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去常熟步行街，还是在十多年前。那一天，是步行街开街的第一天。去的时候是晚上，街上灯火辉煌，人群摩肩接踵。我记得那应该是我生平第一次真的切身感受到“摩肩接踵”，我的轮椅是在人群里挤着往前行进的，父亲推着我，只要稍微走得快一些，一回头，就会找不到母亲。不时有人的脚撞在我轮椅的脚踏板上，我对人家说抱歉，人家也对我说抱歉。

　　不知为什么，那一晚的情景，后来就一直成为了我对繁华的理解。后来每当我看到“繁华”二字，脑海里出现的图景既不是上海滩，也不是大北京，而就是那一条其实现在说来也不算是大的常熟步行街。步行街上开着常熟最昂贵的商店，种着常熟最昂贵的树。那几棵树据说都是十万块钱一棵，从东南亚买来的，很难养。想想看，那还是在十年前，几棵树加起来就能买一套大房子了。那一晚，几乎整条街上的人都在赞叹这条街的华丽与奢侈，包括我在内。父亲却不以为然，他说，王府井大街在二十年前就这么漂亮了。说完，他又“唉”了一声，然后不再说话，继续默默推着我往前走。父亲的一生都在回忆他的青春和北京，那时候他还只有我的母亲，而没有我，那时的父亲和母亲，是快乐的。这种回忆我年轻时不懂，现在年龄大了，才开始懂得里面的苦涩。我已经三十岁了，却还会常常梦见曾经的校园，每次醒来，都恍如隔世。也许人生就是这样，从一片美丽的云端摔下之后，那片云，就会成为一个永远消失了的梦。

　　步行街离我们家很近，那时父亲也还体力充沛，他看我喜欢步行街，就常常会推我去街上玩。过了开头两年的热闹之后，步行街上倒也不是天天那么“摩肩接踵”了，只偶尔在节假日还会拥挤一下。这对我来说很好，毕竟，轮椅在密密麻麻的人群里穿行是一件很不方便的事情。步行街上有个人工瀑布，那时它还很新，看上去又清亮又有气势，我很喜欢那儿，每次到了瀑布旁，父亲都会停下来，坐一会儿，和我聊聊天。那时，我才二十出头，父亲和我聊我日后的打算。我能有什么打算呢？我说。我对自己的人生一无所知，而又百思无解。父亲说，你总得做点什么，不然会被人家看不起的。这个道理我懂，但是我能做什么呢？母亲一直跟我说，你除了还能写点东西，别的事情是做不了的。当时的我很想去炒股票，但是家里又哪有钱给我去炒呢？我的青春是那么迷雾重重，别人都能按部就班或者依此类推的事情，对我来说都不可借鉴。我的人生是一道没有参考可供抄袭的证明题。那时候，我看着街上繁华又美丽的一切，经常会想要哭泣。真的。世界这么大，这么美，却哪里有我这么一个瘫痪者的位子？一切都要靠自己去闯，能闯出来固然是好，闯不出来，临死前，起码也不会有太多遗憾。我的人生，注定了就是一场背水之战。

　　中间有很多年我没有再去步行街，我把自己闷在家里，我给自己定下了四个字：学、思、读、写。我不敢玩，我怕自己的人生最终会一败涂地。像我一样年纪的人，都会玩CS、魔兽，但我却从来没碰过。不是我不想玩，也没人不让我玩，我是怕自己糟蹋了时间。我恐惧，我日日夜夜恐惧。我的明天会怎样？我的路该怎么走？没有人能教我，我的父母也完全不懂，一切都只能是摸着石头过河。我要往哪去？我想去步行街，那个繁华而美丽的地方，那个像梦一样美的地方。我希望自己有一天，可以从容地在街上看风景，而不会有人看不起我。这，也许就是我心里的繁华。

　　十多年前，在步行街上，也经常会看到一个坐轮椅的女孩子，据说，她的病和我的病是相似的。她的父母每天都会让她在步行街上看风景，轮椅上安了一个铃，她有什么需要，只要一按铃，就住在街后面的她的父亲或者母亲就会出来服侍她。我从没和她打过招呼。有一次我远远地仔细端详了一下她，发现其实在她面前来来去去的人对她来说似乎不存在任何意义，她的眼神不是空洞的，却似乎一直在看着一个不存在的地方一样。或许我的观察是不准确的，也许我只是把她当成了我自己，没什么比观察一个同自己相似的人更能观察出自己。她在这条街上没有朋友，在她面前走过的人，也都不认识她，也许这就是她在这个世上存活着的一个隐喻。当然，这个隐喻也属于我自己。从几年前开始，步行街上不再有她的身影，据说，她已经死了。这总会让我感到自己也已近风烛残年，毕竟，医生说我二十七岁就会死。算命的说我会活到四十五岁，我希望他的话是准的。不是我不想死，而是我还有很多的事还没有做完。我还没有完成父母的心愿，他们一直希望我能成为一个真正有出息的人，而我对这条步行街，也还没有看够。

　　我想我是个贪恋繁华的人，我离佛陀的启示太远。我不爱青灯的肃静，只爱红尘的喧嚣。我想我是个不愿活得寡淡的人，我想我中了人间热烈的毒。今天的常熟步行街，已经有了一层灰蒙蒙的老旧，纵然新店还在纷纷开张，却已难掩暮气深重。但我还是很喜欢这条街，如果生活允许，我还是希望自己能常来这条街上看看。毕竟，从我的二十岁到三十岁，它是我十年里唯一能见得到的热闹地方。腿没用了，我还能去哪里贪恋我那遥远的红尘？一生痴痴又可笑，我却还在追求我的逍遥。任它前路是峭壁悬崖，我只愿一生长啸到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