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反抗,这是巴蜀儿女不羁的性格。但当他的势力强大起来时,便开始争夺皇权、地位、金钱,而曾经与他一起,与他并肩战斗的农民依然在水深火热中挣扎。他本是农民,但很快就忘了自己是农民,且抛弃了农民。虽然他质朴、善良、坚强以及反抗,但没有一种先进思想的引领,即使当成了皇帝,也瞬间迷茫。
王老不一样,她生在风云激荡的时代,各种思潮的涌入唤醒了几千年的中华大地,在血与火的考验中,她早已由一个农家女孩,成长成了一个心怀天下苍生的革命者了,这种破茧成蝶似的蜕变,只有在先进思想的引领下才可能完成。
王老是幸运的,近代中国是幸运的!
四
苦难过去,幸福便会如期到来。就像王老,人生走入晚霞满天的暮年,便丰盈而温雅了。所有的经历都沉淀下来,像波澜不惊的海,像随性流走的云。这是否就是“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呢?
我喜欢王老植的那两棵银杏树,八年前栽种下的时候,那两棵树的枝叶修剪得很厉害,如今得了土地的滋养,又长得很繁茂了。
还记得那个冬天,她从校门口下车进来走了很远的路,又去栽树。她个子很矮小,但她还拿得动铁锹,还能弯下腰从水桶里舀水浇树。后来,王老种下的两棵树被人们亲切地称为红军树,这是对一位老人的感激,也是对一段历史的感激。我想,岁月会沉淀很多东西,尤其是人们的感情,在纷繁与诡谲的生活中,其实人们心底里都深埋一份明净,那便是感恩。王老在家乡种下树,是为了感恩生养她的土地,我们以“红军”为树命名,是为了感恩她把最可贵的精神传给了我们。
实际上,王老留在我们学校的,远不止这两棵银杏。90年代,当我还是学生的时候,她也来过这所学校,并为学校题过词,送过书。如今,她的书与书法作品都存放在学校的校史陈列馆里。我只看过她的《临窗集》与《回眸集》,质朴的文字,饱满的情感,几乎没有一句空话,让人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战火纷飞的岁月。读的时候我就想,人生这本大书的厚度,并不是华丽的语言能衬托起来的,王老当然比谁都知道这个道理。有一天,我陪同一位书法朋友参观学校的校史陈列馆,他在王老的书法面前站了很久,我问:“怎么样?”他很郑重地说:“有风骨,有内涵,是一般书家做不到的。”我们都默默无言,我心里想着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当她拿起笔,下去的每道墨痕都是丰富的人生啊!
每一个春秋,银杏树遵循着季节的更替,抽芽与落叶,然后一圈一圈刻下自己的年轮。人们都说树如其人,在树中,银杏算是坚韧又长寿的,我想王老也是。这是栽树那天我的想法,也是我现在的想法。我每天路过那两棵银杏树,都忍不住要看一看它们或青葱或叶落的身影,看见树,便想起栽树的人,多么希望王老能再次回到家乡,来到她亲手植的银杏树下,依然慈祥地笑,像极了一位祖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