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 为什么要重提“良知”问题
我简要回顾一下儒家良知论。“良知”最早由孟子提出来,而且只有一句话:“人之所不学而能者,其良能也;所不虑而知者,其良知也。”孟子以后,儒家思想虽然有很大发展,但没有人专门讲良知,直至明代,才有阳明子重提良知。这是由于自明代中叶以来,中国开始了近代化的过程(当然也有人说中国的近代化应追溯至南宋)。阳明心学及其后学的思想,是与时代潮流相吻合的。阳明心学的兴盛,被满清入关所打断,政治高度专制,回到了中国的中世纪,阳明学因此衰落。再次的兴盛,也是中国近代化的再次启动。阳明子的学术思想虽然有变化,但比较一贯的主要讲是良知。他文治武功,戎马倥偬之际,随时不忘讲学,也就是讲良知。有一个乡绅请他讲学,问他:“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他用原话回答:“除却良知,还有什么说得!”他认为那个时代所缺乏的就是良知。
我们今天为什么要重提良知?余平教授有一句名言:“如果哲学没有意义,十年前我就卖烟去了。”哲学对于我们每一个人、对于我们“时代的精神状况”是极为重要的。今天的人们有各种各样的困惑和问题,当今世界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危机,这是众所周知的。但是,我想把它们归结为两点,就是我们今天已经失去了两种最重要的感觉:羞耻感和敬畏感。
我的一个朋友张钊,在网上发过一个帖子《重读〈狂人日记〉》,大意是说:鲁迅先生笔下的那个狂人看书,足足看了一宿,才从字里行间看出了“吃人”两个字来。这就是说,那个时代,虽然不乏“满口仁义道德,一肚子男盗女娼”的人,但毕竟还是在暗中,拿不到桌面上来的;可是今天呢?过去羞于说出口的事情,现在已经大言不惭地说了,大张旗鼓地做了,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在鲁迅先生的年代,吃人是暗中的,现在却是赤裸裸地吃人!这是个突出的现象。
以前有一句名言:“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过去也有什么都不怕的人,但是他们怕天,怕天打五雷轰。今天的人们却完全失去了敬畏感。可以肆无忌惮了!同时,我们也看到另外一些现象,一是封建迷信的死灰复燃,一是宗教信仰在某些层面有复兴的倾向。这说明了敬畏感是人的一种终极需要。
但是,我们为什么会丧失敬畏感呢?有一种观点,从百姓到学者都有,认为中国的问题出在没有上帝。几年前,我往返于北京和成都之间,在火车上看到偏远的山区都有越来越多的基督教堂。这是一个相当严重的问题:我们是不是需要请一个西方的上帝来,才能解决问题?我不这样看。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在轴心期大转型之后的走向是不同的。西方轴心期之后的上帝,类似于中国前轴心期的殷商时期的神;而轴心期以后,中国的主流意识是走向世俗化、甚至无神论的。没有宗教的神学的信仰,是否就不能找到敬畏感呢?我认为能,就是良知问题。
面对当今世界的严重的精神危机,就全世界的思潮大势来看,我们可以有两种选择:
(1)沿着后现代解构主义的方向走下去。按二十世纪西方后现代思想家的思路,似乎可以作出一个判断:今天的精神危机的发生,是因为对传统还没有解构到位,应该更加彻底地解构。是这样的吗?在我看来,危机的发生恰恰是因为我们的一些核心的价值被解构了,被颠覆了,而走向了一种“绝对的相对主义”。例如,如何确定行为正当与否,其标准是在当下经验的个体好恶的判断,个体根据自己的好恶给自己定标准,这样就会导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标准。这样继续解构下去,就会走向伦理上的相对主义。所以,我在许多场合都提出自己的主张:重建第一实体!重建绝对!
因此,(2)另外一种可能的选择,就是重建传统。我可以说,这是非常简单的道理:我们只能失落我们曾经拥有的东西。我们“失落”了羞耻感和敬畏感,就意味着那是在传统中曾经本来有过的东西。当然,我们应该“重建”传统,而不是简单地“回归”传统。我不主张所谓“回归传统”。传统至少在两种意义上是不可“回归”的:在现象学的意义上,如果说有一个摆在那里的传统,我们去回归它,那么,它恰恰是应该被悬搁起来的超越物,所以这样的回归是不应该的;在解释学的意义上,按其本来面目确切地回归传统,其实是不可能的。首先是不应该,再者也不可能。必须重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