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里，小时候的常熟还没有什么高楼大厦，楼房都是灰蒙蒙的，最高也就只有五六层，一切都很朴素，华丽的建筑仿佛都只在电视里的另一个世界中存在。那时候的常熟，最多的就是古色古香的旧宅和蜿蜒曲折的小巷，正如众多江南的小城一样。那些岁月斑驳的旧宅和坑洼不平的小巷，弥满着浓郁的江南味道：参差的屋檐错落绵延，潮湿的瓦楞乌黑光鲜；灰白的墙体苍老斑斓，新生的青苔碧绿伸展；木制的门窗古朴低矮，砖铺的小路清新蜿蜒。巷子里，每个简陋的门口仿佛都能让人倏忽踏入过去，每个空荡的拐弯似乎都能叫人蓦然迈进曾经。

　　我小学是在报本中心小学念的。当时的报本小学，座落在一片老城区里，学校的周围全是连片的老式民宅，斑驳不堪。父母每天送我上学、放学，都会经过一条漫长而曲折的小巷。这是一条和我朝夕见面了六年的小巷，我曾经记得这条小巷里墙上的每一片青苔、路上的每一块砖。小巷里人家破烂的门槛，拐角处一口安宁的水井，都曾在我童年的脑海里激起过无数的好奇。从小巷的人家里轻悠地飘扬出的评弹声音，至今仍能让我忆起一片深远的宁静；夏日傍晚坐在水井旁乘凉、谈笑的老人们，至今仍能让我忆起一种恬静的快乐。那时候，父亲每天都蹬着三轮车送我上学、放学，母亲则总是骑着自行车在旁边一路相随。我记得路面上的颠簸，总是会让我抱怨小路的坎坷难行，就好像路面上那些不平的砖石，专就是为了折磨人而存在的一样。我曾分外地盼望小巷里的那条路能有人去重新铺一下，而今我却分外地怀念那一小段坎坷，因为相比我后来的人生而言，那一小段的坑坑洼洼，简直是温柔得让我留恋。我想，也许这就是成长。

　　报本小学的旁边，就是晚清名臣翁同龢的纪念馆，因为身体行动不便的原因，直到小学毕业，我都没能去纪念馆里看一眼，想来有些遗憾，但好在我并不怎么喜欢翁同龢。我喜欢谭嗣同，喜欢王五，很多时候我自己也不明白，像我这样的一个人，怎么心里最喜欢的偏偏都是些金戈铁马的人和事？我想是我的命运囚禁了我。但，其他健全的人又何尝不是这样呢？人生受苦，种种不同。我的父亲母亲，每天风里来雨里去地送我去上学，他们又何尝不是受了我的囚禁？人生总是一言难尽。有时候坐在父亲的三轮车上，看着小巷里一面面斑驳青绿的墙，我会想：谁又知道在这些墙的后面，曾上演过多少悲欢离合呢？老宅子的历史都很长，而历史，说到底也许便是一个人又一个人的命运的交叉与叠加。

　　从报本小学出来，出了小巷，向左转便是我父亲的单位。小时候，父亲接了我放学出来，没地方好安置我，便总是将我安置在他们单位的传达室里。我的童年很孤独，像我这样的孩子，是没有什么小伙伴的，在我漫长而单调的童年里，唯一的伙伴，恐怕便是故事书了。故事书为我打开了一扇虚幻世界的大门，让我过早地品尝到了忘却的滋味。我想这并不是一件幸事。传达室里有时候也很热闹，会有很多大人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个不停，我是个小小的旁听者。我在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了解了太多成人世界里的是非与规则，这让我在儿时显得分外少年老成，和我成年后的情形刚好相反。我十六岁失学之后，便只能像个囚徒一样地呆在家里了。父母维持我的日常起居已是十分艰难了，我又还能奢求什么？足不出户现在早已成为了我的生活习惯，我与外面世界的隔膜也越来越厚。和很多二十七八岁的同龄人相比，我现在已显得很无知了。脑子好曾经是我唯一的自尊，而我现在已经连这也失去了。但我并不难受，我早已厌倦了太多空幻的幸福和纠结的纷扰，我的生活很灰暗，但很平静。人能活得平静也是一桩幸事。

　　小时候，我坐在传达室里，看着窗外昏黄的天空，常常会有很多童话般的幻想，幻想曾经让我孤独的生命里充满了阳光。父亲那时候告诉我，他们单位的大楼，以前是日本人在常熟的宪兵司令部，再以前，据说是常熟某大户人家的家。我那时就问父亲：那么这楼里会不会有什么机关或宝藏？父亲说，他以前也是这么想的，而且曾在楼里认真地找过，但啥都没找着。尘封的往昔，总是待在人们可望而不可即的地方。哪怕你就站在那些往事所发生的地方，哪怕你触摸到的就是曾经的某个故事里的真实道具，你也看不到、听不到往昔的再次演绎。因为从来都没有人能听懂时间的诉说和暗语。很多时候，我会感到和这大楼一样地孤寂。

　　出了小巷，向右转，则是一家我儿时最喜欢的小店。这家小店里专卖贴纸和玩具。我小时候最喜欢收集《圣斗士星矢》的贴纸了，足足收集了有一大本。本子里的每张贴纸都曾经让我爱不释手、如痴如醉。其实现在想来，那时候的我真的很不懂事。小时候我家里非常穷，连肉也吃不上一片，父母还总是要节衣缩食地省下了钱来带我出去看病，而我却竟然仍然会常常缠着父母要他们给我买贴纸。我真的很惭愧。父母基本上每次都会满足我买东西的要求，虽然他们明知我买的全是些废纸。我一生中大部分的快乐，都是建立在我父母的苦难之上，这是我生命中最大的悲怆。现在有时候我闭上眼睛，仍然会看到这样一幅难忘的画面：父亲在夕阳下费力地蹬着三轮车，母亲在旁一路相随，古老的小巷不断向我身后退去，火红的落日刺痛我的眼睛。

　　如今，常熟城里已满是华丽的高楼大厦了，而我却开始日益怀念那条曾经的小巷以及和那条小巷有关的一切物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