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噩梦(一)

书名:英雄纪 作者:海来康士 字数:219799 更新时间:2019-11-26

  “那天早上,老爷花了一大笔银子终于得到了那匹宝马,当场就让大家跟他去跑马场观看比赛。我还从没见过哪匹牲口能在拐弯的时候能有那样灵巧的脚步,大家在广场上喝彩。我简直忘了,谁又能想得到呢?我们把小少爷丢在家里,没有人看管,他一个人爬来爬去,竟然出了官寨,爬到大马路上。他可不知自己就将大祸临头,老爷家一百多匹的马帮正驮着货物经过那里。当时他就坐在马路中央,牲口横冲直闯从他身边经过。莫要说是孩子,就连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会被顶翻或者踢飞或者踩扁……三太太见了,吓晕过去。很多人跑来看热闹,都在路旁尖叫。马群全乱了,马锅头卦祖老爹带着马脚子冲了进去,没有一个不是受伤躺在地上。直到所有牲口全跑到了苞谷地里,大家才看清里面的状况。家丁们立即围了上去,只见小少爷手里捏着一个小碗好端端地坐在那里……醒来的三太太看见完好无损的小少爷哭着扑了上去,抱着孩子细细检查,却没发现任何受伤的痕迹。四周静得出奇,大家指指点点,都想看个究竟。谁知,三太太竟然嘶声哭喊起来,原来小少爷虽没受伤,但是鼓着瞪大了的眼睛,定定地一动不动,一看就是丢了魂的样子。小少爷的舅舅立刻从家里取出一坛酒,念着经咒围着孩子一圈圈跳了起来。过了很久终于停下,喝了一口,冲着孩子的脑门喷去……小少爷头上出现一道彩虹,接着就晕了过去。老爷抱着孩子回到府里,孩子的舅舅敲了三天三夜的鼓,念了三天三夜的经……他的眼睛变得通红,眼珠像是在燃烧,声音也一声高过一声,唯恐远方听不到他在招魂。按照他的吩咐,老爷必须亲自在门口放炮,说是可以让游魂听见雷声,震醒头脑,不致迷失道路。虽然听不懂他在念些什么,却可以感觉正竭尽全力……敲啊,打啊,念啊,不眠不休,不吃不喝,三天三夜,终于将孩子从鬼门关里拉了回来。好人啊,好人!”就在扎嬷说这些话的那天晚上,我梦见舅舅来到自己床前。虽然睁开眼睛仍是一片漆黑,我还是能看见穿着黑色衣服戴着黑色毡帽披着黑色擦尔瓦的舅舅一脸疲惫的样子。

  “舅舅,见到您真好!”我说,能见到舅舅我很高兴。我想要起床跟他牵手,可自己怎么也无法动弹。我很着急,一着急就感觉全身滚烫。舅舅走了过来,牵着我的手,那是一双冰凉的手,我的心立即静了下来,身体也马上变得凉快了。“我从山的那头过来。”舅舅低声说,他的声音饱经沧桑。“您见到爷爷的爷爷了吗?”我问。“见到了,在一棵柏香树下。”舅舅说。“我去过那里。”我去过山的那边。“以后不要再去,除非有我召唤。”舅舅认真地嘱托道。我点点头,又问:“爷爷的爷爷可好?”舅舅叹息说:“他已经远行,去了他该去的地方,山的那边。”我记得爷爷的爷爷曾说,要去山的那边,必须有人召唤。“有人召唤他吗?”我问。“没有。”舅舅摇了摇头。“那他会迷路的,像我一样。”我想起自己也曾去过那个荒野,找不到回家的路。“不会,我给他念了《送魂经》,把他送到了山的那头。”舅舅说。“找到自己的祖先,不会感到孤独。”我想,但愿爷爷的爷爷也是这样,从哪里来,回哪里去。

  “您给他唱支格阿龙的故事了吗?”我问舅舅。“唱了!英雄的歌不分时代不分种族,永远被人传唱。”舅舅说完,就想转身离开。“舅舅,我舍不得你走。”我赶紧拉着舅舅的手,不想让他走。“我听见鸡鸣,我听见犬吠,该回来的都回来了,该走的也要启行了。”舅舅对我说。“可是舅舅,我能问您最后一个问题吗?”我说。“爱问问题的孩子舅舅永远喜欢。”舅舅笑了。“您为什么穿着黑色的衣服戴着黑色的毡帽披着黑色的擦尔瓦?”我问。他说:“因为我是受过诅咒的已逝的毕摩,永远属于黑暗。”毕摩是彝族人的医生、老师和祭司,是知识最丰富的人。正如彝谚所说的那样:“调解人的知识上百,头人的知识上千,毕摩的知识无计数。”他们能通神,能通鬼,连接着神、鬼、人三界。

  “我得走了。”舅舅说完转身消失在无尽的黑暗之中,我来不及说一声:“舅舅,再回来看我。”迟来的话语停留在嘴边,却听见母亲在黑暗中问道:“孩子,你做噩梦了?”

  “阿妈,舅舅死了。”

  “别胡说,舅舅怎么会……刚离开瓜别没几天,赶马的卦祖老爹都还没回来,不要胡思乱想,好好睡觉吧!”

  我该怎么跟母亲解释呢?我想。舅舅确实已经死了,可她并不相信。世上的事总是如此,人与人之间隔着时间的暗沟。那就等着吧!正如爷爷的爷爷说过的话:“该来的迟早会来。”母亲起床给我盖好被子,说我满身大汗,可我却感觉很冷,如同掉进冰窟。母亲不再说话,但我分明听到她在黑夜里低声哭泣。窗外的天空没有月亮,漫天的星斗眨着眼睛,我想此时舅舅应该就在黑暗的夜空里骑着马儿飞来飞去。鸡叫头道已是黎明,早起的鸟儿开始梳理自己的羽毛。犬吠愈加空旷悠远,有一声没一声,像是从山的那头传过来。世界变得模糊,分不清彼此。我闭上眼睛向往着无尽远方,身体开始飞扬进入黑暗的深渊,那空无一物的所在。几天后回到瓜别的马锅头卦祖老爷爷果然带来噩耗,舅舅在出瓜别的地界翻越关顶山的途中去世。至于什么原因,他没有多说。总之,回来后他就和爷爷在屋里待了一天一夜,连吃的都是扎嬷给他们送进去的。虽然我早就告诉过母亲舅舅去世的消息,可她并不相信。现在我的梦话呓语变成了残酷现实,做母亲的反而格外平静。卦祖老爷爷从土司老爷的房间里出来,将一根系有红绳的鹰爪递给我母亲,这是舅舅让他交给她的,说它可以保我平安。母亲只管流泪,卦祖老爷爷便独自离开了。

  我的母亲每天要干很多的活儿,究竟有多少怕是连她自己也说不清。总之,每天天还没亮母亲就得出去,到了夜里很晚她才能够回来。虽然如此,每天晚上母亲仍会抽出一点时间,把我抱到床上,去厨房提一大桶热水,倒在木盆里给我洗澡,这样的习惯持续已久。现在,尽管母亲已经疲乏不堪,但还每天坚持给我洗澡,这是我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父亲和母亲给了我一张纯净洁白的纸,第一个看见我出生的人在上边画了第一笔,那个人便是扎嬷;接着是我的母亲,她画了第二笔;然后是爷爷奶奶、父亲、兄弟姐妹……越来越多的人都在上面画了属于他们也属于我的一笔。于是,白纸变成了绘着很多图形、印有很多影子的图画。凭着上面的痕迹,我就可以知道这是家人,这是亲戚,这是不认识的陌生人,等等。后来,越来越多的画面变得越来越复杂,有忧伤的、有快乐的、有痛苦的、有开心的,满是各种各样的印记。小时候,白纸还比较干净,画一道快乐的彩虹可以让我欣赏好一阵子。不过再往以后,越来越多的东西往上面覆盖,以至我怎么也记不起曾经有过那么一道彩虹让我如此快乐。图画越垒越多,种类越积越繁,样子越变越乱,各种色彩都往上涂,不同形状都往上画。到了最后谁都看不清白纸上究竟画着什么图案,只见模模糊糊漆黑一团。不想画了,画不动了,便将画纸扔进火里,火舌立即包裹着影子和画纸灰飞烟灭,再也不曾有人记起曾经有过那么一张描得漆黑的画纸。长大后的快乐像蜗牛,背着沉重的壳儿,快乐时喘不过气来,反而宁愿不快乐;不快乐时又觉得沉重,想要轻松。所以更愿意平平淡淡模模糊糊,就像不喜欢纸太白,也不中意它太黑,而成了普遍的灰色。童年的快乐像蝴蝶,从母亲的身体里破茧而出,自由自在飞翔于无拘无束的世界,直到历尽沧桑渐渐变成蜗牛,在爬过的每一个地方画出一道直线,无数的线条纵横交错胡乱地绕来绕去,被雨淋湿,被风吹干,被太阳烤化,只剩下一丝丝浅浅的痕迹——这便是曾经活着的证明。

  生活中再也没有什么能比给自己的孩子洗澡更幸福的事了,我想母亲是这么认为的。母亲蘸起水在我身上搓来搓去,小心呵护不沾湿我的头发。我躲来躲去,在盆子里扭动娇小的身躯,央求母亲不要挠我痒痒。母亲脸上的笑容像花儿一般绽放,这是她一天中最为愉悦的时刻。洗完澡母亲将我抱到床上,给我盖好被子,自己出去继续干活。舅舅走了以后,留下表姐和我们母子生活在一起。舅舅说母亲离开沙马家太远,如果没有亲人在身旁被欺负了连个哭诉的“锅庄”都没有。所以平日里除了跟着母亲陪嫁过来、而后又嫁了出去的娃子嘎嘎嬷,就只剩表姐陪着我们。可表姐也有她自己的母亲,每当有马帮要出瓜别,她便可以跟着他们一起回到美姑。所以,每年夏天表姐就像矮山鸟儿飞到高山一样和我们待上一阵,冬天彝族年来临之前又像高山鸟儿飞到矮山一般飞回去。今年表姐回去得很早,因为舅舅去了远方,舅妈在家里哭成泪人,表姐便回去陪着自己的母亲,剩下我一人在官寨里独自成长。每当洗澡完毕,我便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倾听黑夜的声音,漫无目的地遐想。这天晚上,一如往常,我很早就睡去,夜里我梦见舅舅正骑着一匹黑色的骏马赶路。崎岖的山路充满恶意,马儿被迫走得小心谨慎。可尽管如此,那些不该发生的事情也还是不可避免地发生了。

  舅舅来到一个路口,一只老鸹从树上飞了下来挡住他的去路,站在马路中间凶狠地冲他大叫。舅舅砍下一截松枝剖成两半做成松卜,从身上拿出法扇念动经咒将松卜掷于地上,一连三次只占得凶卦。

  舅舅对老鸹说:“你是哪家的狗腿子,为何挡我去路?”

  老鸹的气焰很嚣张,乜斜着眼睛回答道:“你有眼不识泰山,竟然不认识我,我家主人要你狗命。”

  舅舅听了,冷笑一声:“想要我的命,看你没本事。”

  老鸹发怒了,扇动翅膀在原地蹦来蹦去,嘶哑着嗓子喊道:“可你挡了我的财路,坏了我的计划,你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你的财路就是置一个孩子于死地,你的计划就是引起瓜别土司和沙马土司间的矛盾,让彝族人和摩梭人大战一场。”

  老鸹见计谋被舅舅识破,心里很是不爽,大声吼道:“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从今天起你我井水不犯河水。”

  舅舅听了老鸹的推脱,嘴角露出不屑的笑容:“邪恶战胜不了正义,你我无须逃避。”

  老鸹气急败坏,坚决反对:“自古就没有邪恶与正义之分,谁的实力强大谁就充当裁判。”

  舅舅拍了拍马背上的灰尘,说:“毕摩的职责是保卫彝族人民,而不是引起战争残害生灵。”

  老鸹腾空而起,在空中盘旋:“你没有资格与我辩论,有能耐就和我比试一场,让我看看古尼拉达古的熊家大毕摩是不是浪得虚名。”

  “你是?”舅舅的心中突然想起某人,老鸹就是他的化身。

  “没错,”老鸹落到一根树枝上,“我就是瓦依祖邱家的瞎子,没有眼睛的废物,无家可归的流浪狗!我是黑暗的使者,罪恶的归宿,正义的克星,你的大对头!”

  瓦依祖邱家是凉山著名的马氏毕摩世家,以黑色巫咒术闻名,想到这里舅舅心里不禁一颤,今天算是遇上了强敌。在“招魂”一战中舅舅用了太多功力,现在又遇到施过诅咒的老鸹,想来更是凶多吉少。老鸹在彝人心中是最为邪恶的动物,谁要听见了老鸹叫就认为这是不祥的征兆,必须请来有道行的毕摩除秽。现在,对方竟能在千里之外驱动老鸹跟他叫阵,看来只有背水一战。早在十多年前舅舅就曾和瓦依祖邱毕摩斗过法,他们共同给沙马土司做道场,那时舅舅就已觉得瓦依祖邱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当时他们都很年轻,瓦依祖邱跟着他还是大毕摩的父亲一起作法,那些别人读不懂的经书他能过目成诵,那些别人驱除不了的诅咒他能轻松化解。瓦依祖邱的父亲也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还曾放出豪言:他的儿子将会成为马氏毕摩世家中最为杰出的一代大毕摩。可惜,心气越来越高的瓦依祖邱终于走上邪路,黑色巫术和诅咒之术越练越厉害,只去伤天害理而不匡扶正义。他父亲一怒之下将他眼睛刺瞎,并把他逐出家门,驱除出族谱,在凉山彝区轰动一时。不知何故现在竟然出现在这里,还想挑起两个民族间的战争。越是这种本领高强而又不怀好意的人越是令人恐惧,就连魔鬼都得让他三分。

  正当舅舅回忆过去的刹那,瓦依祖邱已经等不及了,他叫嚣着:“上次你救了那个孩子,这次我让你偿命。”

  “你还是不肯罢休,”舅舅说,“你以为我死在瓜别土司的地盘上,沙马土司就会跟摩梭土司开战吗?”

  “我管不了那么多,你死也好不死也好,总得有人付出代价。只要有我在,四大彝族土司一定会联合起来灭掉九所摩梭土司。”

  瓦依祖邱的阴谋诡计终于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舅舅劝解道:“你已经瞎了眼睛,不要再瞎了心智。”

  “我的眼睛看不见太阳,我的心被黑暗腐蚀,我的世界再也容不下任何东西,所以必须得有人付出比我遭受的痛苦更为惨痛的代价。”瓦依祖邱说。

  “那好吧,”舅舅说完赶紧做好斗法的准备,“既然你执迷不悟,我就代表伟大的阿苏拉者大毕摩收拾你这个同行中的败类。”

  瓦依祖邱开始作法,天空阴沉下来,山坡风沙四起,碎石被狂风卷得东奔西跑。舅舅胯下的马儿感到天气突变,四周的环境又充满恶意,它开始变得紧张不安,在原地打起转来。舅舅取出法器,摘下两片青冈叶念起经咒吐了唾沫粘在马眼睛上,又从褡裢里扯出一撮羊毛塞进马耳朵里,马儿感到两眼一抹黑耳朵听不见便镇定了下来。空气里弥漫着腥膻和腐臭的气味,瘴气在瞬间将森林重重围住。

  瓦依祖邱驱动老鸹向舅舅宣战:“你先开始吧!”

  舅舅于是唱道:

  我是山上的大树,

  能经受寒风的吹刮;

  我是金沙江畔的礁石,

  能经受浪涛的冲打。

  瓦依祖邱对道:

  我是天空的雷公,

  去劈山上的大树;

  我是小伙子的铁锤,

  专打江边的礁蛋。

  舅舅唱道:“调解纠纷好比搭座桥,为人办好事犹如平屋基。”

  瓦依祖邱对道:“‘豺狼怕火枪,毒蛇怕灯火。’我就是豺狼,你偏拿火枪;我好比毒蛇,你要打灯火。”

  舅舅唱道:“认不出敌人的人,就找不到真正的朋友。”

  瓦依祖邱对道:“马同,蹄不同;狗同,鼻不同;人同,心不同。”

  舅舅唱道:“恨人的人,人恨他;爱人的人,人爱他。一条河隔着两座山,一座桥连通两座山。”

  瓦依祖邱对道:“穿的衣服一样,好坏不一样;人的见闻一样,认识不一样。一树能容千只鸟,千鸟却难共一树。”

  舅舅唱道:“把蚯蚓当成蛇,把鹞子当成燕,那不是看法上的问题;把白的说成黑的,把朋友说成敌人,那不是说法上的问题。”

  瓦依祖邱对道:“水獭坐在水里,死在水里;猴子生在树林,死在树林。”

  舅舅唱道:“不是自家的羊,赶不进自家的圈。一天结下仇,九天不安宁;九天结下仇,一生不安宁;一生结下仇,儿孙不安宁。”

  瓦依祖邱对道:“盯着脚尖走路的人,眼睛只看一步远;胆大的人捋虎须,勇敢的人扯豹尾。”

  舅舅唱道:“不忘过去苦,头脑才清楚。给别人痛苦,自己也会痛苦;给别人幸福,自己也会幸福。”

  瓦依祖邱对道:“看马儿备鞍,看方向走路。死在弩箭上,老虎不后悔;亡在虎口中,猎犬也甘心。”

  舅舅唱道:“生死是一时,耻辱一辈子;最美的是心灵,最丑的也是心灵。”

  瓦依祖邱对道:“‘有鸡样大的事,莫说成牛样大;有牛样大的事,莫说成鸡样小。闲话不抵冷,空话不顶饿。’你说这些有何用?”

  舅舅唱道:“‘想错了会看错,看错了会做错。’我是提醒你不要误入歧途。”

  瓦依祖邱对道:“人不打虎,虎要吃人;值千金的骏马死了,也要变成狗的食粮。”

  舅舅唱道:“‘没有了结的是非肯定有,不能分清的是非难说无。峨眉山、龙头山、关门山原是姊妹山,彝族人、摩梭人、汉族人本是兄弟人。’大家和睦相处,没有必要纷争。”

  瓦依祖邱对道:“‘屋后有山就放羊,屋前有地就撒荞,屋边有坝就栽秧;当家的人没有不想富裕的,打仗的人没有不想胜利的。’你讨你的好处,我招我的利益。”

  舅舅唱道:“龙头山戴上金圈子不一定美观,金沙江倒进黄蜂蜜变不成甜水。”

  瓦依祖邱对道:“狗撵耗子,管猫的闲事;马拉犁头,帮牛的蠢忙。抓不住山上的野鸡,到院坝里捉家鸡。”

  舅舅唱道:“猎狗撵羊子,牧人不答应;骏马不奔驰,骑手要挥鞭。老鹰飞得再高,利箭能把它射下;豺狼跑得再快,猎枪能把它打中。”

  瓦依祖邱对道:“‘力气使不到点子上,再大也枉费;话说不到心坎里,再多也白说。’准备受死吧!”

  舅舅唱道:“你像无情的滚石,往山下飞奔。”

  瓦依祖邱对道:“你是墙上的藤藤,胡搅蛮缠。”

  舅舅和瓦依祖邱在山上用“尔比”斗智,二人不分高低,谁也说服不了谁。瓦依祖邱先下手为强,驱使一只猴子和一只狐狸朝舅舅攻来。舅舅从马背上取下宝剑,在剑尖吐一口唾沫,念动经咒将宝剑扔到天上,用法扇一扇,宝剑立刻变成十支会飞的利刃,将猴子和狐狸杀死在路上;死去的猴子和狐狸的尸体变成一撮山草,瞬间被狂风吹散。舅舅收起宝剑骑在马上,显得无比威风。瓦依祖邱通过老鸹的眼睛看到舅舅将他的把戏识破恨得直咬牙,继而催动一只老虎朝山下冲来。这是一只活生生的公虎,张着血盆大口,似乎已经发狂,猩红的眼里燃烧着强烈的愤怒。瓦依祖邱知道用稻草编成的刍物瞒不过舅舅的眼睛,便将咒语下到了一只正在沉睡的老虎身上。老虎还在睡觉,也许正梦见追逐羚羊,身体却不由自主失去控制,一边咆哮一边朝舅舅奔来。老虎喘着怒气,啸声震得整个山谷都在摇晃,森林里的小动物们被吓得逃进山洞藏了起来,连小鸟都不敢在树上叽叽喳喳地叫了。虎素有百兽之王的称号,舅舅自然不敢怠慢,立即从签筒里取出神签,往神签上吐了唾沫,念动经咒,等老虎跑近,向空中扔去,神签立即变成带火的利箭,正中老虎额头。老虎瞪着血红的眼睛,嘴里吐出鲜血,倒在地上蹬蹬腿,很快停止了呼吸。舅舅心想老虎虽然冲着自己而来,可它本身并无恶意,而是受了瓦依祖邱的诅咒才会失去心智。舅舅便对老虎的尸体念了一遍《祭牲经》,将它的灵魂超度到远方,和它的祖先在那里团聚。

  瓦依祖邱的计谋再一次失败,可他并不放弃,继续念起经咒驱动一头狗熊。狗熊从阴暗的山洞里爬了出来,胸口的一撮白毛闪闪发亮,舔着爪子喷着热气,不停地甩着耳朵,用熊掌猛拍胸脯。一只小熊跟在母熊身后,神色慌张地跳来跳去,发出惊恐的哀鸣。舅舅一看便知这也是一只被下了诅咒的猛兽,正常狗熊的眼睛应该是褐色的,正如小熊;而母熊的眼睛里却射出鬼火一般阴森的绿光。母熊爬到树上,用一只前掌抱着树干撑起身子,另一只前掌拍着胸脯,发出呜呜的叫声,吓得小熊在地上惊慌失措,围着树干躲来躲去。舅舅跳下马来,他正思考着怎么对付被下诅咒的恶兽,这时母熊已然发疯,尖叫着从树上跳下,准备对舅舅发起攻击。受惊的小熊赶紧上前抱住母熊的腿,可母熊似乎不认识自己的孩子,一脚将它踹到很远的地方。小熊被母熊的行为吓坏了,可又本能地靠上前去,母熊再一次将小熊恶狠狠地甩出去。受伤的小熊可怜地叫着,显得非常无辜,它简直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好端端的母亲怎么连自己的孩子也不顾了呢?

  舅舅见状很是痛心,对着老鸹数落道:“你真是太狠心了,竟用这等卑鄙手段对付我,有本事冲我来,不要伤害孩子和它的阿妈。”

  瓦依祖邱大笑起来:“怎么,你怕了,心软了?真是假慈悲!做父亲的都能刺瞎儿子的眼睛,天下还有什么事情我不敢做?残忍就是我的本性,杀戮就是我的手段。‘不要将虎啸当牛叫,不要把狼嗥当羊叫;鹰的翅膀是练出来的,刀的利刃是磨出来的。’”

  看来瓦依祖邱要用最卑鄙的手段对付我了,这么想时舅舅解下马缰绳拿在手里,朝瓦依祖邱喊道:“青松被折不弯腰,春草被割不绝根。马儿好坏不在蹄子大小,而在脚劲上;人的善恶不在个子高矮,而在思想上。”

  瓦依祖邱听后立即对道:“‘不老不灭日和月,不折不断江和水,不动不走山和石。’我就是我,你就是你,死都不可能改变。”

  舅舅唱道:“‘暴风儿子的心,从不吝惜任何残枝败叶;青松儿子的心,却爱护身边的一切幼苗。’善恶只在一念之间,回头不算太晚。”

  瓦依祖邱对道:“‘老鹰在天上飞,看的东西多;青蛙在井里跳,想的事情也多。’你这个无聊的家伙!”

  舅舅唱道:“‘猪月不要忘了蛇月冷,蛇月不要忘了猪月热。’忘记痛苦的人必将遭受更大的痛苦。”

  瓦依祖邱对道:“‘进深山不怕豹子,守庄稼不怕黑熊,爬悬崖不怕老雕。’我什么都不怕。”

  舅舅唱道:“‘绵羊在篱笆内呻吟,是因为没跟头羊走;母猪拴在绳子上呻吟,是因为拱了九片庄稼。’人要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天网恢恢是疏而不漏。”

  瓦依祖邱对道:“‘怕狼遭狼伤,打狼吃狼肉。’你真是太啰唆,废话三箩筐。”

  舅舅唱道:“‘雷劈屋后乘凉树,从此没有遮阴处。’我是好心在帮你,让你脱离苦海。”

  瓦依祖邱对道:“‘看人来说话,量力来背背,量距来走路,量儿来娶媳;看羊肥瘦来喂盐,看地肥瘦来施肥。’我的事轮不到你管。”

  舅舅唱道:“‘天上鸟飞过,地上留影子;岩上风刮过,耳边有响声。’只要我活着就一定要管!”

  瓦依祖邱对道:“‘粗石磨不出快刀,细石磨不了钝斧。’‘跟猫学,咬耗子;跟老虎学,咬羊子。’你真是块又臭又硬的烂石头!”

  舅舅唱道:“‘脚和地相隔一张纸,天和地相隔万重山;天上的道理在地上,地上的道理人掌握。’我坚持真理,真理比石头硬。”

  瓦依祖邱对道:“‘天上飞的雄鹰,只有一颗心;地上飞的黄雀,也有一颗心。’‘羊脖子不怕刀,牛脑壳不怕斧。’你就把脖子伸长点,脑袋放好点。”

  舅舅唱道:“乌云遮不住太阳,冰雪压不死野草;不管什么妖风,刮不倒龙头山。”话音刚落瓦依祖邱便驱动经咒,母熊立即发起飙来,照着挡住自己的树就是一掌,树干被劈成两段。小熊吓得赶紧跑开,躲到旁边的大树下无助地尖叫。母熊顺手掰断一根碗口粗细的树枝,将它咬成几截,发出震耳欲聋的吼声,模样甚是凶狠,非要置人于死地。舅舅拿着绳子绕着母熊奔跑,将绳子的一头打一个活结,随时准备放下埋伏。狗熊的视力本来不好,可嗅觉和听觉却不比狗差,三下两下就已辨出舅舅的方位,紧追着赶了上来。母熊在后头追,舅舅在前面跑,眼看就要临近断树,舅舅便将活结埋伏在路上,自己则躲在大树后面。母熊嗅着鼻子追寻着舅舅的踪迹,跑过埋伏时正好踩在活结上,绳的一头便死死套住母熊的后腿。舅舅立即将绳系在刚才被母熊打断的树冠上,母熊便拖着半截断树跑了起来。起初母熊跑得很快,可是时间一长,毕竟也经受不住断树的拖累,于是越跑越慢,最后精疲力竭,只得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前进。母熊后腿上的活结越系越紧,已深深陷入肉中,血从伤口渗出浸透绳子,地上到处都是斑驳血迹。失去母亲的小熊可怜地叫着,母熊被下了诅咒完全感知不到,就连自己是否受伤,受伤是否疼痛也都全无知觉,眼看就要把自己累死在追逐噩梦的途中。

  听着小熊的哀嚎,舅舅实在不忍心伤害这对无辜母子。他从签筒里抽出神签往自己拇指上使劲一扎,一滴鲜血滚了出来。舅舅从褡裢里抽出白线,将血涂抹在白线上,白线立即变红。舅舅将红线系在疲乏不堪的母熊身上,念起《送退祸祟五鬼咒》,等母熊的眼睛由绿变红再由红变褐,才将红线剪断烧毁。去除诅咒的母熊一下子清醒过来,猛然感到全身剧痛无比,自己已经疲惫不堪,便蜷缩在地上痛苦地呻吟。看到孩子躲开自己跑到很远的地方哀叫,眼神里充满恐惧和无助,母熊嘶嘶地哭了。小熊听到母亲的声音变得柔和,就想试探着靠近母亲,确认母亲不会再伤害于它,也就一点点放松了警惕。母熊等小熊靠近自己便将小熊搂在怀里,母子相互依偎舔着对方的身体惊魂未定地哀嚎。舅舅将绳子斩断,他也很疲倦地坐在一旁。天色已是傍晚,日影西斜,晚风瑟瑟,树影婆娑,森林里一片寂静。

  过了一会儿,受伤的母熊带着可怜的小熊钻进山洞。舅舅知道瓦依祖邱没有达到目的绝不会罢休,正所谓“头猪二熊三老虎”,是指森林里老虎的攻击力排在第三,狗熊第二,野猪才是最强的。现在瓦依祖邱一点动静都没有,怕是将有一场更加猛烈的进攻在等待自己。舅舅取出打火石生起篝火,从褡裢里拿出苦荞馍和坨坨牛肉烤着吃了起来,补充好体力才是自保的关键。关顶垭口本有两处泉水,但是想到很可能已被瓦依祖邱下过诅咒,而自己又没有携带炊具,喝了这种生水就会肚子痛,舅舅只好拿

  出马背上携带的水壶小口小口地抿着。马儿在地上吃草,一点也不知道刚才发生了怎样激烈的战斗,倒还悠闲地甩着尾巴赶走叮在大腿上的马蝇。

  晚风吹着树干发出吱吱呀呀的声响,长长的松萝随风飘摇,宛如少女飘逸的长发。可舅舅却无心欣赏风景,他正盘算着怎么对付野猪,他知道第三个出场的肯定是野猪。野猪喜欢群居,通常集体外出觅食,不知道这些畜生将在什么时候出现、什么时候进攻。看着这匹跟了自己多年的老马,虽然没有缰绳系着,却还乖乖地站在一旁等候主人。舅舅决定要将这马赶走,不能让它遭受跟自己同样的厄运。他将马鞍卸下,取了铃铛和钞子,马儿身上便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舅舅对马儿说:

  “马啊,你的主人即将进行一场恶战。‘狂风抚弦,不是真正的琴声;乌鸦聒噪,不是真正的歌声。’危机四伏,都是冲我而来。现在,我要把你放走。所谓:‘老马能识途,人老经验多;蹚过七十七条河,还有九十九座山。’你不要跟我死在一起,快些回家去吧!”

  舅舅拍了拍马背让马儿自己回去,可马儿绕了两圈又回来了。舅舅便唱道:“‘鹞子凶恶靠翅膀,老鹰凶猛靠脚爪。’马儿哟马儿,难道你要用你老钝的蹄子对付野猪尖锐的獠牙不成?你可知道它们比老虎要厉害,比狗熊更团结。我必须战斗下去,你又何必跟着我送死?”

  马儿喷着响鼻,前蹄打在地上嘚嘚儿作响,它想说自己什么都不怕,誓死也要跟主人并肩作战。可马儿毕竟不会讲话,只好用行动表现自己对主人的忠诚,无论舅舅怎样驱赶,它都会很快回来。舅舅理解马儿的心情,但他不会让它跟着自己受累。马儿不走,他就拿起石头赶它。马儿受了几下石子,跑出几步回头看看;舅舅再次驱赶,马儿又跑几步。直到彼此相隔甚远,舅舅又如此决绝,马儿才长嘶一声放步跑开,很快消失在茫茫森林之中。

  现在只剩舅舅一人,为了做好战斗准备,他烧了一笼大火。青冈柴在熊熊燃烧,烧到次日天明篝火也不会熄灭。舅舅将砍下的青冈树和罗汉松棒棒长短粗细各不相同削了几十根,有的尖如利刃,有的钝如铜锤,有的韧如弯弓,全都埋伏在他预先设计好的地方。由于孤军奋战,舅舅不得不在每支削尖的木棒上喂满毒药,因为“心里同情敌人,等于怀里揣着毒蛇”。舅舅布置妥当,坐在篝火旁将法器取出摆好。太阳快要下关门山了,最后的一点余晖将天空映照得分外明朗。晚风从很远的地方吹来,树影不停地在地上摇晃交错。刚才不知去了哪里的老鸹现在又飞了回来,还带来更多的同类继续监视舅舅的一举一动。见到这群不怀好意的家伙在自己头顶盘旋,舅舅骂道:“乌鸦愿人死,喜鹊愿人旺。”

  那只会说话的乌鸦听了,一反常态地讨好道:“喝了酸汤好睡觉,吃了荞粑长精神。”

  舅舅提高警惕环顾四周,唱道:“乌鸦学画眉叫,变不了黑色的羽毛;豺狼装绵羊叫,藏不住歹毒的心肠。”

  老鸹堆出笑脸,挥了挥翅膀,对道:“不聚在一起不相识,不住在一起不相亲。”

  舅舅掏了掏篝火,对老鸹说:“如果豺狼叫得好听,就要想想它的嘴巴。”

  老鸹为了分散舅舅的注意力,立马转移话题:“哎哟!‘没有坏人,好人不受尊重;没有穷人,富人不值钱。’”

  舅舅摇摇头,他才不上当呢:“坝子一样,禾苗长势不一样;作物同时种,成熟不同时。”

  老鸹听了,狡辩道:“好伴随着坏,坏跟随着好;贫与富相依,兴与衰相连。”

  舅舅反驳说:“‘两个脚板有大小,两个儿子有差别。’我们不在一条道上。”

  老鸹见舅舅不理它,唱道:“不够猪拱,不够鸡啄,不够针穿,不够线串,这样的一点小事,沙马阿普家大毕摩何必认真?”

  老鸹唱得自鸣得意,一边分散舅舅的注意,一边调兵遣将。它的阴谋诡计全被舅舅看在眼里,他赶紧拾起武器:“鹰的影子绕着鸡群转,狼的蹄印落在羊圈边。”

  老鸹见舅舅已经警觉,立即婉声讨好:“‘珍珠玛瑙虽珍贵,也没有友谊珍贵。’大家相识一场,何必舞刀弄枪。”

  舅舅听到周围有异常响动,立即站起来暗自警惕:“小心!‘狼在打主意,猎人要预防。’”

  果然,远处传来“哼、哼”的声音,正是野猪在活动。夏天天气很热,野猪躲在丛林或者沼泽里,早晨和傍晚凉快的时候才出来觅食。它们是老鸹的雇佣军,虽然不受瓦依祖邱控制,却都听从他的指挥。空气里弥漫着猪粪味,一股股腥臊引人作呕。舅舅知道,野猪们性格乖张,既能上山又能下河,群出群入无所忌惮,就连老虎见了都得躲得远远的;舅舅也知道,公猪们长着长长的獠牙,能将野牛顶翻在地,而一旦惹怒了其中一只,其余的就会群起而上,奋不顾身勇往直前,疯狂地轮番进犯;舅舅还知道,野猪的猪皮长着又硬又长的鬃毛,没事的时候就在树皮或者岩石上磨来磨去,将猪皮磨得坚硬不堪如同铠甲,普通的弓箭武器简直奈它不得。眼看这样凶狠的猛兽很快就会围攻上来,舅舅心中不免感到紧张。

  第一头野猪终于出现,红棕色的猪毛像一团燃烧的烈火,在夕阳的余晖中耀着金光,嘴筒上尖锐的獠牙不可一世耀武扬威。紧接着越来越多的野猪出现在舅舅的视线范围内,舅舅便在暗中计划着各种对策。自幼在丛林里奔跑飞驰的野猪练就了一身好体力,可以将猎狗毫不费力地累死在山路上。它们又是杂食动物,只要别的动物能吃的东西它们都能吃,甚至别的动物不能吃的它们也能吃。卦祖老爷爷曾经就说连毒蛇都奈何不了野猪,它有厚厚的堪称铠甲的皮,有刺猬一般长长的鬃毛,有猛虎一样尖利的牙齿,更有百毒不侵的胃,能把毒蛇当美味,所以千万别惹野猪。有着这么多可以仰仗的天赋,加上群体的力量,使得野猪成了真正笑傲丛林的走兽。不过,这些比家猪聪明、强壮的家伙,显然还不具备狼群的智慧:它们不是有所预谋地围攻上来,而是聚集在一起哼哼唧唧,等待合适的时机全体猛冲。舅舅自然非常熟悉这些畜生的战术,他已做好了全力迎敌的准备。

  老鸹见自己的雇佣军已经到齐,便在树上聒噪着发号施令。野猪听见老鸹的命令也附和着嘶鸣,像一群即将赴死的山贼在一起摇旗呐喊。舅舅将宝剑拿在手里,签筒背在背上,腰间别着短刀,手里持着法扇。畜生们巡视良久,终于有一只尖叫着朝舅舅气势汹汹地冲来,可惜刚跑到一半路程便掉进舅舅提前挖好的陷阱,下面插着削尖的青冈棒,棒上喂着的毒药使野猪在被扎破肚皮的瞬间毙命,连叫也没来得及叫一声。第二只野猪见前一只野猪掉进陷阱也跟着冲了过来,它聪明地跳过第一个陷阱,却没想到正好坠入离第一个只有一步之遥的第二个相同的陷阱,又是安安静静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其余的野猪都不敢从刚才的方向进攻,转而跑到舅舅的侧面,它们担心那里还会有许多恐怖的陷阱等待它们,其实那里再没什么布防,舅舅早已猜透了它们的心思。老鸹又开始发布命令,两只野猪冲了出来,可没跑几步便触动了一根埋在地面的白线,紧绷的白线立即断成两半,机关马上启动,一根巨大的罗汉松木头从树上横飞过来,同时将野猪砸得血肉模糊。看到自己的同伴被敌人残酷杀害,剩下的野猪发了疯似的从同一个方向全面进犯,结果有的被绳子套住倒挂树上,有的被弹起的木桩打晕在地,有的被埋伏的青冈棒刺穿肚皮撂倒路边。尽管猪群已被消灭大半,可仍有七八只冲过了舅舅事先布好的阵地,全都恶狠狠地瞪着眼睛喘气,聚集在一起准备下一轮进攻。

  天色逐渐昏暗下去,火苗在风中摇旗呐喊,双方严阵以待准备做最后的决斗。成群的老鸹在树上盘旋,如同黑色的鬼魅在夜空张牙舞爪。老鸹聒噪的叫声搅得舅舅心烦意乱,他不断提醒自己,魔鬼正肆意妄为,可不能在这关键的时刻失去心智。眼看骚扰敌人的计划得逞,其中一只老鸹发出尖锐刺耳的叫声,野猪们便号叫着疯狂进攻,舅舅使出浑身解数才躲过它们。周围的树木被撞倒大片,粗一些的树干被野猪的獠牙拱断,细一些的树枝被悉数咬碎。这一战里舅舅斩死了两只野猪,其余的五六只也都各有受伤,但它们斗志不减凶猛如故。舅舅也被野猪们啃得遍体鳞伤,到处都有撕破的口子和被咬的痕迹。老鸹仍在空中肆意飞舞,天已完全黑尽,森林里只有一团奋力燃烧的篝火发出萤火般微弱的亮光。舅舅就着火堆坐下,用酒喷洒了伤口,撕下一块碎布将剑绑在手上。下一次的进攻将凶多吉少,说不定野猪和老鸹会群起而上,到时舅舅就会八面受敌,不过现在已顾不得那么多,他的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和这些畜生们决战到底。

  火苗在狂风里乱舞,一个狰狞恐怖的面孔出现在火里,他对舅舅嘲讽道:“投降吧,你已只剩一把断剑。”舅舅说:“尽管如此我也要战斗到底,你的胜利是以牺牲无数无辜的生命为代价的,你也不觉得可耻?”瓦依祖邱冷冷地说:“我只要最终的结果——你的眼睛和心脏,你要舍得现在给我也无妨。”舅舅仰天大笑,高声道:“你可真是可怜!要了我的眼睛和心脏,你仍然不会拥有光明和理智。”瓦依祖邱却说:“我管不了那么多,我只要你死,死无葬身之地,作为跟我对抗的代价。”瓦依祖邱说完便命令老鸹和野猪一起进攻,不惜一切代价消灭敌人。舅舅闭上眼睛向天空祈祷:“祖先们,可要让我死得有尊严!阿妈啊,请赐给我力量,儿子将以您的名义战斗到底!野兽们,一起来吧,向我进攻,拿出你们全部的本事,让我看看你们最后的高招,好让你们领教正义的力量!”

  瓦依祖邱尖叫一声,所有老鸹都向舅舅头上扑来,野猪也再次不遗余力地进攻。舅舅竭尽全力厮杀,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只见他的脚下坠落越来越多断掉翅膀和没了脑袋的老鸹。为了躲避凶狠的野猪,舅舅不得不绕着树林四处奔跑,眼看就要扛不住了,这时远方响起啸声空中飞来箭支,一头野猪被射翻在地。舅舅回头一看,只见一个老人拉着弓箭向他奔来,仔细看去正是瓜别土司家的马锅头卦祖老爷爷。卦祖老爷爷从背后的箭囊里取出一支支利箭搭在弓上奋力射出,弓响之处一头又一头野猪倒了下去,舅舅挥舞着宝剑将老鸹悉数砍落。二人攻防兼备三下五除二便将所有野兽斩杀殆尽,最后的一只乌鸦仓皇失措落荒而逃,只剩四周一片狼藉。

  “老先生来得真及时啊,不然我就惨遭非命了!”舅舅用彝语感激地说。

  “这是哪里的话,我们本来就是亲戚,都怪我不好,来得太迟,你怎么会伤得这么重?”

  卦祖老爷爷说着将遍体鳞伤的舅舅扶到篝火旁坐下。卦祖家是瓜别世袭的马锅头,所以卦祖老爷爷经常穿梭于各种不同民族地区,说起其他民族的话来别人都会以为他是本地人。

  原来卦祖老爷爷送舅舅出来,行至纳底沟附近便顺带去了一趟他亲家的家里。这亲家并不是谁家的女儿嫁给了谁家的儿子,而是一种非常简单、原始的关系。很多年前,那时卦祖老爷爷还很年轻,瓜别土司也不像现在这么强大。卦祖和另一个马脚子赶着二十多匹马帮,驮着土司家收来的兽皮和药材,去盐源交换盐巴和茶叶。马帮到了纳底沟,只见一个汉人抱着孩子坐在路边,看见自己就迎了上来,要自己给他的孩子取名。卦祖本来就是个热心肠的人,主人家又那么热情,他就给孩子取了一个“龙布赐尔”的摩梭名字。一晃十多天过去,等他从盐源回来,孩子一家在路上接到卦祖就往家里走,到家又是杀猪又是宰羊。卦祖这才知道,汉人有这样的规矩:小孩出生后若是哭个不停又爱生病,就得给他拜个“干爹”,叫人家“保爷”。具体的做法就是抱着孩子坐在自家门口,但由于他们地处偏远山区,来自己家的人必然很少,孩子他爸就抱着孩子坐在马路边等了好几天,终于听见远处响起铃声,正是卦祖赶着马帮来了。卦祖给孩子取了名字以后,孩子不再生病,白天晚上也不乱哭。所以等到卦祖的马帮从盐源回来,他们便举行了隆重的典礼拜卦祖为干爹,两家人成了亲家。卦祖要去亲家家,舅舅急着赶路,他就让舅舅先走,自己抄小路随后就到。谁知亲家说卦祖老亲家很少来家里,无论如何也要请他吃完晚饭再走,为此还专门宰了一只羊款待他。卦祖老爷爷盛情难却,就在那里吃了饭喝了酒这才上路。他一路跑马赶到关顶想要赶上舅舅,却在半路遇见了舅舅的坐骑,正好这匹马在土司家时就是由卦祖老爷爷代为照看的。卦祖老爷爷见马儿身上有被击打的痕迹,缰绳和鞍韂也不见踪影,凭着老人一生的经验,立刻推断出了不好的状况。卦祖家世代都是赶马的,对马有着深刻的了解,他赶紧给舅舅的马儿敷了草药,跟着它找到舅舅。舅舅正四面受敌,他立即取出弓箭背上箭囊冲了进来,解了舅舅的危机。

  满身是伤的舅舅在火堆旁边坐下,卦祖老爷爷赶紧拾了许多刚才被野猪拱断的树枝将篝火烧大。凭着火光他才发现原来周围血迹斑驳,野兽的尸体满山遍野,更为奇特者竟有一只老虎,简直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怎么这么多野兽?”卦祖老爷爷感到惊讶。

  “全是敌人下的诅咒。”舅舅回答道。

  “诅咒?”卦祖老爷爷搔搔脑袋,这让他难以置信。

  “是一个会黑色巫术和诅咒之术的毕摩设下的埋伏,这些野兽就是他驱使来的。”舅舅指了指野猪的尸体。

  “毕摩有这么厉害吗?”卦祖老爷爷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很多事情,凡人眼不能见耳不能闻。”舅舅说。

  卦祖老爷爷半信半疑,点了点头。

  舅舅调整了坐姿,将法器收了起来,说:“老先生的弓箭百步穿杨,真是令人大开眼界。”

  “哪里哪里,”卦祖老爷爷谦逊道,心中却十分喜欢,他指着手里裹有麂子皮的弓箭说,“这是祖上传下的东西,稀世罕见的宝物。你可能不知,我们是蒙古族的后裔,祖上以游牧为生,骑着骏马驱赶牛羊,自由自在逐水草而居。后来跟着大汗四处征战,辗转万里来到瓜别就再也回不去了,这张弓就是祖上留传下来的,以前还有几张,现在仅剩一张了,所以我把它随身携带,有空的时候拉弓射箭捕捉打点牙祭,没想到今天还派上了用场……”卦祖老爷爷走南闯北见过世面是个健谈的老人,兴头上来总是没完没了,要不是看到舅舅在痛苦呻吟,他还会将自己如何从土司家得到弓、如何学习射箭、如何猎杀第一只麂子等等滔滔不绝讲到天明。“你伤得很严重,我去给你弄点药来。”卦祖老爷爷说完打着火把出去了。一会儿,他抱着一大堆草药回来,用石头捣烂敷在舅舅的伤口上。

  “要说我们赶马的,实在没有什么了不起,倒是这些东西没有一样不知道。”卦祖老爷爷骄傲地说。

  “天上的麻鹞子,地上的马脚子。”舅舅夸奖道。

  “什么意思?”卦祖老爷爷一时没听懂这句古老彝谚。

  “鹞子在天上飞,飞得高见得远;马脚子在地上跑,见得多识得广。”舅舅解释道。

  “哪有你们毕摩厉害,”卦祖老爷爷说,“毕摩上能知天文下能知地理中能通人事,连接着神、鬼、人,你们才是真正的‘了不起’!”

  “可惜再锋利的刀落到坏人手里就会变成邪恶的利刃。”舅舅感慨道。

  “我会帮你,‘刀刃虽锋利,却不能没有刀柄’,我老人一生的经验就是你的刀柄,往后我们要并肩作战共克难关。”卦祖老爷爷安慰道。

  “你也会‘尔比’?”舅舅问,因为卦祖老爷爷刚才那句“刀刃虽锋利,却不能没有刀柄”正是地地道道的“尔比”——彝家人的谚语。

  “‘尔比是话中的盐’,‘说话一条线,尔比是根针’,这些我还是懂的。”卦祖老爷爷说。见到舅舅吃惊的样子,他又补充了两句:“前人不会尔比,后人不会比喻;老人说尔比,后人长知识。”

  “山中有清泉,彝家有尔比。”舅舅说完,两人都笑了。

  卦祖老爷爷在火堆上烤起野猪肉,猪油滴进火里,篝火燃得更旺。舅舅念起《消灾祈吉还愿经》,超度这些替瓦依祖邱卖命的畜生。闻到肉香,刚才那只躲了起来的老鸹也飞到了火堆旁边,贪婪地望着卦祖老爷爷直咽口水。卦祖老爷爷捡起石头想要驱赶老鸹,却被舅舅阻止了:“算了吧老先生,这个畜生也是迫不得已。”

  “‘心再大装不下一个月亮,口再大吞不下一个太阳。’我可怜的老鸹只是想吃你们一点烤肉,老先生不要那么吝啬嘛!”老鸹油嘴滑舌地说。

  卦祖老爷爷大惊,他赶了一辈子马,走遍山河大地,还第一次见到会说话的老鸹,竟以为自己产生了幻听。舅舅似乎看穿了卦祖老爷爷的心思,告诉他这都是因为受了毕摩的诅咒老鸹才能够说话的。老鸹一听,伸出一只翅膀支在地上,身体打起转来,炫耀般唱道:“古里古怪,怪里怪古;肚子在里,肠子在外?”老鸹古怪的叫声听得卦祖老爷爷糊里糊涂,他奇怪地望着老鸹。舅舅解释道:“老先生,这是我们彝家人特有的猜谜语的方式。”

  “‘古里古怪,怪里怪古;肚子在里,肠子在外’,是什么东西?”老鸹再一次叫道。

  卦祖老爷爷搔搔脑袋,半天没有猜出来。

  舅舅笑了笑,提示道:“小孩子玩儿的游戏,草墩嘛!”

  老鸹拍着翅膀一高一低跳了起来,叫道:“答对了,答对了!沙马阿普家大毕摩了不起,了不起呀了不起!”

  卦祖老爷爷一听心里不是滋味,唱道:“‘先看看蹄印长短,就能辨知牛羊大小;先听听声音高低,方能分出虎豹豺狼。’我地上跑的马脚子,也是吃过两斤盐巴的,刚才只是不想说出来而已,不信你再出一个试试?”

  “嘿!‘树老根多,人老话多;鹰老翅膀衰,马老蹄毛落。’猜就猜,‘出去嘻嘻哈哈,回来眼泪巴沙’?”老鸹唱道。

  “茶筒!”卦祖老爷爷想都没想,立即答道。

  老鸹又跳了起来,笑得前仰后合:“错了错了,‘马老嘴皮长,牛老角根硬。老熊爬不上树,吃不到树上的果子。’”

  卦祖老爷爷气红了脖子,骂道:“‘不管树长在哪里,哪里都有乌鸦叫。’不是茶筒是什么?”

  老鸹叫道:“嘿!‘卵石可在大山里滚动,水滴能在浪涛中跳跃。’我打的是水桶,你猜的是茶筒,你见过水桶一样的茶筒吗?我没见过茶筒一样的水桶。”

  可恶的老鸹竟然跟卦祖老爷爷饶起舌头来,卦祖老爷爷立即回敬道:“‘闪光的不一定是金子,金子却是要放射光芒。’我老人家不给你一般见识,你倒是长起倒钩刺,不受人待见。”

  老鸹打趣道:“哈哈!‘跌跤一般不在平坝,平坝上跌跤最丢人。’哈哈!”说完,还模仿起人跌跤的样子,十分滑稽,十分可笑。

  卦祖老爷爷急了,放下手里的烤肉站起来,他没想到今天竟然损在一只老鸹身上,怎么也得跟它斗斗:“‘小孩说话不周到,马驹走路欠稳当;看鹅是颈长,看鸭是尾长。’你再出一个,我就不信猜不着。”

  舅舅见卦祖老爷爷动了真格,想要劝他,可老鸹已经唱起歌来:“‘翅膀差不多,飞时差得远。’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就难。‘墙洞一包灰,敲敲打打满天飞’,你猜是什么?”卦祖老爷爷搔搔脑袋,瞪大眼睛望着老鸹,咿咿唔唔在嘴里嘟哝着谜语,不等他猜出谜底,老鸹趁火打劫又唱起歌来:“‘聋猫捉不住老鼠,烂鼻狗追不到兔。燕麦地里复种燕麦则长出山羊胡子般细的燕麦,圆根地里复种圆根则长出野梨般小的圆根。’山羊胡子,小圆根!”

  听了老鸹的唱词,卦祖老爷爷更着急了,谜底他是没猜出来,倒要把胸中的怨气一吐为快:“‘萤火虫的光忽闪忽闪的,老虎的眼睛绿幽绿幽的,敌人的活动时明时暗的。荞面不多荞粑不厚,见识不多知识不广;跑马摇头要失败,英雄骄傲丢荣誉。’你别在那里得意!”

  老鸹更加趾高气扬,仰着脑袋唱道:“千只眼的渔网网住两只眼的鱼,鱼儿又蹦又跳;不长眼的鱼钩钩住两只眼的鱼,鱼儿规规矩矩。”

  他俩你一句我一句争辩不休,舅舅实在没有耐心,对老鸹说:“哪里来的哪里去,吃饱了就滚蛋!”说完赶走了这只馋嘴的老鸹,老鸹飞走时叫道:“不要疏远邻居,远亲不如近邻;屋后草堆失火的时候,才能认识真正的朋友。”

  老鸹很快消失在夜空里,舅舅对卦祖老爷爷说:“老先生,天下乌鸦一般黑,何必跟它一般见识。”

  卦祖老爷爷却说:“我可不是闲得无聊,只是觉得这只乌鸦不简单。”

  舅舅说:“是不是因为它的谜语把你考住了,所以你认为它不简单?”

  卦祖老爷爷说:“这是哪里话,猜谜语我本来就不在行,要是对山歌九所马帮里还没出过我的对手。”

  舅舅笑了,他说:“既然这样,我教你一个方法,保准你能收拾了它。”

  舅舅贴在卦祖老爷爷耳畔一阵嘀咕,告诉他反败之法其实很简单:老鸹跟了他一整天,这些野猪就是它召唤来的,如果它真有那么聪明,他早就折在它们手里了,不用什么太英明的手法,只需在自己回答谜底之前先让它猜自己的谜语就行。卦祖老爷爷听了点点头,自己猜不出对方的谜语,对方未必能猜出自己的,刚才是处处防守,下回可得反守为攻节节紧逼了。

  天色已经很晚,尽管火堆烧得很旺,肚子吃得很饱,可高山上的森林里还是充满寒意。“‘一夜睡不好,要掉九根头发。’出门在外,不一定吃得好,但必须睡得好。”卦祖老爷爷说完就在地上铺好马鞍让舅舅先行休息,他一个人守夜。舅舅推辞不过,加之本身已经疲乏不堪,也就不再客气礼让,倒头便睡。寂静的树林里没有一点风,卦祖老爷爷不时起来活动活动身体给火堆添柴加薪。越是临近早晨天气越见寒冷,舅舅这一觉下去过了很久才苏醒过来。舅舅醒来后觉得身子舒服了很多,伤口也已复合结疤,脑袋变得非常清醒。舅舅守夜时,卦祖老爷爷也沉沉睡去,等他醒来天还黑着,可他已经饿得不行。

  “你是不是也觉得饿了?”卦祖老爷爷摸摸肚皮问道。

  “是有点想吃东西,好漫长的夜晚。”舅舅抬起头看看漆黑的天空。

  “那我去给你弄点吃的。”卦祖老爷爷的“你”其实指“我们”。

  “可天还没亮……”舅舅说,他想等到天亮了才吃东西,这样方便赶路。

  “管他天亮不亮,人总是要吃饭的,汉人就说:‘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卦祖老爷爷说着解开皮褡裢取出小茶壶,拿出木盒和布袋,又拿着火把接了一壶水回来。舅舅本来担心山上的泉水很可能被瓦依祖邱下过诅咒,但想到经过火烧所有的诅咒就会自动消失,他也就放心了。卦祖老爷爷解开布袋,里面另有好几个小袋子,他打开了其中一个,取出一点茶叶放到水壶里,将水壶煨在火塘边。接着掰开木盒,里面分为两格,一格是茶面,一格是酥油,将它们放在火塘边。

  卦祖老爷爷一边烤肉一边对舅舅说:“你们彝族人有这样一句谚语:‘能听到水的响声,不一定找到渡口;能看清渡河的路途,不一定知道水的深浅。’你可能不知道,我们赶马的汉子一年四季都在外面飘荡,大地就是我们的床,苍天就是我们的被。风餐露宿,日晒雨淋,什么样难过的日子我们都过过。虽然如此,我这个人倒是喜欢跑马帮的,要是让我待在家里,每天拿着锄头挖地,对着同一堆人在桌子边吃饭、关在屋子里睡觉,噢!我可真就会憋死。我宁愿和我的马脚子露宿山头,跟我们的马匹为伴,望着天上的月亮,数着天上的星星,吹着凉爽的风,喝着甘甜的泉水,穿梭于不同的地方,跟不同的人打交道。我总觉得人生就该这样,不要老待在家里,到外面跑跑不也是一种快乐的生活?”

  “老先生的心态让人羡慕!”舅舅由衷地感叹。

  老鸹闻到肉香又从树上飞了下来,卦祖老爷爷因为昨晚的事情还在生气,就想把这个讨厌的家伙赶走,舅舅阻止了他。

  “管他呢,”舅舅说,“畜生就是畜生,给它点肉吃吧。”

  “‘烧火要空心,对人要实心。’还是沙马阿普家大毕摩心肠好!”老鸹得了好处唱道。

  “‘偷人的贼只有一双眼睛,防贼的人却有九双眼睛。’老鸹的脸皮经得起十双眼睛!”卦祖老爷爷果然老道,他骂老鸹厚颜无耻。

  “独指捡不起豆,单脚走不了路;独筷调不匀炒面,独狗追不出野猪。”为了吃肉,老鸹又讨好道。

  “哼!‘勤快要靠手脚,做事要看结果。’说得好听没用。”卦祖老爷爷将煮好的茶倒进茶筒,添了茶面和酥油,呼哧呼哧打起茶来。

  舅舅切了一坨烤肉丢给老鸹,老鸹饥不择食地吃了起来。它本是禽类,没有兽类的牙齿,没有人类的手指,吃肉时上下扑腾的样子很是难看。舅舅喝着酥油茶,抬头向天上看去,天空漆黑一片,黑得深不见底,像一个锅盖压在上面,让人觉得十分压抑。天还没亮,火堆已加过好几道柴,尽管森林里不愁柴火,可舅舅心里还是倍感焦急。

  老鸹吃完肉又飞到火塘旁边,叫道:“‘白天夜晚从鸡叫时分,好人坏人从言行上看。’瓜别阿普家老马脚子烤的肉味道还过得去,不难吃!不难吃!”

  卦祖老爷爷听了,心里不愉快,赌气道:“‘话多的嘴巴不被老鼠咬,勤劳的双手反遭公鸡啄。’划不来呀划不来!”

  老鸹一听,担心再吃不着烤肉,马上改变口吻夸奖道:“‘扶犁的人中出英雄,驮马的马帮有骏马。’瓜别阿普家老爷爷烤的肉天上无双,地上仅有!”

  卦祖老爷爷淡然笑道:“‘野草再煮也不香,假话再说也不真。’我老马脚子清醒得很,不会被猪油蒙了心眼儿。”

  老鸹站了起来,走到卦祖老爷爷跟前,拍着翅膀唱道:“‘老猎狗懂得野兽的踪迹,老英雄懂得敌人的诡计,老德古懂得案件的规律。’瓜别阿普家老爷爷最懂得生活!”

  卦祖老爷爷便说:“香甜的米酒越喝越醉,无波的江水越涉越深。”

  老鸹眼睛一转,觉得这样很没意思,便换了一副腔调,唱道:“‘肚子里没有油,不在嘴巴上抹油;鸡的脚爪爪,长不出一坨肉。’刚才我老鸹出的谜语,有些人现在都没猜到。”

  卦祖老老爷爷听了,知道老鸹正下套,唱道:“‘麂子不向陷阱边跑,雉鸡不往套子上钻。’你出的谜语我猜到了,我出的谜语你猜不到。”

  老鸹一听自己的谜语已被卦祖老爷爷猜出,哪肯认输,赶紧让卦祖老爷爷给它出题,他俩较量较量。

  卦祖老爷爷唱道:“‘铁匠生的时候,锄头还没有生;锄头生的时候,砧子已经生了。’我来考考你,‘格子格,柜子柜,柜子里头四姊妹’?”

  这下该轮到老鸹头疼了,只见它在地上跳来跳去扑腾起许多灰尘,却怎么也猜不出卦祖老爷爷的谜底。

  卦祖老爷爷唱道:“冰凌棒做不得拐杖,马桑树做不得屋梁;母猪身上的泥浆只能溅到青草上,水牛身上的泥浆却能溅到树子上!”

  老鸹被激得说不出话,蹦来蹦去呱呱叫。

  隔了一会儿,卦祖老爷爷问道:“猜不猜得到?猜不到就算了,不跟你一般见识。”说完就和舅舅喝起茶来,更是气得老鸹在地上打滚。

  舅舅好歹劝道:“‘山顶雾飘,眼见摸不到;山坳刮风,耳闻看不见。’你们都别闹了,各自消停点!”

  可是老鸹不放松,它说:“我来出一个,你要是猜出来了,我就认输。”

  卦祖老爷爷当然不干,他说:“我都已经猜出你的谜语了,你也得猜出我的谜语才行。”

  老鸹便说:“那好,我的谜底是什么?”

  卦祖老爷爷端起茶碗,做一个敬酒的姿势,说道:“‘墙洞一包灰,敲敲打打漫天飞’,谜底是‘蜜蜂’。”

  老鸹脸上的笑容霎时烟消云散,一双眼睛轱辘来轱辘去。不等它回过神来,卦祖老爷爷又发起了攻势,他说:“‘说大话的人不一定有本事,有本事的人不一定说大话。’我就再考你一个,看你猜不猜得着。”

  老鸹立即蹦了起来,欢呼着叫道:“好!好!‘有圆有缺的是月亮,能升能降的是太阳。’你再出一个,我老鸹可不笨!”

  卦祖老爷爷出的题是:“‘青竹飙,顶簸箕,下面有窝麻母鸡。’打一种植物。”

  老鸹一听到蛇就全身打冷战,它不怕鹰,却偏偏害怕蛇,尤其是这种居住在树上含有剧毒的蛇。老鸹突然出奇地沉默,独自埋着头在原地转来转去,用爪子在地上刨土。它的脑袋里总是绕不过“青竹飙”,到不了“簸箕”,更别说“簸箕”下面的“母鸡”了。

  舅舅和卦祖老爷爷相视而笑,继续吃起东西来。过了很久,老鸹还是猜不出谜底,对舅舅割给它的肉也没有半点兴趣。

  卦祖老爷爷说:“算了吧,‘鹰老不掉毛,虎老不倒威;看鹰看飞翔,看人看德行;疙里疙瘩的松树皮,却长出了芳香的松脂。’”

  卦祖老爷爷的话音刚落,老鸹就耍起赖来,它唱道:“站立的是树子,睡到的是石头;清水堆不成尖尖,轻烟称不出重量;人的见识一样,认识不一样。”

  卦祖老爷爷对道:“敢为是英雄,忍让是长者;鸟的美在翅膀,人的美在思想。”

  只听他俩又争得难分难解,舅舅便对卦祖老爷爷说:“马儿不饮水,不要硬压头;一只无底的金杯,不如有底的木萨。”

  卦祖老爷爷收拾起自家的东西不再跟老鸹理论,老鸹自觉无趣只得说道:“南风吹来的时候,要注意听听北风;做完好事的时候,要想想有无坏事。”说完就离开了,飞走的时候还唱道:“山不转人转,路不转水转;朋友好与坏,困难时候分!”

  老鸹飞走了,卦祖老爷爷又对舅舅说:“我还是觉得这只老鸹不简单,至于有什么问题我就不知道了,但就是有问题,古里古怪,怪里怪古!”

  舅舅见卦祖老爷爷对自己的判断很是执着,说道:“‘不刮北风,松针和竹叶难碰在一起;霜雪降临,松树和金竹才更加青翠。’天亮我们就知道他们的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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