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蓬

　　一

　　青山依依，如同一条伏卧在河谷上的长龙，蜿蜒着延伸向远方。青山下面，是一条同样蜿蜒盘旋的小河，小河里面绿水荡漾，“哗哗”地消逝在了远处。

　　这条小河，宽不过数米，但对老王来说，却充满着一种莫可名状的狂热执着的情感。每天清晨，他都要扛上长杆网兜，提着垃圾袋，游弋在河岸边。遇有垃圾，他便伸出网兜，将垃圾打捞上来，装进垃圾袋。

　　其实早在两年前，他便可以对河里的垃圾不管不问了，可他闲不住，不顾老伴抱怨，硬是坚持了下来。两年以前，他是村里的支部书记，那时他很在乎村里的环境卫生，说是环境卫生不是城里人的专利，农村人同样应该卫生整洁。为此村民没少抱怨，说是农活都忙不完，哪还有精力来打扫卫生呢？但耐不住老王反复做工作，村民们家里的环境便在全镇首屈一指。后来推行河长制，老王兼任河长，对绿水青山更加重视。不过当时绿水青山似乎与金山银山有些相悖，村里的经济发展并不是很好，这难免会有人抱怨。老王便开导大家：“那些环境污染的地方，谁不是病怏怏的？咱们这里可是长寿村呢。”如此一说，大家心里又感到平衡了。

　　不过老王的年龄毕竟大了，镇上想启用年轻人来管理村务，以便更好地发展经济，老王于是退了下来。退下来的老王不再过问村里的经济发展，但他依然坚持每天早晨巡河。

　　就在上周，住在镇上的女儿家里要搞维修，叫老王过去帮忙。老王只好去了镇上。到了傍晚，老王要走，女儿不让，说是现在交通虽然方便了，但来回摩的费用太高，不划算。当然，女儿也不愿意老王走路，毕竟有十来里路，万一有个闪失咋办？

　　女婿也很孝顺，老王实在没有理由不住女儿家里，不过他很担心——维修工程得花半个月时间，无法每天早晨例行巡河，要是有人往河里扔垃圾咋办？

　　女儿便安慰他：“爸爸，流水不腐，垃圾在水里一冲，便流走了。”

　　老王为此很生气：“你这是啥话？垃圾只要浸泡在水里，即使我们村那一段流走了，可是下一段呢？沿河有好几个场镇，他们在饮用河水！”

　　女儿有些灰溜溜的。女婿忙打圆场：“爸爸你也莫生气，村里还有其他干部，大家尝到了环境卫生的甜头，肯定会发扬你的光荣传统。”

　　如此住了几晚。有天早晨，老王忽然有些不安，总感觉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便想叫一辆摩托送自己回去。女儿急了：“爸爸，要不你傍晚回去吧，白天你得帮我们看着匠人，万一有个啥也好传话。”

　　老王只得忍住。但是这天上午刚过十点，他的手机响了，是一个村民打来的。电话一接通，村民就在那头说：“不好了，王书记，有人要打傻宝。”

　　二

　　罗歪嘴的嘴并不歪斜，他只是做事武断，听不进别人意见，在四川话里“歪”与“恶”是同一个意思，于是大家给他取绰号叫做罗歪嘴。

　　在村里，只有一个人让罗歪嘴犯悚，那就是老王。他总觉得老王的眼睛很毒，仿佛能够看穿他的内心。以前老王当支部书记如此，现在老王没当支部书记还是如此。

　　罗歪嘴当上村主任后，最想的就是如何出成绩。他知道，脱贫攻坚工作在2020年全面结束，有政策的时候不做点成绩，后面就更难搞。

　　罗歪嘴总算有心，打探到了邻村罗幺鸡想来村里投资，修建生猪养殖场。现在村民普遍不喂猪，养猪的任务便交由养殖场承担。罗幺鸡不想回他们村投资，愿意来这里投资，那可是天大的好事，虽然罗歪嘴日后与邻村干部碰头难免会不好意思，但在政绩面前也就顾不得这些。

　　罗歪嘴与罗幺鸡进行了沟通后，才得知罗幺鸡的想法，他所在村是在山上，缺水，养猪需要大量用水。这真是上天送来的“富贵”啊！

　　但唯一的顾虑就是老王。养猪会有污染，老王那么重视环境，肯定不会答应。罗歪嘴跑去镇上找联系他们村的副镇长商量。那阵子副镇长恰好与联系山上那个村的副镇长在明争暗斗，他一听说有这样的好事，立即表示支持。还说他会做老王的工作，老党员，不识大局会好意思么！

　　但是事到临头，副镇长同样有些心虚，老王年龄比他大，而且人家还有堂而皇之的理由——为了绿水青山。两人商量来商量去，始终找不到突破口，而且他们还害怕罗幺鸡中途变卦，便由罗歪嘴出面大打情感牌，他与罗幺鸡五百年前曾是一家人呢！

　　恰巧老王去了镇上女儿家里，罗歪嘴觉得机会来了，便给副镇长打了电话。副镇长立即指示：“事不宜迟，马上动工，用地规划方面的事情由我来协调。”

　　副镇长还是不放心，这天他亲自跑来村里督促。一时之间，村里好不热闹，罗幺鸡向大家表态，要聘几个村民在养殖场务工。虽然只有几个人，但大家总觉得机会聊胜于无。现在留在村子里的人都上了年纪，没法外出务工，能够足不出村在家里挣钱，那也不错啊！

　　大家都聚在了河岸上，看施工人员划线。这时，有个傻里傻气的中年人探头探脑地跑过来。他向大家打探情况，便有人逗他：“傻宝，修养猪场了，今后请你来喂猪。”

　　傻宝便走到施工人员面前，歪着脑袋盯着他们看，嘴里还说：“不能修，不能修。”

　　罗歪嘴见傻宝跑过来捣乱，便大声训斥：“走开，傻宝。”

　　傻宝没有理他，他弯腰去抢施工人员手里的卷尺。

　　副镇长不觉皱起了眉头：“像啥话，一个傻子都管不了！”

　　罗歪嘴见副镇长的脸色很难看，罗幺鸡也有些不高兴，便扬起了拳头说：“傻宝，你再不走开，我就要打你！”

　　傻宝伸手指着罗歪嘴说：“我不怕你歪，就不能修。”

　　罗歪嘴再也忍耐不住，挥拳向傻宝的脑袋打了下去。

　　三

　　副镇长绝对没有想到一个傻子居然会得到那么多人的同情。大家原是盼着养殖场能够修在这里，以便可以打工，栽种的青菜也可以卖给养殖场。可就在罗歪嘴将傻宝打出鼻血后，几个老年人愤怒了，他们大声指责罗歪嘴，还有一个老头儿甚至想过来打他。

　　罗歪嘴便想碰过去，其他村干部慌忙把他架开，大家担心事态扩大。罗歪嘴便在嘴里骂骂咧咧，说大家活该受穷。最气愤的当数罗幺鸡，他都排好了头，怎么就让一个傻子给搅黄了呢？

　　罗幺鸡想走，罗歪嘴拉着他的手不放，那情景就有像乍读幼儿园的孩子舍不得妈妈。这时老王搭着摩托回来了，大家便自发地让开一条道，让老王走进人群。罗歪嘴觉得还是该让罗幺鸡避一避，便放开了他。

　　副镇长干咳一声：“老王。”

　　老王将目光转向傻宝，傻宝舔了一下沾满鼻血的嘴唇：“不能修，不能修。”

　　罗歪嘴渐渐按压住了内心的愤怒：“王书记，咱们村要发展哪。”

　　老王扫了一眼大家：“我有反对过发展么？这些年大家种果树、栽桑养蚕什么的，还有鼓励大家外出务工，我没支持么？”

　　罗歪嘴说：“那样发展，也不知要发展到哪个猴年马月？养殖场一修，马上就可以见现。”

　　副镇长也说：“对呀，现在还处于扶贫期间，万一政策变了，大家又要返贫，这不是给国家添乱吗？”

　　傻宝再次说：“不能修，不能修。”

　　副镇长急了：“你看，你看，只有傻子才觉得不能修，村民们都愿意修。大家同情傻子，便将事情给搅黄了。”

　　老王目光如炬，瞪着副镇长。副镇长忍不住后退了几步。老王问：“你知道他为什么是傻子？”

　　“这……”

　　老王转身问村民：“大家还记得不？”

　　村民们便纷纷回答：“记得。”

　　也有人说：“王书记，我们不修就是了。”

　　在二十年前，这里有两排大柏树。过往行人走累了，便在柏树下面歇脚。但是田地分在这里的村民觉得大柏树遮住了阳光，影响庄稼生长，便想砍伐它们。当时村里年轻力壮的支部书记大何表示反对，说是以前大炼钢铁，砍去了不少树，导致水土流失。这大柏树长在河边，可以巩固土壤。大何书记在村里时，没人敢砍大柏树。不想那年大何书记的母亲生病住院，大家趁他走后，将大柏树砍了个一干二净。大何书记回来后，气得捶胸顿足，可是这田地早已下户，不比集体生产时可以处罚他们。

　　那年夏天很快来临，上游涨水，流到他们这里，将一些未拖走的树枝冲进了河里。大何书记心想下游有一座简易桥，专供行人步行通过，树枝冲过去，还不把桥梁冲垮，于是他组织人员打捞。后来桥是保住了，可是大何书记却被洪水冲走了。更可悲的是，他的儿子大宝那阵发高烧，他没来得及喊医生，大宝由此变成了“傻宝”。

　　那座桥是村子通往其他镇的必经之路啊，上了年纪的村民们没有不怀念大何书记的。

　　四

　　罗歪嘴跑去副镇长办公室，一个劲地赔罪。副镇长很气恼：“我经常强调要建立应急预案。那天你就不会事先派人把傻宝稳在家里么？只要村民同意修建养殖场，一旦动了工，他老王也没法阻拦，施工花的钱他愿意负担么？”

　　罗歪嘴说：“要不你帮我想想办法？”

　　副镇长说：“你是镇长，还是我是镇长？我只给政策，办法你自己想。”

　　罗歪嘴顿时苦起了脸：“既要绿水青山，又想金山银山。该使的招都使了，我还能咋样？”

　　这时门被推开了，老王从外面走了进来。副镇长说：“老王啊，我知道你的心情，怀念大何书记。可是人都死了，咱们总得往前看吧？”

　　老王说：“按照环保法，养殖场得远离河流、远离饮用水源、远离村庄！河岸上绝对不能修养殖场。下游场镇要用水，我们不能牺牲别人的利益来满足自己的私欲，若是每个人都这样，我们哪还能享受到蓝天白云？”

　　副镇长说：“罗幺鸡说了，他在外面就是养猪，他回来后就只愿意建养猪场，不会投其他经营。”

　　老王说：“那就让他修呗。”

　　副镇长说：“他当然要修，你们村不同意，他就去别的村修。你管得了你们村，你管得了别的村么？再说你已经不是村干部了！”

　　老王怫然不悦：“我不是村干部，但我还是党员！”

　　副镇长气极：“你，你怎么这样跟我说话？”

　　这时镇上党委书记走了进来，副镇长只好住了嘴。党委书记说：“老王适才已经给我说了，罗幺鸡同意来你们村兴建养殖场。”

　　“啊——”副镇长与罗歪嘴都没有愣过神来，心想这剧情也逆转得太快了吧。

　　村里山脚下有一块红石子空地，那里不长庄稼，一直荒着。老王当支部书记那阵就想过要开发那里，可是找不到合适的项目。老王去找罗幺鸡，说那里远离河岸，可以建养殖场，只要污水处理得当，自然不会污染河流。罗幺鸡主观上很想来他们村养猪，因为这里离他家最近。只不过在红石子空地上建养殖场会增加成本，他有些不乐意。但是听了傻宝父亲的故事，有所感动，最后同意在那里修建养殖场。

　　之前罗歪嘴也曾想要罗幺鸡将养殖场修在那里，可惜他没有介绍大何书记的故事，罗幺鸡自然不愿意花这“冤枉”钱。

　　养殖场很快动工，这次镇上党委书记也来现场察看。村民们便又跑过来看热闹，罗歪嘴想要派人去堵住傻宝，以免他再来捣乱。老王制止住了他们。果然，没过多久，傻宝跑了过来。老王向傻宝招招手，傻宝便朝老王跑了过去。

　　老王说：“傻宝，你爸爸走后，妈妈又去了远方，你全靠村里人照顾，现在修养殖场，关系到大家今后发家致富呢。”

　　傻宝笑嘻嘻说：“修，修，修，可以修，这里不会有污染。”

　　党委书记很惊讶，遂问老王：“你怎么说服傻宝的？”

　　老王说：“他经常跟着我一起去打捞河里的垃圾，我便讲一些维护青山绿水的故事，他听得多了，便记住了一些。”

　　党委书记由衷感慨：“这真是——没有觉悟不高的群众，只有工作没到位的干部呀！你工作做到了位，大家就自然服你。”

　　五

　　清晨，河水清澈见底，绿波荡漾，与蓝天白云交相辉映。

　　老王提着垃圾袋，傻宝扛着长杆网兜，行走在河岸上。

　　走了一会儿，老王说：“大宝，你发现没有？”

　　傻宝问：“什么？”

　　老王说：“这几天垃圾少了。”

　　傻宝没有回答。这时身后传来了一个声音：“老王书记，大家再也不会乱扔垃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