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龙隐书院
江君安一清早便离了乾明寺。那些老丐仍在睡梦中,一个个腆着瘪腹,肋骨隐现。有的大张着嘴,发出雷鸣的鼾声;有的大约梦见美食,嘴里咂咂有声,嘴角挂下一根涎水;有的紧皱眉头,歪着嘴,露出半口参差不齐的黄牙。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让人生厌。
江君安叹了口气。方丈说得对,他若是这么厮混下去,挨到迟暮之年,也就是眼前这些老丐的模样。
他穿上那双崭新的僧鞋,觉得脚有些憋闷,全无之前的自由不羁。这便是改变必须付出的代价之一。他隐约记起,上一次穿鞋,还是两年前。那时候他的脚长得快,那双鞋先是被大脚趾顽皮地捣了个“鸡眼”,不久,脚踵处开始脱线。直到有一天五个脚指头全部外露时,他知道,这鞋只能扔掉了。
鞋穿不了,只能扔。日子过不下去了,也要勇敢地挥手告别。
昨晚他已将那件破烂的圆领长袍和胫衣洗干净,铺在柴房柴堆之上,此刻衣服已干,他将那件屁股上有破洞的胫衣穿在直裰下,又将破衣取下,折叠后放进那个杏黄包裹,见到那卷《金刚经》,翻看了几页,觉得字迹倒也端庄,抄写颇为用心,便随手塞进包袱。虽说“衣不如新”,但方丈老和尚仅送了他一件直裰,还是秋装。严冬到来时,这件长袍至少可以穿在里面抵挡寒气。何况,万一不济,这布料还可以裁剪了做汗巾,衣袖可做袜子或是手套。书院有钱人家的子弟或许会出言相讥,但有什么法子呢?贫穷又不是他自己的错。
讨米袋油腻不堪,带进书院只会惹来笑话,他便放在跛足老丐的破枕边,给他做个念想。三年来,他和老丐情同父子,此刻告别,倒有些不舍。
少饮酒,好好照顾自己。等我有钱了,请你吃烧鸡。他心中念道。
江君安挎着包裹走出柴房,路上遇到一个扫地的老僧。老僧疑惑地看着他的新衣与包裹,扫帚停在半空。
江君安心道,这老和尚眼神甚是无礼,想是以为我偷了小沙弥的衣物,便故意晃荡过去,双手合十,说道:“阿弥陀佛,麻烦老和尚替我谢谢方丈大师的馈赠。他日若得富贵,再来寺中当面叩谢!”
那老僧赶紧躬身还礼,口中念道:“阿弥陀佛,善哉!”
江君安的脚已经适应僧鞋,只觉得千层百纳的鞋底按摩着足底,甚是舒服。
他脚下生风,很快来到南门吊桥。
偷眼看看幽深的护城河水,仍有被某个怪物盯住的感觉,想起昨晚的死里逃生,他心有余悸,赶紧溜进了城。
他暗暗发誓,有一天他获得了青锋宝剑,定会来降妖伏魔。
因湖匪遁迹多年,把守城门的兵卒甚是懒散,见到江君安也不盘问,任由他进了内城。
刚到文星楼,江君安又听到了熟悉的击节之声。
“莲花落,莲花落。有人富贵,有人落魄。”
洗牲池前,那个唱莲花落的青年乞丐,右手莲板,左手节子板,一边击节,一边瞧着江君安信口唱道:“洗牲池,池水清,迎面来个小书生。书生来到文星楼,楼前立着一石碑。碑帽二龙把珠戏,碑座压着一只龟,碑上刻了七个字:浮名换得酒一杯。”
江君安情知此人故意在开他的玩笑,也懒得理会,继续前行。一阵风过,卷起路边香灰和纸钱余烬,漫天飞舞。那是昨晚城里有人烧纸祭祀留下的。
江君安忙闭上眼睛,用衣袖掩住口鼻。待得风过尘定,睁眼看时,前面出现一片婆娑的竹林。那些竹子颜色淡黄,形状和寻常楠竹不一样,竹竿竟然是四方形,竹节处生有一圈小刺。他曾听闻洞庭湖中君山岛上有一片斑竹林,乃是娥皇、女英哭舜帝时泪洒竹林所染,甚是神奇。眼下这片四方竹林,不知有何掌故,有机会倒要好好考究一番。
竹林后,便是龙隐书院。门上用古怪的文字书着四个大字,想必是“龙隐书院”四字。门前一对石鼓,鼓面上雕着云纹和虬龙,其色青黑,不知经历了人间多少风雨。
书院内四口大铜缸,蓄满了雨水。那缸高三尺,缸口三人合围,重逾千斤。缸壁上镂着两条铜龙,龙头和胡须构成了两个精致的手柄,想是龙隐书院防火之用。
庭院种植着数十株龙爪槐,树冠如盖。还有古松数株,嶙峋的老干宛如冲天而起的烟柱,又似盘曲的虬龙。
穿过仪门,已能闻见前方明伦堂的琅琅书声。
仪门与明伦堂之间,横亘着一处半圆形水池,名曰“泮池”,池有围栏。池上有座高大的石拱桥,青石印满苍苔。桥下池边生着数丛野芹,碧色欲滴,药香袭人。泮池两侧,植着些兰草和菊花。兰是紫兰,菊是绿芙蓉,都是罕见的名品。
池下隐见数条青鱼黑影。江君安腹中空空,心想,门外有竹,不如伐作渔竿,钓上一尾,引燃枯枝烧烤,抹上粗盐姜末,一定妙不可言。
正遐想间,忽听一个苍老洪亮的声音问道:“你是哪位先生门下?大好晨光,为何不读圣贤书,却在此闲逛?”
江君安走上石桥,循声望去,只见石桥那端,一个留着山羊须的老头骑在桥头卷云形的抱石鼓之上,一边品着葫芦里的清酿,一边啃着盐焗鸡爪,一双眼睛明亮如刀。
为老不尊放浪形骸的老丐,江君安这三年不知见过几多。龙隐书院,在他心中是何等高雅神圣之地,居然也能遇上这等老怪物。
江君安上前施礼道:“老怪……老先生请了,小子江君安,乃是来此间求学的新人。”
老头见他背着一个小小的杏黄包裹,并无铺盖行李,便笑道:“小公子轻车简从,只身前来书院求学,其志可嘉,佩服佩服!”
江君安见这老头语声爽朗,神情滑稽,一时玩性起来,也笑道:“老先生乘龙腾云,双手掌管天下美食,其福无边,羡慕羡慕!”
老头眼睛一亮,惊喜道:“原来你也懂得对对子!那我出一联,你若对得上,便可入内。”
江君安也不谦让,朗声道:“恭敬不如从命,请出题!”
老头将手中鸡骨头敲击座下石鼓,随口吟道:“骨敲石鼓,骨鸣鼓不鸣。”
对对子这种文字游戏,江君安并不陌生。早在三岁时,他便能大段背诵“戈对甲,鼓对旗,紫燕对黄鹂”。四岁时,已能对上私塾先生出的上联。五岁时,常混迹街头茶肆与客人互相出题消遣。六岁时,更因为对对子被街坊呼为“神童”。那一年,有一大理国茶商经茶马古道来本城销售普洱茶,在梅溪桥江记茶楼摆出一饼六十年的普洱茶,扬言谁若对出他的上联,便相赠此茶。滇地普洱茶,越陈越香。这饼干仓储存的一甲子的生茶,在茶市几乎是天价。
《先朝异闻录·异宝篇》中记载:普洱茶,性温味厚,常饮此茶,能延年益寿。产易武、倚邦者尤佳,藏一甲子者,价等兼金。普洱茶名重天下,京师尤重之。茶山周八百里,入山作茶者数十万人。茶客收买,运于各处,或作皇室贡茶;或作国礼,赏赐外使。
国人皆好茶。大理国茶商以名贵普洱茶求下联的消息传出,许多人跃跃欲试。然而茶商所出上联极为刁钻。那是一副拆字联:“品泉茶三口白水。”
此联将“品”字拆为“三口”,“泉”字拆作“白水”,却不是简单的拆字游戏,而是暗含了高深的茶道。先说“品”字与“三口”。古人认为:茶分三口品。一观其色,二闻其香,三品其味。所谓“三口方知味,三番才动心”。一口喝干者,则会被人讥笑为“牛饮”。“泉”字与“白水”,则暗含“烹茶以泉水为佳”这一茶道。先朝“茶圣”陆羽所撰《茶经》中云:“其水,用山水上,江水中,井水下。”故此联一出,一时间难倒了众多文人。那茶商越发得意。
江君安从集市回家,见自家门前聚满了人,好奇不已,听得大理国茶商所出之联,当即说道:“这有何难?下联是:吕仙观又见山人。”
此联一出,引来众人一片喝彩,皆称江家出了神童。
你道这下联好在哪里?一则取本地景观入联,将“观”“仙”二字拆作“又见”“山人”,丝丝入扣;二则与上联天然成趣,将一段品茶遇故的缘分娓娓叙来。最妙的是隐含了一段本地极为轰动的传说。话说上洞八仙之一的吕洞宾三醉岳阳,人皆不识。一日,他醉卧于城南一棵枯朽的古松下,忽有一白发老翁从树上一跃而下,自称老树精,请求度他成仙。吕洞宾念他虽非人类,却也结了善缘,便赠仙丹一粒,且题诗一首:“独自行来独自坐,无限世人不识我。唯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当时,李观正任贺州太守,有个自称一百三十六岁的陈道士拜访他。席间,陈道士自言近日见到了吕洞宾,吕还在岳州城白鹤寺题了一首诗,后两句为“唯有城南老树精,分明知道神仙过”。李太守没有在意。一年后,李观调任岳州担任知州,到城南白鹤山访察,只见那株本已枯朽的古松竟重萌新绿,枝叶繁茂。李观方知吕仙果然显圣,便命人在古松旁建了吕仙亭,后扩建为吕仙观。时有修道之人前往拜谒,渴望再访吕仙,缘悭而不得。
那大理国茶商听得这个掌故,大为叹服,恭恭敬敬献上那饼极品普洱。此事在乡闾间传为美谈。
只可惜,江家茶楼后来被一场意外的火灾烧为白地,那饼价值不菲的普洱想必也在大火中化为一把焦炭。
此刻,眼前这位老者所出上联信手拈来,浑然天成。此联中,“骨”与“鼓”谐音。那石鼓虽有鼓之名,却无鼓之实,中空的鸡骨临时充作“鼓槌”,有实无名。两者相撞,“鼓槌”响而“鼓”不响,这才是此联的妙处。
江君安少年好胜,不想刚入书院便被难住。他倚着桥栏,苦思冥想而不得。
就在他彷徨无计之时,耳边传来“嗡”的一声。原来久立不动,一只土蜂将其耳当作了洞穴,正待刺探。他一缩脖颈,“呼”的一声,将土蜂吹到一边。那土蜂盘旋了一圈,停在路边那株绿芙蓉的叶面上。
江君安眉头一舒,脱口而出:“骨敲石鼓,骨鸣鼓不鸣;风舞土蜂,风息蜂也息。”
那老头闻得,跳下石鼓,哈哈大笑:“江家神童,果然不虚此名!”
笑毕,负手朝东面斋舍扬长而去。
江君安纳闷道:“这人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