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曹之欣
一
我的理想总是和我最亲爱的幼弟有关,或者说与我的家庭有关。为此我遭受了不少朋友的白眼,也被所爱之人疏远,但我很少去想这么做对不对。我之所以写下接下来的内容,是希望能为我梳理此事提供一些帮助。
大部分时候,我那被各种重要的事挤压的大脑很少能够为这个问题挪出充分的空间,我的工作要求我集中大部分的精力。大约,只在偷偷溜回家捏着上上一辈人陈旧的烟斗时,我才能听见这个问题飘到我耳旁的声响。往往这个问题想到一半的时候,幼弟宇凡会满头热汗地冲回家里,一脸惊喜地叫我“姐”,我则中止思考,笑着为他倒一杯凉得透彻的水。
我目前二十三岁,不在家乡工作。幼弟宇凡将满十五,仍在家乡孤独地念书。我上头有三个姐姐,和宇凡之间还隔着两个妹妹。是的,我家有七个孩子,彼此血脉相连。我知道在二十一世纪的中国城市,这是一件令人惊讶的事。但在我的家乡——某个不起眼的乡村,这件事不能掀起任何的波澜。
我的名是一个单字“梅”,姓氏是葛。我在家中排行老四,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处在爹不疼娘不爱的位置。无论走到哪,新朋友们那瞪大的双眼总是透露着“你家有七个孩子”的惊奇。关于七姐弟相继出生的理由,不过是众多闭塞故事中一抹失色的笔调。我的父母温柔和蔼,但他们亦有懦弱的情感,闭塞乡村邻里间的议论纷纷令人惧怕,因此他们万万没有挑战“无子”的勇气。
当最小的弟弟一边难听地哭着,一边被喜气洋洋的父亲抱进我家的屋子里时,已然懂事的几个姊妹微微放松了身心。每三个姐妹同睡一张床已经挤得慌,好歹不用担心以后家里再添孩子。
像我的“梅”字一样,我们前六个孩子的名字都是单字的花名,有些姊妹的名字来自图片杂志上的迷人彩绘,虚弱的母亲被哪一张图片晃花了眼睛便定下一个新女儿的芳名;有些姐妹的名字则来自于父母的梦境,鲜花不失芬芳,总能把梦里的童子逗得咯咯笑,吸引未来的他腾云驾雾、尽快来到母亲的怀抱里。小弟的名字与我们的名字稍有不同,是非常正经的“宇凡”二字。他的名字就像一个突兀的绳结,中止了更多花香蔓延的可能性,但也在家中爆发出可悲事情时提供了许多安慰。
女儿们中,三姐名字的来历是与众不同的。母亲生她之前,懵懂地撞见了一个地理位置并不远、却从没去过的荷花池,在气味微弱的、断续的荷粉色中,她定下了“莲”字,作三姐的名。
从杂志里来的我暗自羡慕着三姐。三姐不从杂志上来,也不从梦里来,甚至也不从池子里来,她是活生生的。
我们每个姊妹的年龄差几乎都是两岁,大姐二姐出省后,我和三姐莲、五妹丹、六妹蓉以及幼弟宇凡留在乡村。每个周末,三姐从县城读书回来,姐妹们都要去那个与她似有渊源的莲花池散步,不过我从不去。
二
四年级的一个周末,我坐在母亲的床边,一边翻玩着母亲的“花卉手册”,一边有些忧心地想着老师布置的作文题。那次的作文是很多小学生都爱写的“我的理想”。我起初写了一篇“我的理想是弟弟茁壮成长”,“茁壮”两个字我在私下还练了好几遍。老师却说这是我给弟弟写的理想,她想听我自己的“真心实意”的理想,希望我再写一篇。“真心实意”四个字我记了好久,虽然我可以写很多从爸爸的故事里听来的职业,但我觉得那些都不是真心实意。大姐手制的风铃在风中叮铃了一个小时,母亲的画册被翻出了卷边,我的理想也没能从空中蹦出来。
“真心实意”的灵感大约很少能降临在小孩子身上,尤其是她在写了真实的理想却被视若神明的老师擦掉之后。幼小的我拿着笔杆子,看看家里高低不一的灯泡和散落的布衣裳,一面想着“我的理想”,一面在空气中嗅到了生活的无聊。
那天晚上,姐妹们哭哭闹闹、跳跳笑笑的声音响起时,我穿着二姐留下的衣服,使劲揉着脚踝,对明天要交的作文紧张极了。我还没写出一个字。我现在还能记得那种深深的、想要流泪的绝望,对一个心智尚幼的小学生来说,交不上作业是天大的事。急促的心情使我更加饥饿,晚饭的三根青菜被我消化殆尽,当时的家里已经没多的钱供我们吃更多的饭,我只能忍着饥饿。
绝望之际,我摸着铅笔头的尖,心中响起了一种极大的悲愤。我恨三姐为什么去花费最高的县城读书,恨我为什么是最中间的一个孩子,恨宇凡怎么来得这么晚最后一个念头我不敢想完,害怕的情绪挟住了我,我为我的“恶毒”感到害怕。“弟弟是最好的,是没错的”,我悄悄地对自己不停地说。
那天晚上,我的眼眶里含着眼泪,胡乱地写下了我的理想:“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厨艺很好的厨师,有很多食材可以用。能挣钱。以后多给爸爸妈妈弟弟做饭。”
天空很高,我的作文飞啊飞,顺利过了关。
三
我读高中的时候,也和三姐一样,去了县城。不过和循规蹈矩的三姐不同,我上高中没多久,就开始早恋。别人说我和班上成绩最好的男生挺般配,于是我们经常一起走,说说话,这就算“早恋”了。
三姐顺利地考上了一个本科大学,于是全家人的紧张眼光又放到了我的身上。每个周末我回家时,宇凡和父母都会来迎接我。我从前对三姐那不明所以的气愤也早已消散。每次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拿起母亲的《花卉手册》,翻到绘着“牡丹”的那一页。手册里夹着一个书签,是一朵用签字笔画的芙蓉,那是我从网上临摹的。五妹一直不怎么长个,在我升初中、全家都拼命忍饥挨饿的那年,五妹撑不住,病死了。我没有去看她双眼无法睁开的模样。夜间偶尔摸着她空荡荡的床位,感觉冷凉又温暖。紧接着,姑姑姑父便到我们家里巡逻,我和六妹像罚站一样站在他们面前,“罚站”时我的眼睛一直上瞟,苍老无比的房梁也冷淡地回望着我。两个亲戚的眼睛就像X光一样在我俩身上扫来扫去。最终被选中的是六妹。六妹呆呆的,我至今也不知道她走的时候是否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而我在“罚站”的时候就知道,被选中的孩子不会再被送回来了。我仍被留在了真正的家里。
结束了一周的学习,从县城回到家的我常和宇凡面对面蹲着,他玩乐,我看着他,想些心事或者放空自己。和我的寡言少语不同,宇凡总有一股恨不得把所有好玩的事都瞬间说完的劲儿。我摸着他的发旋,看着他挤眉弄眼的模样,听着他滔滔不绝的话语,只觉年幼不记事的他真是最幸运的家伙。宇凡也到了该写“我的理想”作文的年龄,我问过他这个问题,他的回答是“钢铁侠的小弟”,不知和我当时的“厨师”理想相比,哪一个理想更为可爱。
在五妹因病离世后,我就不再想做厨师了。我打听后才知道,原来厨师手里的食材并不属于厨师自己,更不属于厨师的家人。
高考填志愿的时候,我和我的“早恋”对象停止了这一场早恋:我的早恋对象是一个很有理想的人,他想的内容一般和我不同,不会是食材、厨师等事。他的理想是学习哲学,成为一名闻名世界的哲学家。他希望我能和他一起,去读某一所哲学专业不赖的本地大学。
我老老实实地告诉他,我现在的理想是尽快赚钱,比起那所大学,有更适合我的院校。他对我失望透了,也许我也成为了他眼中精神世界匮乏、人生价值荒芜的人。一起上下学的情谊在铿锵的理想面前显得疲软无力,我们不欢而散。
成年的时候,我觉得自己告别了青春,跌入了一个最为世俗又最真诚的理想里,之后我将和世上千千万万人一样,正式为这个理想热忱奋斗。从此,我和一起陪我步行走过青春的那个人很少见面,就算偶然碰到,也装作素不相识。
四
我去了一所财经院校就读一个热门的专业,毕业就有机会找到合适的工作,这是最平凡、也最为直接的动力。已经升了初中的宇凡,某个周末,坐了好几个小时的车到学校来看我。
宇凡笑嘻嘻地说想见见我的室友,或者认识一下我的朋友。我没应答。校园的店铺里有旧书在卖,我让他挑两本。他不爱读书,抱了两本书,无精打采地跟在我后头走着。
走到较为偏僻的一处莲花池,满池的含苞待放。宇凡眼睛亮了亮,我知道他想起了三姐,想起了他幼时常去玩乐的莲花池。我们在池边随意坐下,有风。我们的声音模模糊糊地传到对方的耳畔。
我没什么话想对宇凡说,宇凡的话却犹如在我耳边炸响一记惊雷。
他说:“姐,我念完初中就不想念了。”他不肯看我,头扭到了一边:“徐哥也是这样.他挣了不少钱。你别跟爸妈讲,我还没想好。”他又慢慢地讲了徐哥的一些事迹,不知在说服谁。
当时他大约是说了这些话,也许话的次序我复述得有些颠三倒四,但内容不会相左。很多年没流泪的我当时异常地想要宣泄,不过我仍忍住了那抹即将上涌的湿润。多年前,风铃声下写不出“我的理想”时的苦闷再次袭击了我,我想它终究没有放过宇凡。
我说:“你的理想不是想要当钢铁侠的小弟吗?”宇凡静静地看着我,只叫了声:“姐。”声音拖得老长,颤巍巍的,像一个老人在哭。
我一时无话可说,扭头继续专心看荷花,脑子里念头来来回回,就如池中交杂错落的花叶般,轻风拂过也吹不开。
荷花池边,陆续有中学生来,似乎是学校教职工的子女,他们抱着唐诗,一边背诵,一边前后悠然地转着圈。这场景我看到过,每次都觉得颇有趣味。
宇凡好不容易看见几个人,想要过去搭话,我拦住他,笑着问他:“你能背多少应景的诗?”宇凡老老实实地背了新学的《爱莲说》之后,便卡住了。我指指那群背诗者,叫宇凡去问问他们。
中学生散开回家后,宇凡笑容满面地走回来,心结似乎散开了许多。我拍拍他的胸口:“多读点书,以后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我低声说:“很多人都羡慕徐哥,但我知道你不。”
宇凡哭了。但愿他以后能成为真正的男子汉。
五
写到这里,我有些意犹未尽,因为我的人生还很短,可以说的并不是很多。
我和新认识的朋友,谈论过我对宇凡、对这个家的感情与想法。朋友说:“与其说这些是你的理想本身,不如说这些是你实现自己理想的信念。”
“信念?”我赞同。
“或者说动力、执着一类。”朋友说着说着,又老生常谈了起来,跟随着所有了解我的人嘲笑我:“你这‘扶弟魔’。”我对这个新兴名词坦然受之。
新朋友有了些积蓄,兴奋地说她终于要实现自己的理想,买一辆某某牌的车。她希望我陪她一同去看看。
“你以后买车吗?”她自问自答:“哎,我问什么问!肯定都给你弟弟攒着!”
我一早便发觉,我爱护幼弟的念头常被周围的女性朋友以“恨铁不成钢”的语气劝说。她们劝我为自己多考虑,更担心是父母逼迫我这样做。她们笑我痴,总是对我的选择感到忧心忡忡。
我习惯了沉默,很难向她们解释我这样做的原因。因此才打算一点点地写下来,希望能对自己梳理清楚。
工作一年,我很少在口头上再提起“理想”这个词,但我的确能感受到,自己的内心里住着一种劲儿。那种劲儿的来源已久,有忧虑与爱的堆砌,更多的是沉默与习惯的沉淀。我估计很难跟上同龄人的节奏,未来也不会去购买属于自己的车,潇洒与自由都离我有些遥远。但我守卫着另一种快乐。
我甘愿慢慢步行,守护着一直在乎的人或奔跑、或疾行。我能感觉出我的血液里,就是这样的“劲儿”在慢慢沸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