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秋石生平第一次失眠了。他想了很多，很多……

　　秋延直看见儿子整天兴高采烈，在劳动、工作中那种横冲直撞，所向披靡，无所顾忌的朝气劲，既高兴又担忧。高兴的是看见儿子长大了，又进步了；担忧的是，儿子在工作中那种争强好胜、“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性格，必将引起一些看不惯的人反感，将来会摔跟头的！“知子莫过于父”“子不教，父之过”，作为一个老共产党员，作为父亲，秋延直的担忧，不无道理。儿子心地善良，生性直爽；但单纯幼稚，犹喜表现的弱点，会导致“乐极生悲”啊！为此，秋延直寝食难安！秋石日后生死沉浮的艰难成长历程，充分印证了这一判断。

　　中秋节之夜，皓月当空，明朗的圆月显得分外皎洁、明亮。门前地坝中央，今晚临时放置的圆桌上，陈玉早已将张罗好的晚餐摆上了桌：一盘红糖糍粑块，一小盘小炒肉片，一小盘炒鸡蛋、一大盘小白菜、一钵丝瓜汤。秋延直喜欢喝酒，陈玉给丈夫斟了满满一小碗酒。秋石来到了桌子跟前，他的身后，跟着扎着一对小羊角辫、蹦蹦跳跳的小妹妹秋榴，当他一眼看见桌上少有的丰盛美餐，口水直流，兴奋异常。不待父母上桌，随手拿了一块红糖糍粑块递给妹妹，另一块，就早已塞进了自己的口里。陈玉见儿子那么不懂规矩，生气地说：“爹都没上桌，你就那么饿，只晓得顾自己那张嘴巴！”母亲的斥责，令兴奋的秋石，顿时情绪一落千丈。他默默地走到地坝边的树影下，望着沟对面的ft丘，暗暗流泪！在父母的言行熏陶下，秋石从小就孝顺和尊崇父母，父母在他心目中，永远是那样的高尚和高大。尽管前些年父母上ft大炼钢铁，把自己一人扔在家中遭罪，但自己从未对父母有过半句怨言！母亲“只晓得顾自己那张嘴”这句话，使秋石倍感委屈，他最怕别人说自己不孝顺了！

　　正因为母亲这句话，从此以后，不管有什么好吃的，不管这些食品对自己有多么大的诱惑，秋石从来没有先于父母独自享用过。成家后，在农村干部培训班，与

　　父亲共同参与会餐过程中，父亲分的那份“粉蒸肉”，父亲自己全吃了；而秋石一片肉也没吃，饭后端回家中，让母亲先动筷子后，自己与妻儿们才与母亲共同吃；乃至参加工作当上校长后，秋石第一次乘坐飞机，在外出考察工作的往返途中，飞机上的乘务员发给乘客精美的小吃，考察团的其他成员都吃了，而秋石看着自己手中那精美包装的“神秘小吃”，极力克制住自己垂涎欲滴的欲望，一动也没动就放进了随身携带的挎包里。直到一个月后回到家，他才当着父母和妻儿的面打开包装，让父母先品尝后，自己才和妻儿们共同品尝。

　　秋延直走过来，见儿子那副情绪低落的样子，笑着问道：“怎么了，刚才还那么高兴，怎么一下就变成了‘霜打的茄子’，蔫了？”陈玉走过来对丈夫说：“大家都没上桌子，他就带着秋榴，独自吃起来了，我说了他两句，他就使性子！”又转向秋石说：“难道你做得对吗？”秋石低着头，沉默不语，他无话可说。

　　“好了，好了！吃饭，吃饭！今天过节，今晚赏月，该高兴才是！”父亲一边说，一边伸手拉过儿子就走。小妹妹秋榴，就像粘在秋石身后的尾巴，一直跟在哥哥身后，也随父母来到地坝中央的圆桌前坐下。

　　在浩瀚的月光辉映下，全家人围坐在圆桌前开始吃晚饭。大家一边品味着美餐，一边观赏着明月，真是其乐融融！

　　一向活蹦乱跳、话语颇多的秋石，上桌后却一直闷闷不语。陈玉知道自己今晚的话说重了，便有意夹了一块红糖糍粑块，送到秋石碗中说：“你喜欢吃，多吃一块。”

　　“不，娘，你吃！”秋石夹着糍粑块，要送回娘的碗中。 “娘就说那么两句话，你还生娘的气吗？你再这样，娘可真要生气了！”陈玉

　　故意板着脸说。

　　小秋榴一下停住了正要夹菜的筷子，睁大了那双圆圆的大眼睛，望着妈妈的脸，又偏过头来看了看哥哥，不知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秋石只好将糍粑块放回自己碗中说：“谢谢娘！”心情顿时好了许多。

　　秋延直今晚兴致很高，几口酒下肚，话就多了起来：“你娃儿现在是共青团员了，娘说那么几句话，你娃就受不了，今后在工作中，同志间的批评，说不定比这更难听得多，你还受得了吗？秋石啊，你娃生在新社会，长在红旗下，要懂得珍惜今天的幸福生活呀！你看今晚上，我们有肉吃，有酒喝，全家人平平安安地团聚在一起，多幸福哇！要不是来了共产党和毛主席，爹今晚上还不知又藏在哪个古坟堆中呢！”

　　“古坟堆，你藏在古坟堆里干啥？跟哪个躲猫猫吗？”秋石感到好玩。

　　“躲猫猫，躲什么猫猫？”秋延直心情显然沉重起来：“你娃儿不知道，中华

　　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抓得我们穷人心惊肉跳，哪有我们安身的地方啊！白天在庄稼地里，帮苟大老爷家干活，心情都处于高度紧张状态，耳朵眼睛片刻都不敢放松警惕，生怕抓壮丁的出现在自己面前；晚上或过年过节，根本不敢在家睡觉，一些穷人家的青壮年男子，就是因为粗心大意，晚上在家睡觉、或过年过节在家吃饭，被反动派趁机抓走的。好多人为了躲避抓壮丁，不惜自己把自己的眼睛弄瞎！为了躲抓壮丁，爹什么地方没呆过，粪坑中、草丛中、稻草堆中、破庙的菩萨后，古坟里……有一年的今天晚上，我就藏在二郎庙后树林中的古坟堆里！”

　　“爹，我们家过去为啥那么穷，那么受欺负呢？”听着父亲的诉说，秋石感到不可理解。

　　“你娃不知道啊，爹今晚就给你讲一讲我们家的过去吧！”秋延直开始给儿子讲述那不堪回首的岁月：

　　我们秋家，并不是这里土生土长的人，而是住在很远的秋家坝。你爷爷出生在一个穷苦人家，五岁时母亲去世，八岁时父亲去世。在邻居的帮助下，爷爷埋葬了父亲后，在无法继续生存的情况下，只好外出讨饭。爷爷忠厚老实，吃苦耐劳，在讨饭途中被一户财主看中，留在他家打长工，每天起早睡晚，早出晚归。起初割草放牛，打杂差遣，颐来气使！后来又要他干农活，耕田种地。尽管爷爷勤劳肯干，舍得力气，可仍是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挨骂受气！为了不再流浪，爷爷只得忍气吞声！

　　一天早上干完农活，准备回财主家吃早饭的爷爷，先去给财主家的牯牛喂草，谁知刚走到那熟悉的牯牛跟前，冷不防那发瘟的牯牛却突然发疯，“呼”的一声，猛地从爷爷腋下，用右边的大弯牛角将爷爷高高挑起，爷爷上不沾天，下不靠地的挂在牛角上。在这偏僻的荒ft野岭，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直到快吃中午饭时，才被路过的两个做生意的好心人救了下来。从黎明起床干活到晌午，爷爷不但没有吃上一口饭，而且自己最珍贵的、唯一的土白布衫，也被牛角挂了一个大窟窿，爷爷心疼惨了！将大牯牛狠狠地揍了一顿。财主的老婆不但不同情，还不问青红皂白，大骂爷爷。爷爷实在忍受不了这种寄人篱下的生活，连几年的工钱都没要，就气愤地离开了财主家。

　　后来，爷爷又先后给几家财主打过长工和短工，直到来到二郎ft丘时，遇到大财主苟大老爷、也就是我们村苟敛笑的爷爷后，才定居下来。

　　苟大老爷是清朝末年的举人，晚年购置了不少家产，是苟姓这个大家族的族长，

　　财大气粗势力广。其儿子苟烂龙从小混迹江湖，不愿继承守护祖业。成年后当了大土匪，长年在外，奸淫抢劫，烧杀掠夺，横行乡里，无恶不作，后因内讧被杀。苟大老爷在家，成天饮酒作乐，吆哼戏曲，就像电影《抓壮丁》里的李老栓；苟老婆子掌管全部家务，催收租款；儿媳赵风月风情万种，人称“赵骚货。”无奈丈夫长年不在家，便与公公长期勾搭。当公公年老体衰满足不了她时，又与丈夫昔日的土匪朋友勾搭成奸，并生下了苟敛笑。

　　苟大老爷见爷爷忠厚老实，身强力壮，是一把劳动的好手，就劝爷爷在这里安居下来，租种他家的田地。并将自己过去用作小糖坊、早已废弃多年的破茅草房，租借给爷爷住。为了拴住爷爷的心，苟大老爷还托族人做媒，给四十多岁的爷爷介绍了一门寡妇为妻，这就是你奶奶。从此，爷爷也就成了他家最忠实的奴仆。

　　每天黎明，爷爷都得先去他家里，为他家把水缸里的水挑满；他家不管谁有个伤风感冒，哪怕是深更半夜，爷爷都得到相隔十几里外的街上为他喊医生。“赵骚货”与公公和土匪偷情，多次产下私生子，掐死后，都是夜深人静之时，要爷爷为她把私生子背到几十里外的大河里去抛弃的。每年为他家租种的田地，租子都是按这里的最高标准交的，稍有怠慢，就破口大骂，动辄就叫“给我滚。”

　　我从小就是苟大老爷家的奴隶，从我记事起，就随你奶奶在苟老爷家做家务，奶奶天天给苟老爷家洗衣做饭，忙完苟老爷家的家务活后，才回我们自己的茅草房内做饭忙家务；我几岁就给苟老爷家放牛割草，稍大些就随爷爷奶奶下地学干农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五岁时，我就什么农活都会干了。当我刚能为爷爷奶奶分忧时，灾难突然临头了！

　　一天，我和爷爷正在庄稼地里干农活，国民党反动派抓壮丁来了！国民党的“兵役法”规定：每家三个男丁抽一，五个男丁抽二。我是独子，年龄又小，抓壮丁无论如何是轮不到我头上的，所以我和爷爷根本没防备。哪知道抓壮丁的几个家伙来到我跟前，不问青红皂白，抓住我就五花大绑捆了。爷爷吓慌了，一面跟抓壮丁的人讲道理、说好话，一面抱住我，不允许他们将我抓走。哪知这帮家伙根本不讲任何道理，将爷爷推倒在地后，强行将我抓进乡公所关了起来。

　　半夜里，我和另一个被抓来的壮丁，乘看守的人打瞌睡之机，咬断绳索，从后窗逃了回来。回来后才知道，我被抓走后，爷爷奶奶哭得死去活来。因为苟大老爷那时已死，爷爷奶奶被迫带上礼品去向“赵骚货”求情，求她疏通关系放我回家。“赵骚货”勉强答应试试看。她还没来得及去疏通，我就逃回来了。全家人既高兴又害怕，高兴的是我逃回来了，害怕的是抓壮丁的会不会来杀回马枪？

　　从此以后，我晚上就不敢在家睡觉了。你刚才问我：为什么我们家那么穷？那么受人欺负？你想啊，住的破茅草房是租借的苟大老爷家的；种的田地，是租种的苟大老爷家的；就连奶奶这个人，都是苟大老爷赏赐给爷爷的！偌大的天，偌大的地，竟没有针尖大的属于我们自己的立锥之地！苟大老爷家有钱有势，我们这外来的单家独姓，在这方圆百里之地举目无亲哪！我和你娘从小在一起玩耍，后来彼此相爱，你外公家殷实，根本看不起我们这个穷家庭，所以坚决不同意我和你娘这门亲事，要不是你娘以死抗争，不惜断绝父女关系，也要跟着我这个穷汉子生活，哪有今天的你啊！在那天昏地暗、妖魔横行的旧社会里，穷人有理无处说，有冤无处伸，“衙门朝南开，有理无钱莫进来！”要想不受欺负，怎么可能呢！那时的我们啰，简直是度日如年，不知哪天会祸从天降，日子真的难熬啊！

　　说到这里时，秋延直长叹了一声，声音呜咽了！眼眶也湿润了！

　　“共产党和毛主席来了，解放军解放了我们家乡！”秋延直一下兴奋起来，“我参加了民兵，当上了农民协会干部，共产党领导我们清剿土匪，斗争地主恶霸，实行土地改革，我们家分得了苟大老爷家的田地、房屋、财产，因当时苟大老爷及儿子苟烂龙已死，苟敛笑还是小孩，剩下的孤儿寡母过去恶行不多、民愤不大，所以只没收了他家的大部分田地、财产，在定成分时，大家反复讨论后，将他家定为‘小土地出租’，从此让他家的人自食其力了。自从盘古开天辟地以来，我们穷人终于第一次扬眉吐气了！我参加了中国共产党，党选送我进了‘农村干部培训班’，出来后当了农村干部。你娘有些文化，也当了农民扫盲夜校的老师，还帮我摘掉了‘文盲’的帽子。你外公这个嫌贫爱富的家伙，从此对我们家也另眼相看了！我呀，从内心深处感谢你娘，佩服你娘！你想啊，在旧社会那种环境下，一个大家闺秀，不但不嫌弃我，反而宁死也要跟着我这个穷汉子生活，多不容易呀！这不是我前世修的好福，又是什么？你说呢？”

　　秋延直转身问料理完家务、刚坐下不久的陈玉。 “哎呀，你现在还说这些干啥呀！”当着儿子的面，陈玉有点不好意思地红着

　　脸说。

　　“所以呀，没有共产党和毛主席，就没有我们穷人的今天，也就没有我秋延直今天这个温暖的家，儿哪，我们要世世代代牢记共产党和毛主席的恩情，要永远听党的话啊！坚定地跟党走啊！”

　　秋延直沉默下来，霎时，周围安静极了！每个人，甚至能听到自己心脏跳动的声响，只有躺在秋石怀中熟睡的小秋榴，这时发出了微微均匀的鼾声。

　　天边皎洁的月光，一直默默地注视着这家人，只有那田野里偶尔传来的几声蛙鸣，像是在询问他们：怎么了？

　　“唱支ft歌给党听……”陈玉情不自禁地轻声哼出的动情歌声，一下划破了深夜的寂静，差不多与此同时，大家都跟着唱了起来：“我把党来比母亲，母亲只生了我的身，党的光辉照我心！旧社会鞭子抽我身，母亲只会泪淋淋……”唱着唱着，哭声连成了一片……

　　这一夜，秋石生平第一次失眠了。他想了很多，很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