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五六年前的事了。张伯伯是我父亲的朋友,其子小张结婚,张伯伯邀请我们全家去喝喜酒。因为盛情难却,所以我们全家就一起去了一次唐市。那里的一条街给我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我也不知这条街的名称,因其状似廊桥,所以在这里我暂称它为廊街,想来大概也不会很错吧。
那时正是十月份,那天的天气很好。阳光充足而不猛烈,碧空澄净。上午,张伯伯开车来接我们。父母很过意不去,张伯伯热情洋溢。车子驶出了小区,便奔唐市而去。坐在车子里,看着车窗外的景物纷纷转瞬即逝地从眼前掠过,不禁有些恍惚。自从在家以后,我每年出门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不光是因为父母已日益年迈,也还因为我与外面世界的隔膜已越来越厚。从刚在家时的犹如笼中困兽,到最后的出笼也不觉自由,这中间经历了怎样的心灵死生,实在是难以向人道明的。只是,很多时候,见完了外面的种种人或物,转身回家时,心中仍会浮起眷恋。而眷恋是痛楚的。车子驶离了市区,车窗外的景色开始萧条起来了,但大家的心情是欣喜的。
张伯伯家的房子,就在这条廊街的头外面。因为要给小张办婚事,所以房子都已装修一新。新房的左右两边,都是成片的旧民宅,它们大小参差,错落有致。高低不一的屋檐排列成一条断断续续的曲线,指向着高旷的蓝天,气韵寂寥而绵长。一条细窄而蜿蜒的小街,就像一根破碎的玉带,静卧在这排屋檐的下面。街面上破碎的缝隙里,生长着青草和绿苔。可以想像,当晶莹的雨丝从乌黑的瓦楞上滑下,掉落在街面上的石板上时,会溅起怎样清脆的声响。自然之音是最纯净的。而我所说的廊街,就是这条长街上的一小段。与其他的街不同,廊街是有篷顶的。这与江南多雨而闷热的天气是相适应的:篷顶既能挡雨,又能遮阳,篷底下通风又敞亮。听一位老阿姨说,以前唐市到处都有这种街,而现在,就仅剩下这一处了。历史都是残缺而斑驳的,它们或者失去了部分的真相,或者脱落了部分的血肉,就像这条唐市最后的廊街一样。
中午,我们在新房子的中堂里吃了酒席,菜肴很丰盛。午后,阳光有些火辣,我的轮椅就停在了廊街上。宽大的黑色篷顶下,凉风习习,明朗安宁。廊街并不长,从头到尾大概只有十来米。廊街的一边,相连着一片老宅,有些人家的大门开着,任由一些猫狗进出,民风很古朴。这里没有多少门锁的隔膜与戒备的孤独,大部分人都是亲情、友情之树上的鲜活一叶。有些老人,抱着孩子在街上慢慢散步,笑容灿烂而淡然。这种笑容,会让人真挚地向往一份平凡而漫长的生活。还有什么,能比含饴弄孙更好地象征人类的永恒沧桑与永恒圆满呢?留给我深刻印象的,还有一户人家的大门。这门是由十几块厚长的木板拼装而成的,开门则拆,关门则装,让人想起旧社会的店铺。其中的两块门板上还残留着两句毛主席时代的用毛笔写的诗,笔力刚劲。置身其前,你会真切地感到,历史是触手可及的。时间无法冲走所有的时代痕迹,而我们永远活在历史的延续里。
廊街的另一边,是一条碧绿的小河。河上有一座小石拱桥,一端的桥堍就在廊街的尾外面。桥上行人稀疏,天际白云素淡,小河流水潺潺,入神久看,你会觉得自己是误入了一片婉约词境,风雨细腻,心旷神怡。心灵能从现代化的桎梏里短暂地挣脱出来,是快乐的。廊街上摆着两张八仙桌,桌上放着一些糖果。一条大黑狗在我的轮椅旁转来转去,吐着舌头,急匆匆而又茫茫然,像个可爱的孩子。廊街上很是凉爽,碧绿的河水,像是将它所有的清凉,都捧到了篷底下来。廊街就是一个布衣们的凉亭。凉亭是精致的、艺术的、风雅的,而廊街是简陋的、实用的、朴素的;前者是属于名士鸿儒的,后者是属于布衣白丁的;凉亭可入苏东坡的诗词,而廊街就该配关汉卿的杂剧。但说到底,终究是朴素成就了精致,百姓成就了王侯。只有底层,才是这个世界永远的基石。
下午,廊街上热闹了起来。人们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谈着一些或喜或忧的事情。一些认识的大人,也和我聊了几句。那条大黑狗,依然在不远的地方转着圈,急匆匆而茫茫然,认认真真又傻乎乎。小时候我是非常喜欢热闹的,看着别人热闹和欢庆,自己莫名地也会觉得格外高兴。长大了,这一秉性似乎也仍未被苦涩的生活磨去。然而,虽未磨去,心中却终究是懂得了孤独。这种孤独与沟通无关,而是一种生存状态的四面楚歌。阻碍沟通的往往只是冰,而阻碍生存的,却往往都是岩石。曾经我以为,狭小寂寞的房间就是我的可恨的囚室,但到后来才发现,其实我才是我最终的不自由。我能到达热闹的市中心,却永远无法离开自己瘫痪的身体,这就是我命运的真相。这是令人悲怆的。但是,身体健全的人,又何尝不会有同样的痛楚与孤独?人类所受的苦难都是大同小异的:樊笼的外面依然是樊笼,沙漠的另一边,仍旧是沙漠。深沉的黑暗里,在拼命地寻找奇迹的,又岂止我一人。祈求死,未必是懦弱的,但一定是愚蠢的。因为,只有活着,才会有希望。就算是一个长达一亿年的黑夜,它在最后一秒,也必将输给光辉的白昼。这是一个永恒的真理。项羽是英雄,而勾践,是王者。
夕阳晚照,火烧红云,金光万丈,河水潋滟。但愿我能永远记得这磅礴的美景。
于二〇一〇年十月至二〇一四年六月间陆续写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