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一盏单纯的灯带给人们的只是一片朴素的光明,那么一只斑斓的花灯带给人们的也许就是一团五彩的缤纷。我对“美好”的最初理解,就是来自一片灿烂的花灯海洋。
记得我那时大约才七八岁。一次,父亲单位里组织大家去无锡看灯会,规定可以带家属参加,父亲非常高兴,便准备了要带母亲和我一起去。自从我出生以后,父亲和母亲便年年月月都是在带着我去四处求医看病,外面的地方我们一家三口倒是去了不少,但却没有一次是去玩的。这次好不容易有了一个机会,居然是可以一家三口无忧无虑地去看一场灯会,父亲和母亲自然是万分高兴。反倒是我,毫不懂事,那时根本不懂父母的辛酸和艰难。那天下午父亲来接我时,我的最后一节课还没有上完。父亲已经为我跟老师请了假了,但我却不肯走,我怕完不成作业。父亲说,单位里的车子要准时开动的。我哪里懂。最后父亲只能硬抱了我走。直到傍晚到达无锡时,我的嘴还是噘着的。母亲讨好我地要为我买一些吃的,我还故意不要。而今想来,心中仍然内疚。
进了灯会公园的大门,我即被从未见过的美景吸引了:渐暗的天空下,锦簇的灯群连绵辉煌,重彩叠翠,流光四溢,宛如一片小蓬莱;广大的场地上,美妙各异的花灯绮丽纷呈,风采俱秀,盏盏都是雕龙画凤、飞花舞蝶;欢乐的游人们熙来攘往,汇成了一片喜悦的海洋。这仿佛就是一个盛大的节日。我都高兴坏了。父母用从汽车上带来的三轮车载着我,带我到处去看。我已记不清看过多少种灯了,只记得眼前尽是一片新奇快乐、花花绿绿,直让人眼花缭乱。我依然记得最清楚的是一尊很大的“娃娃撒尿”灯:一个憨态可掬的塑料大胖娃娃身着肚兜,笑呵呵地一边撒“尿”一边不断地转着圈,真是好玩至极。我记得父母和我在那娃娃灯旁说笑了很久,我很快乐。
记忆中,那晚的夜很清澈,黑色的天幕在华丽灯火的辉映下,就像是变成了一块光滑而巨大的绸缎。我真是喜欢这样的一个人间,它应有尽有,美不胜收。那晚父母给我买了一只粉红的小手电筒,电筒灯泡的部位有一束可以发光的纤维丝,电源一开,整只小手电筒就像是一只正在燃放的爆竹,光华如花盛开。我是真舍不得那一个夜啊,但是,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再美的繁华绮丽,都终将有熄灭、闭幕的一刻。只可惜,那晚大家居然都没带相机,一切只能留给时间去保存了。
我家附近原来有一个琴湖公园,我小的时候,父母都还抱得动我时,常常带我去玩,那里是我童年记忆中唯一的欢乐天堂,我曾在那里度过了很多个幸福的日子。公园里有一架供人参观的小飞机,我曾经最大的梦想就是可以去这架小飞机上坐一坐,可惜始终没能成真。在我上中学的时候,琴湖公园里也举办了一场灯会,我们一家三口也去看了。这是我人生中第二次看到灯的盛会,它的规模虽然没有无锡的那场大,但也足以让我流连忘返了。当时的我,成绩优异,父母身体健康,也像别的孩子一样,正在憧憬着美好的未来。我那时还从未清醒地认识到,其实我的人生根本就不能和别的孩子相提并论。琴湖公园里的花灯缤纷绚烂,我的心情也是一样多姿多彩。扑朔迷离的世界尚未向我展示它狰狞的一角,我还陶醉在锦绣芬芳的花花红尘里。在那次灯会上,最让我高兴的是我们竟然又看到了“娃娃撒尿”灯。这灯比无锡的那尊稍微小了一些,但其他的都差不多,这真是一种奇妙的缘分。红彤彤的花灯,似乎串连起了我记忆中年少时的全部快乐,我小时候的所有梦想,都像是飞舞在灯火中的未灭的影。那晚,琴湖公园里有做拍照生意的人,我们就去拍了一张照片。照片上,我们一家三口,笑得很高兴。这是我最后一次去琴湖公园,因为不久之后,琴湖公园就被永久地拆除了。它成了一堆废墟,被分散到了各个地方。
失学之后,我曾经一度沉沦,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愁。母亲那时经常让父亲载着我出去散散心,但我又哪能真的开心呢?我的生活被推进了一片黑暗之中,我的明天究竟该何去何从?我真的不知道。记得那时,我家的窗外有一棵树,我总喜欢看它在夕阳中的样子。火红的夕照涂镀在灰蒙蒙的树上,使得树上伸张的残枝焕发着一层珊瑚般的温暖奇彩。绮丽的光芒从树枝的棱角淌进树皮的皱纹里,使得整棵树都像在微微地燃烧。这棵树挺拔而健壮,我不知它的年岁。夏天,它枝繁叶茂、黛绿葱茏,凉爽的叶隙里渗流着火热的光,它就像一只羽翼青碧的凤凰,正激烈地昂首振翅,要拉着大地一块儿飞到天空中去。冬天,它的树叶掉光了,就像凤凰只剩下了一具骨架,兀然地向着天。它年复一年地在纹丝不动的大地上生长、死落,望着太阳,看着星辰。它的澎湃在不灭中轮回,它的生命在无限中苍老。有时,我会错误地觉得,也许它也在看着我。
而今,这棵树也早已不在了。“逝者如斯夫”,也许人生就是一个不断地和过去告别的过程。美好的、遗憾的、快乐的、忧伤的,最终都会遁入人生记忆的星空。而有朝一日,当星空中的光芒黯去,或许剩下的也就只是我们对于曾经的岁月的留恋,还有对于活着的无限不舍。明天总有太多的不可知,珍惜我们今天拥有的每一刻,也许才是生活踏踏实实的真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