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河畔遇妖
江君安绕过观音阁,来到梅溪桥街口,只见前面赶往乾明寺的人摩肩接踵,水泄不通,寻思道:“不如寻条近路。”
见靠近护城河这条路人烟稀少,便信步走了过去。那对岸城墙上挑着几盏气死风灯,偶有士卒巡逻。河这边却罕有人至。
听说过去湖匪围城时,战况激烈,双方都有不少人溺毙在这条护城河。河边阴气森森,又无树木遮挡,白天少有人走,入夜之后,更加寂静。
正行间,忽听前方传来女子嘤嘤的哭声。江君安吓了一跳,待定睛细看,只见一个身着黄色宫裙的女子倚着半截柳树,一手揉着脚踝,一手掩面而泣,显然是路黑扭了脚。
江君安靠近,招呼道:“这位大姐莫慌,我帮你叫个郎中来。”
那女子见有人靠近,止住悲声,掩着口,哑着嗓子道:“小公子,你且过来,扶我一把。”
那声音倒有几分花旦唱戏的味道。河边光线昏暗,那女子低头抚着脚踝,口中不断呻吟,似乎疼痛难忍。
江君安心思单纯,见女子落难,自然生出救助之心,径直朝那女子走过去。
那女子偷眼瞧着地面,见少年行到自己跟前,便以左手罗袖遮住面庞,将右臂伸了过去。
江君安瞧见那翠绿的广袖里露出一段藕白的手臂,心中暗道:想必是哪家的小姐,和丫鬟走散了。他正要去扶,哪知那女子手掌软得像条蛇,一缩,一翻,一扣,竟拿住他的手腕脉门。
江君安只觉得那手掌冰凉湿滑,不由得打了一个寒噤,正待要问,那女子手劲奇大,宛如铁箍,牢牢扣住他的手腕,将他拽了过去。江君安吃痛,情知不妙,正待呼救,那女子“呼”的一声,阔嘴中飞出一道白光,正罩在他的脸上。
江君安顿时头晕目眩,全身酥软。女子借势站起,拖拽着失魂落魄的少年,直奔护城河而去。
护城河深约三丈,宽十余丈,白天常有舟楫往来,夜里都泊在南门鱼巷子附近。江君安眼见那护城河越来越近,却身不由己,心里暗暗叫苦。他不识水性,若是被女子带进河中,只怕难以生还。那一瞬间,他忽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知道那些失踪的孩子去哪里了。
那女子心中得意,贪念一生,脸上便起了变化,阔唇前突,整张脸竟慢慢化作鱼形。
就在她拖着江君安迈向河中的那一瞬,突然,背后有人大叫:“小宝,娘找你找得好苦啊!”
这一声叫得响亮,宛如平地起了一声惊雷。那女子心一慌,手便泄了力。江君安灵台稍得清明,当即用力一挣,甩开那女子的手掌。
那女子见势不妙,一个鱼跃,扎入水中,溅起水花一片。护城河中,一圈圈涟漪揉碎了月光。
河坡湿滑,江君安立足不稳,手臂狂舞,眼见着要跌下河去,却被一只温暖的手抓住后心,扯了回来。江君安回头看时,原来是白天何记店铺前遇到过的那个疯婆子。
那婆子浑然不知有人入水,嘴里嚷道:“小宝,饭熟了,我们回家吧。”一把扯住江君安,直奔灯火通明处。
来到南门吊桥前,江君安见行人渐多,忙道:“大娘,您又认错人了。”
那婆子听得声音不对,便松了手,眼里的光慢慢暗下去,手足无措道:“那你看到我家小宝没有?”
“小宝?莫非是崔官宝?”江君安记起那张寻人揭帖。
“是啊,官宝是他的学名,你见过他?”那婆子高兴起来。
江君安想起自己刚才的遭遇,不由得叹了口气。那崔官宝既然是在附近走失,只怕早已着了那女子的道,多半葬身河中。此妇虽已疯癫,但仍活在一线希望中,他实在不忍心告知真相,便指着灯火辉煌的内城道:“在那边见过的。”
见那婆子喜滋滋朝内城而去,江君安再也没了看河灯的兴致。
他大约猜到了张五郎要告诉他的话,也开始明白卖糖炒板栗的王二多为何会说“造孽”。他们或许知悉某些真相。
他头也不回,朝乾明寺而去。今晚方丈正在庙门前主持法事,周围人山人海。他懒得翻越庙墙,便从大门口溜了进去。
方丈至善禅师正在闭目诵经,忽然睁开眼看了江君安一眼。
老和尚在责怪我没有给父母烧香吗?江君安惴惴不安地想。经过天王殿时,他鼓起勇气去瞧那四个彩塑的护法天王。一个拿琵琶,一个拿宝伞,一个拿蛇,一个拿宝剑,个个横眉怒目。他平时见天王凶神恶煞,绝不敢多看,此刻惊魂未定,置身天王殿,顿时生出安全之感。
他听跛足老丐说过,那天王的玉琵琶上有四条弦,按“地、水、火、风”,拨动弦声,风火齐至。持蛇的天王,蛇放至空中,便化作火龙,能吞妖魔。持剑天王的青锋宝剑,能斩断世间万物,妖魔逢着此剑,便会化为青烟,魂飞魄散。还有那持伞的天王,手中那把混元珠伞撑开时,能保护自己不受任何武器和妖法的伤害。江君安不太相信跛足老丐的话。当时,他见老丐说得天花乱坠,便问道:“若用青锋宝剑去斩撑开的混元珠伞,会如何?”跛足老丐顿时怪眼乱翻,无言以对。
关于那柄宝剑,江君安也曾偷问过庙里小沙弥觉慧,却说是什么“慧剑斩心魔”,越解释,越是不懂。
此刻,他倒想有那样一把青锋宝剑或者一条火龙来保护自己。那琵琶太大,伞太重,虽然厉害,可惜出门乞讨之时不便携带。
他就这样想着,绕过大雄宝殿,穿过庭院,来到后面柴房。那些老丐想是还在外面看热闹,柴房冷冷清清。江君安和衣而卧,睡得极不安稳。半夜正要合眼,却被沙弥觉慧唤起,说是方丈有请。
江君安赖在乾明寺已有三年,虽常被僧人驱逐,却从未被方丈“请”过,是以不敢怠慢。
他赤着脚,踩着青砖,来到方丈的禅房。
方丈正在写信,见江君安在门口探头探脑,便道:“江公子不必拘泥,只管进来。”
江君安原以为方丈把他当作普通乞丐,此刻见他认得自己,越发惶恐。
待得方丈写完信,放入封套,江君安便上前施礼道:“不知方丈深夜传唤,所为何事?”
方丈看了他半晌道:“老衲见公子进庙时面带黑气,双目无神,不知这两日可曾遇到什么凶险?”
江君安想起护城河边的遭遇,心有余悸,便一一道与方丈。方丈眉头紧锁,心道:慈氏塔坍塌之后,水怪竟变得如此猖獗。看来得尽快募集善款,重造此塔。
方丈宽慰道:“公子吉人天相,不必担忧。只是此后切莫轻易靠近偏僻河岸。”
江君安连连称是。
方丈又问:“你来寺中,已经三年零八天。不知可有计划?”
江君安暗想,老和尚这本账算得好清楚,莫非要收房租?嘴里却道:“无有计划,身无分文,也只能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
方丈笑道:“大好青春,白白耽误,混迹丐群,有何出息。汝父若在,岂不痛心!”
江君安心里一酸,强忍眼泪道:“命该如此,又能如何。”
方丈吟道:“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呃。”
方丈所言,乃是李贺的《致酒行》最末一句,语气虽轻,却如当头棒喝,让这个自暴自弃的少年有了愧意,他料得方丈必有安排,忙跪下磕头道:“小子愚钝,请方丈指点出路。”
方丈道:“如今有良善富户,愿意资助一人求学。老衲见你是可造就之才,已修书一封,向龙隐书院举荐你,不知江公子意下如何?”
那龙隐书院,因传说有洞庭龙太子在此读书而得名。来此教书者,多为饱学之士。江君安又惊又喜,忙问:“却不知是哪位恩主,劳烦方丈告知,小子也好登门致谢。”
方丈道:“此人答允暗中资助你三年,却要老衲保守机密,不能告知姓名。望你安心求学,早日求取功名,不枉他人对你的一番美意。”
江君安大喜过望,忙回道:“小子每日经过龙隐书院时,听里面书声琅琅,内心实为渴慕。若得机缘,必当尽心向学,不负方丈今日之言。”
又看着自己的破衣烂衫和一双赤脚犯了愁,心想:那龙隐书院,出入多是富家公子,收留我这破衣烂衫的小叫花,只怕会颜面无光。尤其是冤家对头高衙内也在书院求学,定会被他当众嘲笑。
方丈知道他的心思,便道:“你和我寺有缘,我已令沙弥准备了直裰单衣一件,僧鞋一双,还有老衲亲手抄写的《金刚经》一卷,与你做个纪念。觉慧何在?”
先前引领江君安的小沙弥应声而出,手捧一个杏黄包裹,递与江君安。
江君安接过包裹,垂泪跪谢道:“方丈真是小子的再生父母!”
方丈喝道:“谁愿听你油嘴滑舌!今日我且把话挑明,凡进龙隐书院学习者,每年学费为五两白银。若是风闻你在书院顽劣,不学无术,我立时禀告那位施主,断了你的学费,逐你出书院,另选他人!”
江君安吓出一身冷汗,连道:“小子不敢。”
心里又暗道:“老和尚这招好厉害,没得退路了。”本来还有一丝孟浪之心,也因这句警告,不得不收敛心神。
方丈笑道:“君子一言,快马一鞭。希望公子谨记今日之言。天明便可离寺,持这封书信,投奔书院去吧。那书院学费虽贵,却也提供免费食宿。”
三年来,江君安常常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在他看来,方丈最后一句,乃是今晚所有话语中最最紧要的一句。
刚入丐帮时,他曾因偷窃一包糖果被店主逮住当街鞭笞,伤好后,背上留下了几道银白的疤痕。这还不算惨的。有一次,他被豪门恶仆纵猛犬追过三条窄巷,侥幸逃上一棵樟树,才没有被撕成碎片。
去年入冬,岳州城遭遇了前所未有的严寒,风雪封住了很多店铺的大门。他三天粒米未进,和他结伴乞讨的乞丐齐小七脸色乌黑冻死在街巷。走投无路之下,他尾随一群乞丐赴南湖破冰取鱼,结果在渔船上饿晕了头,失足跌入结冰的湖中,险些淹死。好不容易抓住伸过来的竹篙爬上船,凛冽的寒风立刻将他的衣服吹成一块块冰甲。好在有一个老丐见多识广,当即命令船靠岸,剥下他的湿衣,把他扔到雪堆里,用雪一把把擦他的身体,把那乌青的身子擦得通红。江君安浑身抖得像筛米糠,牙齿磕得几里外都听得见,总算捡回了一条命。回到乾明寺后,他高烧了很多天,每天靠一碗热辣的鱼汤续命,直到天气转晴,身体才渐渐有了活力。照顾他的跛足老丐说:“十个孩子遇上这种情况,九个会去阎王爷那里报到。”
即便是现在,江君安每日也要为一粥一饭操碎心思。此刻听得有免费食宿,那一丝犹豫早已冰消瓦解,心想:便是悬梁刺股,囊萤映雪,也要学出名堂来。
他回到柴房,却再也没有睡意,便来到院中,取了些清凉的井水,将自己细细刷洗一番,换上直裰,只觉得浑身畅快,从前做江家少爷的生活仿佛又回来了。
看着月亮升上中庭,不由得想起儿时念过的一句诗:“小时不识月,呼作白玉盘。又疑瑶台镜,飞在青云端。”
明日若是能进龙隐书院,他的人生也是“飞在青云端”了。
江君安又是向往,又是担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