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舞狮高手

　　观音阁“杨记包子铺”地处要道，生意兴隆。

　　江君安和跛足老丐李老汉蹲在石阶下，一边嗅着包子铺蒸锅里的香味，一边眼巴巴地望着过往路人。一个好心的老夫人见他们可怜，吩咐随行的丫鬟给每人买了两个老面馒头。两人一边大声道谢，一边悄悄把馒头塞进各自的米袋。

　　中元节对乞丐来说是个好日子。人们能对孤魂野鬼给予关爱，自然也会捎带关怀一下这两个活着的“饿鬼”。

　　就在这时，一个刻薄的声音传过来：“哟，这不是那个吃苍蝇的臭小子吗？又到包子铺骗吃骗喝来了！”

　　“衙内，要不要教训一下？”

　　江君安不用抬头，便知道必是高衙内那班人。他心想，龙隐书院定是中元节放假，否则，这班子弟哪会这么闲。

　　跛足老丐见势不妙，对江君安道：“风紧，扯呼！”言毕，拄着拐杖，一溜烟躲进了小巷。

　　江君安当然知道“惹不起躲得起”，只是眼角一扫，发现退路已被这群纨绔子弟封住，干脆心一横，懒洋洋地起身，对高衙内道：“这位公子爷，吃苍蝇也是一门本事。您敢吃吗？这里有哪位小爷敢和我比试比试？”

　　他心想，连我都不敢，你们未必有胆。

　　高衙内被问住了，胖乎乎的手指摸了摸鼻子，又看看随行的那群公子哥儿，见众人都不搭话，心中着实懊恼。他知道，这个乞儿故意在挑衅，偏偏挑了他们这群人的弱项。这些官家子弟才不是傻子，他们虽然喜欢拍自己的马屁，但要是在这里和乞儿比赛吃苍蝇，消息传到爹爹的耳朵里，定然会被揍个半死。

　　高衙内眼珠一转，笑道：“你这么爱吃苍蝇，想必是蛤蟆投胎转世。小爷我命好，只爱吃肉包子。要不咱们来比赛，你吃苍蝇，我吃肉包子。怎么样？哈哈哈！”

　　他意在羞辱这个乞儿，岂料江君安立刻接口道：“比就比！小爷我光脚，难道还怕了你这穿靴的？你且说，怎么个比法？”

　　高衙内只不过随口说说，却没想到这个小乞儿居然有胆迎战，当即笑道：“哈哈哈，我吃一个，你就得吃一只！怎么样？敢不敢？”

　　江君安道：“话虽如此，包子有地方买，苍蝇可没法买啊！”

　　其中一个纨绔道：“你敢比，我们就去捕！”

　　其他纨绔附和道：“是的，我们一起捕苍蝇。保证现货供应，绝对新鲜！”

　　江君安道：“一言为定！不过，吃一两个也分不出高下。我们干脆比吃一百个。掌柜的，给这位公子爷准备一百个包子！你们且去给我准备一百只苍蝇。”

　　他心想，一百只苍蝇，呸，我可能会恶心死，但在此之前，你绝对会被撑爆肚皮。谁怕谁？

　　包子铺的杨掌柜应道：“这位小爷，真的要一百个包子么？小店马上开始做。”

　　高衙内热汗哗地淌下来，忙道：“不行，这不公平……”

　　江君安道：“不公平？那换一换，我吃一百个包子，你来吃一百只苍蝇！”

　　他心想，料你们一天也捕不齐一百只苍蝇，小爷我一百个包子慢慢吃。有人请客，真好。

　　那群纨绔哪知他的想法，兀自喝彩道：“好！就这么办！撑死这小叫花子……”

　　“放屁！”高衙内涨红了脸，“你们谁想撑死他，谁来！”

　　那班家伙这才意识到，只顾着想看这个乞儿吃撑的狼狈样，忘记了高衙内要吃苍蝇，而且是……一百只。

　　见众人不敢应战，江君安不禁有些失落。毕竟，一百个包子啊。三年来，他几乎从未吃饱过。无论醒来还是梦里，他永远都觉得饿。

　　“其实，吃苍蝇也没那么难。各位公子爷皆是间接吃过的。”江君安幽幽地说道，“鱼，你们吃不吃？我亲眼看到渔人用苍蝇和蛆钓鱼，那些鱼也许端上了你家桌席。对了，农家养的鸡，每天追着苍蝇啄。可别说你们不吃鸡。”

　　“别……别说了！”高衙内腹内翻涌，手捏住粗脖子，身子如醉酒一般摇摇晃晃。

　　“还有蛤蟆，也就是你们富贵人家桌上的田鸡……”江君安还待要说，那些纨绔子弟一个个面色惨白，有的扶墙，有的蹲地，一个个干呕起来。

　　唉，不堪一击。他想。

　　那高衙内恼羞成怒，喝道：“休要走了那厮！”

　　几个纨绔跳起身，试图拿住江君安。江君安见势不妙，撒腿就逃。谁知刚拐过一段篱笆墙，讨米袋却被一根木桩挂住。仓促之间，解不下来。江君安本该扔下袋子就走，但他舍不得里面两个白面馒头，待解下讨米袋，已被那几个纨绔追上。江君安左冲右突，却逃不出包围圈。那几个纨绔学过几手拳脚，当即扭住江君安的胳膊，押到高衙内跟前。

　　高衙内劈面给了他一记耳光，骂道：“小小叫花，也敢猖狂！”

　　江君安嘴角开裂，口中酸楚，知道必是挂了彩。他被两个纨绔擒住手臂，还不了手，踢也踢不着，便将一口血沫啐在高衙内脸上。

　　高衙内擦了一把脸，扑上去就是一拳。

　　江君安闪避不开，眼角重重挨了一下，脸立即肿了起来。他知道，此刻最好是服软，才能逃过这群人的毒手，但他生性骄傲，当即骂道：“你这仗势欺人的狗，迟早会有人收拾你！”

　　高衙内怒道：“看你嘴硬到几时，给我打！”

　　另两人也捋袖上前，一顿拳打脚踢。江君安强忍着痛，嘴里骂个不休。

　　那高衙内还要动手，突然有个纨绔叫道：“棍王李来了，快走！”

　　那几人一听，忙将小乞儿朝地上一推，飞也似溜了。那高衙内掩着脸，逃在最前面。

　　江君安趴在地上，好半天才挣起来。他摸摸讨米袋，那两团温温的，还在。

　　跛足老丐此时方才赶过来，帮他拍掉身上的尘土草屑，叹道：“这群官家子弟，下手也忒狠！唉，咱们乞丐就是挨打的命。”

　　江君安左眼肿成了一条缝，听到此言，眼泪唰地淌下，抽泣道：“谁说的……乞丐也是人……”

　　跛足老汉知道他的脾性，便道：“好，那你记住，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今天谁打了你，将来你一定要还回来！”

　　江君安抹着泪，用力点了点头。

　　跛足老汉从路边坡下寻来几片草叶，敷在江君安眼角，顿时传来一阵清凉。此时已是正午，天气渐热，两人钻进一片桂树林，爬到树杈间，一边纳凉，一边瞌睡。

　　待江君安醒来，脸上已经消肿，但身上仍然酸痛。那跛足老丐却不知哪里去了。

　　他来到附近的观音井边，美美地饮了几口，顿时觉得肚子饿了，便从袋中摸出一个馒头来。那馒头虽然冷了，面香却幽幽透了出来。他咬上一口，只觉得筋道十足，越嚼越有滋味，很快便将两个馒头吞下肚，仍觉得饿，便灌足了井水，信马由缰，在街市上闲逛起来。

　　不知不觉，行到了庙前街。在牌坊的石柱上，江君安看到一张新贴的揭帖。上书：

　　“吾儿崔官宝，年七岁，于三日前在梅溪桥街口一带走失。上身穿紫色无袖对襟衫，下穿青布小袴，腰系紫色腹围，脚穿平头履，颈佩长命锁，锁上刻有‘崔’字。有吾儿消息者，一经查实，赏银伍拾两。能送吾儿平安返家者，赏银壹佰两。”

　　江君安盯着赏额叹了口气。一百两，可以买多少个包子啊！

　　这户人家倾家荡产也要找回自家孩儿。他决定好好寻访一下这个崔官宝。要是能挣到这笔赏额，他就可以好些日子衣食无忧。

　　街巷常有老丐拐卖小儿之流言，也有说是湖匪绑票，还有说是水怪掳去，莫衷一是。捕快虽然街头巷尾明察暗访，也锁了几个外地来的老丐，然而毫无线索。

　　江君安不信有拐卖之说。他在这街头流浪厮混已有三年，一向太平无事。至于湖匪，倒有几分可能。跛足老丐曾说在城内见过湖匪首领钟老爷，说明湖匪最近又开始活动了。

　　得咚切，得得咚切，咚咚撑切……

　　前面锣鼓喧天，围聚了很多人。

　　江君安挤进人丛看时，原来是两支狮队街头相遇，正在比武。

　　江君安平素最爱看舞狮。此刻虽有寻人计划，却不想错过这段热闹。何况，那崔官宝也有可能来此看热闹，说不定还能遇上。想到这里，他眼笑眉舒地看了起来。

　　听好事者说，红狮是平江安定人出狮。黄狮是华容东山人出狮。此刻正演到双狮出洞觅食。两队人马都是高手，一跃一扑一扎，颇见功力。但见狮口开合，左顾右盼，时而抓痒，时而惊跃，时而翻滚，时而酣睡。双方使出浑身解数，斗了个旗鼓相当。

　　江君安曾听跛足老丐说起舞狮的风俗。

　　相传汉章帝时，西域大月氏国向汉朝进贡了一头金毛雄狮子。使者扬言，若有人能驯服此狮，便继续向汉朝进贡，否则便断绝邦交。汉章帝先后选了三人驯狮，均未成功。后来金毛雄狮狂性发作，被宫人乱棒打死。宫人为逃避章帝降罪，就将狮皮剥下，由兄弟俩装扮成金毛狮子，一人逗引起舞。此举不但骗过了大月氏使臣，连汉章帝也信以为真。此事传到民间，百姓认为舞狮子是为国争光、吉祥的象征，舞狮从此流行。

　　平江红狮舞动起来动静分明，刚柔相济。华容黄狮则媚态十足，形神俱备。两只狮子不甘示弱，先后爬上两边的高凳表演惊险动作。

　　咚戚，咚戚，咚戚。

　　锣鼓点子更急。

　　此时，两边高凳皆已垒叠到第三层。一人多高的长凳上，两只狮子却如履平地。喜怒哀乐，莫不动人，动静惊疑，憨态可掬。

　　围观者里三层，外三层，看到此处，个个心惊胆战，缩颈翘舌，不敢少动。

　　此时若不亮出真功夫，只怕难分高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平江乐师敲起了战鼓。

　　红狮两人一咬牙，亮出了绝活。只见高凳之上，舞狮身者大喝一声，将舞狮头者高举于肩，狮身顿时人立起来，狮头傲视苍穹，大有一跃冲天之势。

　　观众掌声雷动，喝彩声不绝于耳。

　　说时迟，那时快，红狮猛然纵身飞下，四足刚一点地，舞狮人就势滚倒，连滚数圈，消去了下坠之力，旋即站起，浑若无事，威风凛凛地绕场一圈。引来观者无数掌声。

　　黄狮见对方功夫底子深厚，不敢再战。华容舞狮人从高凳上层层跳下，回到地面，对红狮连拱三下狮头以示敬意，在锣鼓声中，黄狮退出了庙前街。

　　围观者恋恋不舍地散去，个个眉飞色舞，一路谈论着平江狮与华容狮的精彩。

　　江君安对这些身手不凡的舞狮人充满了景仰。他暗想，若是拜平江舞狮人为师，练好本领，便可以找高衙内报仇了。他尾随着舞狮人一路闲逛，早把寻人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

　　江君安还未来得及找机会拜师，前面一片丝竹之声，巴陵戏《目连救母》开演了。喷火的，翻跟斗的，一下子勾住了他的心。

　　江君安赶紧随着人群拥向戏台，占了个好位置，津津有味地看了起来。

　　戏开锣不久，一群家丁耀武扬威过来，驱走了前排人等，将一群老夫人迎到前排，江君安被挤到角落，心中颇为不快。

　　“看不见小娇儿我两泪交流……”随着饰演刘母的老旦咿咿呀呀唱个没完，江君安不由得呵欠连天。他耐着性子等了又等，始终不见那些喷火的再出来。

　　老旦自顾自地唱着。众人看得无趣，渐渐骚动起来。

　　江君安身后，两个闲汉打了个哈欠，议论起来。

　　“这个老旦甚是无趣。”

　　“这下估计要唱到天亮。”

　　“无趣得紧。不如去岳阳楼，那边放河灯。”

　　“好啊，顺流去南湖看河灯。”

　　那两人转身挤出了人群。江君安听得真切，也跟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