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志军家是挺好的,要能嫁给他,这辈子不说大富大贵,也算是吃穿不愁了。
关键是,所有人都不认为水芹有本钱嫁给陈志军。陈志军的父母太忙了,以前只做零售,后来扩大了一部分批发生意,得忙着进货,忙着联络客户,忙得来没法顾上儿子,只要他不惹出麻烦,做不做正经事也无所谓了——挣出的偌大家产反正以后都是他的,还怕他饿死?
陈志军把水芹领回家,先到了店铺里,也没正经介绍,只是指着水芹说:“这是屠水芹。”陈志军的爸正在扛一箱红红的干辣椒进来,得空冲水芹“唔”了一声,算是认识了。陈志军的妈坐在柜台前打算盘,抬起一双带点恶意的三角眼来剜了水芹一眼,僵硬地点了点头。
陈志军吸一下鼻子说:“她也会打算盘。”水芹赶紧拉了拉他的袖子——这算什么话嘛?
陈妈这次没抬头,拨算盘珠的手没停,鼻子里不出声地哼了一下。
这样进门的女子,哪进得了门呢?
就这样住下了。陈志军是出了名的懒散人物,镇上都知道他是坐着当杂货店老板的,要放在旧社会,也算是个小富人家的少爷。水芹来了以后他安稳了一段时间——说“安稳”,也只是对水芹的身体产生的兴趣,把他暂时留在了家里,具体地说是留在他们的卧室里。折腾了半个月后,类似新婚燕尔的甜蜜就减少了大半滋味,一个月之后陈志军就完全回归到正常的生活状态中了。
他的正常状态就是四处晃荡:去秦记茶楼听一个花白头发、戴眼镜的茶客讲古,去同学家开的录像室看过时的香港武打片,去路边的茶摊瞅人家下象棋或打麻将,去集市搜寻山里人新打的各种稀奇古怪的野物,去老实豆花庄吃碗油旺旺的辣豆花,去镇东头一家简陋而生意兴隆的游艺厅打电子游戏……一天下来,若要把所有项目都排上,时间还不够用。开始他还带上水芹,但水芹两三天后就不想再去,觉得没意思,于是他们各玩各的。水芹却玩不起来——她没有钱。
说起来,陈家自水芹来后,对陈志军的花销用度反倒控制得严了,明摆的是防着水芹。他们尽着水芹吃、住,但除此以外别想拿一毛钱的零花。好几次水芹表示愿意帮陈妈妈站柜台,都被对方直接拒绝了。陈家但凡涉及经济的事,水芹休想沾一点边。有一次水芹跟陈志军说要去做个头发,陈志军居然挠着头,在铺子里转悠一番,最后抓了一盏熊猫造型的小台灯出来,递给水芹说:“够不够?不够再加两颗一号电池。”
把水芹惊得眼睛都给撑大了。
后来她才发现,陈志军从爹妈那里弄不到钱的时候就会用这招耍赖,他会在店里随手抓个什么东西拿去跟人做以物易物的买卖。以前父母睁只眼闭只眼,现在水芹来了,他们则把这事都怪到水芹头上,好像是水芹怂恿的。这样一来,水芹不敢再提别的要求。她只有每天在屋里看电视,磕瓜子,翻自己带来的破了封面的琼瑶小说。
有时候会看到九贵,九贵是专门负责往附近各村送货和收罗土特产的,在店里待的时间不多。偶尔见到水芹,他会乐呵呵地跟她开玩笑,说志军送了两条小鱼,换了条大鱼。他长年在外头跑的,脸皮早就“像城墙捣拐(拐弯)那么厚”(二麻婆说的),根本不把水芹撞见过他偷腥当回事。反倒是水芹,因为九贵关联着二麻婆,她简直不想再看到他。
陈志军、九贵、二麻婆、水英……水芹躺在床上,冷冷地回想着一个个名字,一张张面孔,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摆脱某种限制,她仍在一个小地方,当着一个来去自由的囚犯。窗外是灰白的天,底下是一片灰青的房顶,间或一群灰鸽子划过,鸽子们的翅尖划痛了水芹的眼睛。
一天晌午,到开饭时陈志军还没回家,水芹照例要去寻他。这次是在超奇幻游艺厅,陈志军坐在一个大屏幕前紧张地幻化为动画人物参加一场肉搏战,他身边挤了四五个没钱买游戏币的小孩在围观助战,不时指指点点地评论,让陈志军很有荣誉感,他老练地把按钮按得啪啪响,代表他的那个动画人物一会儿挥拳一会儿踢腿,把迎上来的敌人轻易地踢飞、打倒,简直是所向披靡。
水芹站在离他几步的地方,他也一点不知道,只顾自己埋头拼命。这个十九岁还凑在一群学龄前儿童堆里打游戏的男人,这个十九岁就享受到喝茶、听古、闲逛的退休待遇的男人,他过来过去,也没能过上真正属于十九岁的生活。水芹的心慢慢散开,散成一片茫茫无边的空旷,一群鸽子尖锐地划过。
回来的路上,遇上好几对从游艺厅出来的母子,水芹说:“别人都是当妈的去喊儿子回去吃饭,只有我是喊老公。”陈志军抽了下鼻子,不好意思地笑笑。水芹又说:“你打算一辈子这么下去么?”陈志军不吭声。水芹再追问了几句,他不耐烦地说:“又不是我想这么着!我妈不让我走远了!”
走。远。
远走高飞。离开这死气沉沉的小地方!水芹忽然有了这念头,眼前一片豁亮了。她总也不满足,不就是要一种和过去与现在不同的生活吗?她喜欢那种陌生感。在陌生的人、陌生的环境与陌生的生活里,她才可以把自己熔化了重新锻造一个!
水芹开始向陈志军灌输外出打工的想法。要说动一个一向懒散的公子哥儿去吃苦,那是相当费劲的,何况这公子哥最远也就去过县城和郊县的亲戚家,对城里的印象不算太好——除了道路宽些、商店多些、人车挤些,没什么大不了的。公子哥不喜欢陌生,他喜欢这个小镇,一条主干道从东到西,家家都是熟人熟面的,这让他安心,好像是件贴己的宽松袍子,舒服地容纳着他成长的身体,随时可以伸个懒腰,真是十分惬意的。
但水芹的努力是水滴石穿式的,她有意无意地向陈志军提起电视里看到的大城市,有他们还从没见过的摩天轮,有肆意狂欢的广场啤酒节和傍晚就开场的露天舞会……听上去像糖果般花花绿绿、甜美诱人,这辈子不见识一下真是很亏的。最后一个重要理由——水芹只是在化妆镜前抹唇膏时,咂巴咂巴玫红色的小嘴轻描淡写地说的——“出去实在觉得不好了,随时回来就是,反正朝天门千年百年都杵在这儿!”
水芹从镜子里看见,陈志军的眼睛晶亮了一下。
是的,反正是有退路的,朝天门是个永远的靠山。出去晃悠一下、睃睃西洋镜,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呢?那些外出打工的人,在外面无论如何辛苦、如何下贱,回到家来都是一副见过世面的骄傲相,好像守在家的挣得再多也只是个土老帽。陈志军的心动了。
一个傍晚,在看了电视里一场滑板大赛的报道之后,陈志军到店里去,向父母提出外出打工的想法。不知道他是怎么开口的,但水芹可以想见他抽着鼻子、佝偻着背的样子,他说话一定因为有欠底气而变得吞吞吐吐,脸上堆着不好意思的笑……水芹坐在楼上卧室的椅子上,用两个手指紧紧捏着一枚瓜子,使劲,啪的一下裂开。小小的胜利。
楼下传来了争吵声,听不仔细,只听出一家三口都在激烈地发表着意见。不出一刻钟,陈志军气乎乎地上楼来,把卧室门狠狠关上。他的计划遭到了挫败。挫败是多么复杂的一种力量,有时候它会让人消沉,有时候却又会煽动起一个人的斗志。陈志军一直被家里当个宠物养着,自己又懒,没什么大志的,这次终于有了一个行动目标,却眼看着就要被掐死在摇篮里了。水芹不甘心,不许他退缩,继续给他打气,说来说去陈志军就烦了,两人在房间里大吵了一架。
接下来的几天都是冷战。陈志军不理父母,也不理水芹,早上出门,晚上才回来。要问他话,他就眼皮都不抬一下地嗯两声。一副被惯坏的公子哥儿的德性。就在大家以为他的火气渐渐走向平息的时候,他却来了个不辞而别。
那天早上水芹是被惊天动地的敲门声给吵醒的。说是敲,几乎就是捶,差一点就要破门而入了!水芹披衣起床开门,陈妈陈爸气急败坏地劈头吼道:军娃儿呢?!一面问,一面冲进屋来,四下搜寻,好像水芹把他家儿子藏起来了。水芹这才发现陈志军昨天一整夜都没回家。
陈妈刚刚发现手提包里一叠现钞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借条,正是陈志军的笔迹。听一个来买货的人说,昨天傍晚他看见陈志军用一包“红塔山”当中介,搭上了一辆过路的长途货车,说是要去县城赶晚班的火车。
“他去哪里了?”
水芹只有摇头。她一无所知。
陈妈就冷笑了:“你不知道!这个儿子我养了十九年都老老实实,你才跟了他几天他就心野了!你不在背后挑拨,他哪会招呼都不打一个,偷了钱说走就走?”
水芹气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陈爸铁青着脸指着她说:“你去给我把军娃儿找回来!现在就去!”
水芹说:“我能上哪儿找?”
“不管上哪儿找,”陈妈尖着嗓子高叫,“你这个会打算盘的烂货,没找到他,就别再进陈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