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吴明淋
再过三日即立冬,时令不分明,时间界限混沌而模糊,四季更迭的感受总由细微处获取。
一教外的银杏树还盎然地绿着,文科楼外的银杏树下却早已堆积了一方金黄,心境霎时蒙上一层深秋的古朴。我写字时,恰是正午,风过银杏,“沙沙”作响,彷佛寒山寺渺远的钟声,敲醒了枫桥,又从月色渔火中轻轻淡出。
见着银杏,似乎与故园发生一场突如其来的逢晤:故乡是一座蜷缩在渝地一角的小镇,甚至称不得是“镇”,大概是村。历史上出过的最有名的人大概是那位立下赫赫战功的聂荣臻元帅了。不过我的爷爷不是将军,只是一位普通的庄稼老汉,杀过的生,便只有鸡鸭鹅猪了。
记忆中的故乡总是堆满了各种瓜果花树:黄槐花是金黄的,羊蹄甲花是烂漫的紫红,《诗经·采薇》中的豌豆苗在春天爬满半坡,三角梅、石菖蒲、野菊花在路旁吟诵,金钱草、车前草摇曳在风中。草木蓊郁,作物繁茂。时至今日,我依旧无法用最为恰当的语言去描述它,倘要强加一句,便是《圣经》了:“流着奶和蜜的土地。”那些瓜果花树的身体被露水日复一日地打湿,在季节深处,从绿至黄,春秋不废。然每当秋风遽起时,在我记忆里蓬勃生长的却是故园屋后那两株孤零零的银杏。其中一株约摸已有数百年,只记得我爷爷说,在他孩提时代那树便如这般大了。
春夏时,银杏叶茂密掩映,远远望去竟难以看清它的枝条,像空中一团漂浮的绿云。那种绿是流年挑染的,由初春时的嫩绿逐渐过渡到鸭绿、草绿、深绿、墨绿。我也未曾问得清楚:“屋后的青山,是否也是被这株银杏染得淡远?”仲夏夜,渝地气候闷热,我总爱拖着一张凉席铺在树下,听晚风穿过树梢,惊起一群群萤火虫四散逃窜。虽然爷爷三番五次地恐吓我:“在外面睡,山里老虎出来,专挑小孩吃哩!”然而每次被蛐蛐叫声闹醒时,偏头总能看见爷爷也拖了张席子睡在我身边,手里的蒲扇还在一摇一摇地往我身上送风。那时候头顶还是一片灿烂的星空,星辉晕染,靛蓝色的天幕微微泛白,月亮早已不见,萤火虫也不见,牛郎织女早已相会,银杏叶不断落在我身上,彷佛我也成了一株小银杏。
深秋时,一夜间,一树染金,衬着明净古肃的秋空才可描摹它的身姿:枝条顺着树身蔓延,几乎是笔直的,你似乎能听见那种“唰唰”的,垂直生长的声音。那种有力度的金色让整株银杏显现出更为厚重的沧桑,彷佛穿越时空、苍穹、银河、穿越风云纷乱的远古、穿越唐诗宋词、再雕刻下生命的年轮。银杏是那样的,总要经历一番盛大的辉煌,才勉强步入寒冬。隆冬,银杏叶子落尽,树皮粗粝,稍稍瑟缩,却仍不失堂堂的风致。
另一株银杏是我爷爷栽下的,与我同一天出生,却早早地矮了我一截,依偎在老银杏身旁。它是纤细的,一年四季,都呈现一种易折的脆弱。
我记得爷爷讲得很迟缓:“这银杏啊,也叫‘公孙树’,公种而孙得食。种仁入药,清热、敛肺、行气活血,好东西哩!”彼时正值水草丰茂、河水温润的盛夏,我对秋天的期待与水声交织,与河滩上的蔓草一同疯长,向往那种金黄的、可以让银杏树的白果“簌簌”落下的秋天呵!
记忆来自秋的目光。爷爷打白果时总是赤脚,手里的竹竿举得老高,一直延伸,直直戳破天际,恍惚我曾觉得,《西游记》里那拿着定海神针大闹天宫的猴子不是齐天大圣孙悟空,而是我眼前的那个老人。
“爷爷!再高点!”“爷爷!用力打呀!”
我同爷爷一般,也是赤脚,却想躲避秋的燥热和阳光,只远远站在屋檐下,只望得见那杏核大小的白色坚果不断落下,有些耀武扬威地砸到爷爷头上,有些又颓丧地落到地里。
“好嘞!”爷爷也不断回答着我,若同是一个老将军。
每年秋天,爷爷都会为我带回一箩筐。润白如玉的白果,去掉壳,依旧是玉白的,在秋天隐隐流露春的绿意。淘尽后,放进锅里,再加几根党参、当归,撒几颗红枣,再加一盆切好的乌骨鸡块一锅炖,清汤寡水的甘涩,清清白白的滋味。炖好后不用另外起锅,径直端到堂屋饭桌上。霞光为晚风镀上一层火烧的艳色,炊烟在人间摇摇晃晃,那些乱飞的蝴蝶,羽翼漂浮于金色之上,时逐时落,从晨到昏,是庄子吧,化蝶而来,又化蝶而去。吃白果炖鸡的时候,我不爱用筷子,偏爱用勺,即使爷爷手把手教了我很多次,我也依旧夹不稳白果,甚至把手打红了,也夹不起一颗,倒是让我对筷子平白生了种厌恶,早早弃用。也不爱吃鸡肉——即使爷爷几乎把所有鸡肉都夹到我碗里,堆得老高。我爱的,是一勺带着汤、油滋水滑的白果,灯光昏黄,白果仍是亮晶晶的,咬下去,是一口软绵的甘,也称得上糯,丝丝缕缕萦绕齿间的是草木的芬芳。一勺是不够的,得再来一勺,直至不知多少勺才被爷爷打住,不准再吃,只说:“白果有毒,多吃无益。”
我无法再经历那样的场景:深秋时分,在我长大的土坯房的堂屋中央,一锅白果炖鸡安放在我与爷爷间,屋后染金的银杏在晚风中不住地吟唱,黄叶纷纷飘坠。爷爷深褐色的皮肤与秋收后的土地连成一片,脸上的沟壑笑起来是马里亚纳海沟。灯火熏黄,我对面静坐着的是八十年岁月的沉淀。那双手是粗粝温暖的——即使我吃下那一颗颗白果时,也从未想过,那双手,有一天竟也会变得冰凉。
时光如同飞鸟,一飞十年。这十年间,辗转于求学路上,中间只返乡过几次,那两株银杏依旧盛开在屋后,小银杏却不知怎地悄悄比我高了一截,刚好让我能够微微仰视它,我初中毕业后便未再长高,世间草木却依旧循着它的格律生长。小银杏呵,终于长大了,亭亭玉立在这世间。我赤脚走到树下,抚摸那片树纹,恍然像是触到一双手,苍老粗粝,却也再也不能为我打扇、为我熬汤、用筷子为我夹起一颗又一颗白果。
我一去难再返,自然不愿再记起曾经的故事,若不是这懒散无事、四处闲逛的秋,遇见这栽满银杏的校园,可能再也不愿想起那往日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