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芬在大家的殷切盼望中隆重回来了。
在她回来之前,水英、水芹像是在模拟什么电子设备,不管输出信息还是输入信息,都必须通过妈妈中转。水英做饭做好了,明明水芹就在旁边,她还是要遥遥地叫声:“妈,吃饭了!”妈妈远远答应着,再喊水芹吃饭,听到妈喊了,水芹才答应。
至于两个女儿的情况,妈根本不想费神去做什么调解工作,反正过完年又各走各的了。女儿嘛,最后总是散到别人家去的,要那么认真干什么。这样一来,水芬的回来就显示出重要性了——这是笼络住涣散的家庭气息最有效的一个环节。
连水芬自己也没想到,她这次带着老公和儿子回来,会受到了如此热烈的款待,家里妈妈、姐姐、妹妹都争着和她说话,吃饭时她一家坐在最好的位置,新上的菜都往他们面前放,好像她是这家里最有出息的女儿,回来这趟跟元春省亲似的。
受了高规格的待遇,再加上毕竟是做了母亲的人,水芬也和以前不大一样了。以前她不大说话,要说也是细声细气的,还带着点羞涩;现在的水芬有点家长的感觉,不但爱说话,一开口还带着评判、说教的味道。妈说要等爸回来刷一下院墙,她说:“是呀,哪家不争个门楣光鲜?”说起四组杨才凤大着嗓门和婆婆在院坝里吵架,水芬说她“像什么样子”,“要吵也要关起门来吵才是,不然还不是让外人看笑话”;看到兵娃和拴子(水芬的儿子)在桌上抢肉吃,水芬又说:“一家人,争来争去有什么意思?有本事到外头跟强人们抢啊!”水英知道她是话里有话,没吭声;妈倒是一脸的赞许,觉得水芬一嫁了人,事事都有主意了;而水芹心头一咯噔,她看水芬是自动升格到长辈级别,有身份了,这家里又多了一个可以对她指手画脚的了。
过了两天,大人们商量着要带拴子、兵娃两个小孩去镇上逛逛,顺便去买刷墙的涂料。水芬推说自己腿痛,要水芹陪自己在家休息一下。妈和水英互相看了看,知趣地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门。水芬的老公开始不肯去,被水芬瞪了几眼,还是揣上烟跟脚去了。
闹腾了两天的屋子顿时清冷下来。水芬站在屋中央,打量着门边逆光而站的水芹,冲她笑了一下。是慈祥的、母亲面对婴孩的笑。水芹忽觉亏心,赶紧弥补地回应了一个笑——突然而起又及时收住,几人会笑得这样仓皇?冷风从窗棂缝中挤进来,啪啪地拍打着自天花板吊下来的纸灯笼的穗儿;新买的挂钟走着精确的数字步,一格一格,沁人肺腑的滴滴答答;去年的美女头像年画还没撕,贴了一整年,再好的颜色也旧了,剩的是真实的、泛黄的时间记录。浮夸的热闹消散,遍地是手足无措的安静。水芹只觉得尴尬。
水芬让水芹跟着自己到屋里去,仗着腿痛,她坐上了床,半躺着,水芹则轻轻坐在床沿——标准的姐妹说私房话的造型。
“芹女子。”水芬一起头便低哑了声音,使得调子里含了一种幽远的沧桑,“这些年你吃了不少苦吧?别看我们家三个女子,长的都是男娃的骨头,皮鞭子抽到身上、血印子焊到肉里都不得往外倒一点苦水的。”
水芹本来做好了准备是要听一番教训的,不料水芬一开口便击中了她心底最脆弱的一块——真是没有防备的!水芹绷着的架子噔地垮掉,迅速坠落到往事的深潭中,满心满肺都是冰冷的委屈。这么些年了,苦大了去了!有谁问过她一句吗?有谁相信芹女子是把心揉碎了又咬着牙一点一点地拼起来的?只道她好吃懒做,她招蜂引蝶,她自甘堕落,可是没有一个人跟她暖暖地说句话,没有一个人伸只手拉她一把!她发现自己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扑倒在水芬腿上哭起来,喷涌的眼泪岂止是苦水,一滴一滴的,哪颗不是血珠子?
“这家里,就数我俩命不好……”水芬伸手抚摸着水芹的长发,绵长地叹了口气。
一家姐妹,各自有命。水芹倒从来不怨命——她怨的是人。妈妈很早就开始回避水芹的生活,不闻不问,只当养了个小猫小狗,稀里糊涂耗过这几年,等哪天送到别人家去也就脱了干系似的。水芹恨她这点,有时故意在外面闹腾得厉害,乡亲有的看不下去来跟妈说,妈就自顾自地找理由:“她还小呢,不懂事,大了就好了。”“她长得漂亮么,没办法呀,打小就被男娃们围着。”后来传言越来越严重了,说到最恶毒的地步,妈也咬牙顶着:“我家水芹是出门打工了,哪家没有打工的男娃女子?给我们泼脏水,下回看不溅到自己身上!”面对水芹,她仍是不说半个字——冷漠至极的放任。
而水英呢?水英正好是妈的反面,她简直不顾青红皂白,只要有关于水芹的负面报道,那一定是水芹的不好,劈头盖脸就是一顿骂——是站在一家之主的位置上骂的,是秉持着公正、道德、荣誉的上方宝剑来骂的,但这时水芹会盯着水英,她总是用纯粹的眼神交流挖掘出两人的秘密,她明白在深深的、深深的地底下,埋藏着最简单的真实——那就是一个丑女子对一个俊女子原始性的憎恶。明白又如何?谁也不能把它晒到光天化日之下,有那么多自开天辟地以来就准备好的大帽子会随时飞落下来,盖住它、捂死它!
水芹忽然坐起来,哭泣声戛然而止,同时飞快地用手抹去了眼泪。她用依然红肿的眼睛平静地看着水芬。
“我挺好的。”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