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如梭,一晃,我已在家呆了十余年了,新世纪的第一个繁华十年已经过去。这十余年里,我的生活很是萧索,任凭外面的世界如何精彩美丽,似乎都与我没有半分的关系。而在这如沙漠般荒凉绝望的十余年里,书籍就是我心灵仅有的依靠与陪伴。
从小父母就经常为我买书,我很小的时候就已经学会了用读书来忘却寂寞和痛楚。后来,随着年龄的渐渐增长,我开始越来越渴望能够真实地去触摸这个世界,去领略那些我所羡慕的一切,但是我手不能动、足不能行,一切对我来说都只是不可企及。于是,书籍最终变成了我灵魂的天地,成为了我心的双脚,它给了我真实的一切,我用它虚幻地在这个世界上行走。我的人生记忆,几乎大部分都和读书捆绑在一起。
十六七岁的时候,我读《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足足读了整整两遍,就长篇小说一类而言,这在我至今的人生中是绝无仅有的。而且,这本书在我的人生记忆里,拥有最珍贵的地位。保尔曾经让我热血沸腾,让我激动得热泪盈眶,他的精神曾经让我相信,我能战胜我那如噩梦一样的命运,我能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他的力量曾经将我从精神崩溃的边缘拯救了回来,他的力量曾经让我从行将作废的人生里重新昂首挺胸地站了起来。而那时,我还根本不懂文学。我想,珍贵是不需要理由的。有些价值,是只对某些生命有效的。如果我的手中有一本《红楼梦》和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两者之间必须要烧掉一本,那么我会毫不犹豫地放弃《红楼梦》。
在我人生最低潮的时候,我曾经笃信过佛学。也许人对苦难的承受力的大小,是和人的年龄的大小成正比的。而一个人如果太过年轻,就会没办法面对太过残酷的巨变与痛楚。不能承受,人就会变得脆弱,甚至想要逃避。而人一旦幼稚地想要逃避,宗教就会以庇护所的面目在你眼前出现。我曾经信以为真地想要在佛学的玄思中获得人生的解脱,但到头来才醒悟这原来是多么地可笑。人的精神是永远不能脱离物质的肉体和物质的世界而存在的,如果你想获得某种解脱,就只能去现实地改变你的某个世界。如今在我的书架上,除了《金刚经》等几本具有哲学价值的佛学经典之外,其他的佛教书籍我都全部丢弃了。我想这是值得庆幸的,因为我不再年轻了。
在踏上写作的道路之后,我曾经很推崇西方现代派的各种文学主张。从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的意识流,到风靡全球的拉美魔幻现实主义;从二战后“迷惘的一代”,到荒诞不堪的卡夫卡系列,等等。我在花花绿绿的文学世界里东奔西跑、殚精竭虑,真心实意地想要写出些好东西来,而到最后突然明白:一个中国人,真能顿顿拿西餐当饭吃吗?吃西餐,作为生活中偶尔的调剂还可以,但若作为生活的根本,恐怕就要变种换族了。对文化来说也是如此。中国文化的根,根植在每个中国人的头脑里,对于外来文化的碰撞,是合适则吸收,不合适则排斥。中国古代有精卫填海、女娲补天,甚至还有宋定伯捉鬼和狐妖画皮,但就是没有长着猪尾巴的小孩,也没有长着翅膀的天使。奥地利的“城堡”和中国的皇宫,也不是同一个世界里的东西。艺术,只有能在欣赏者的心中引起共鸣,才是有意义的,否则就算“引进”了,也并无多大用处。硬去接受,只能造成自我的他者化。语言具有最大的民族性,民族语言里流动着的血液就是民族文化,而我们都是在用汉语写作,我们应该而且也只能写出我们自己的文化。
我最尊敬的一部书,是《资本论》。马克思是真正值得每个人去敬仰的。他的辩证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天才般地改写了人类的哲学史,巨大地推动了人类在抽象思维领域里的文明进程,其哲思的高度和广度至今仍无人能够超越;他撕破了资本主义虚伪狡诈的嘴脸,将全世界无产阶级同胞所受的血泪苦难呈现到了历史的眼前,他的一生都是在为了全世界穷苦的人们说话,直到最后;他指出了这个世界的本质,阐明了一切历史的规律,他给了我们一个信仰:全世界受苦受难的人都可以有一个幸福的归宿,全人类纷纭交错的历史都可以有一个光明的去途,在那里,没有饥饿、贫穷、堕落,没有歧视、战争、罪恶,人间可以有一个真实的天堂。中世纪的人们,只能将幸福的希望寄托在上帝的身上;到了资本主义社会,上帝的塑像被摧毁,换上了黄金做成的镣铐。而他,正是第一个向这镣铐举起了巨大利斧的人!他要让这个世界,真正地将自由和平等还给每一个生来就自由、平等的人!——人心若无信仰,人生便无脊梁,而我相信,他的信仰是一轮璀璨不灭的太阳,是一对用精钢和鲜血炼成的翅膀,终有一天,它能插上每个人的肩膀,让世界自由地飞翔!
漫漫十余年,书籍在陪伴着我的同时,也许也见证了我心灵世界的几番变迁,我想这是幸福的。因为书籍毕竟是实在的,我在抚摸着它们的同时,也能抚摸到自己的过去。孤独之中,毕竟,我没有虚度我的生命。这是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