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名:毕业式 作者:王甜 字数:188495 更新时间:2019-11-20

  第一次见到陈志军,也是在二麻婆家。

  十九岁的陈志军跟着他叔舅公九贵来麻婆家串门,老的捧着一罐土法酿的“青纱醉”,小的则拎着两条新鲜的黑头鱼,二麻婆迎出去时笑得晴空万里,边把他们让进屋边说:“妈又去东头打麻将三个钟了,也该回来了。”

  坐在堂屋的水芹见来了客人,忙起身要走,二麻婆一把拉住她,说:“是镇上‘朝天门’的掌门人呢,你躲啥?”说成“躲”,水芹倒不好坚持了,不然坐实了她是个没见过世面的乡下女子。她只好抬头故作大方地说:“‘朝天门’谁不知道呀,我还去买过文具。”

  “朝天门”是镇上最大的一家杂货铺,东西多,还新鲜,好多村里人都是在那里了解城里的时髦新动向的。

  九贵笑眯眯地说:“是不是啊?你来的时候多半我不在铺子里,不然我肯定会记得你。”二麻婆水灵灵地睃他一眼,笑道:“个老色鬼!还不服老哇!”其实“朝天门”是陈志军父母开的,九贵算不上掌门人,他充其量是个打杂的,但他长期往各个村子跑腿送货,和女子姨婶们混得熟了,嘴上自然没遮没拦。

  倒是陈志军不声不响,一直抿嘴笑着立在原地。他不是腼腆、认生,而是漫不经心,仿佛这些场面上的事情都见惯不惊了,不值得费神去应酬。他慵懒的眼神像没拧干的抹布,拖泥带水的,迟钝地抹过来抹过去,但还是在水芹身上定住了一下。抹开了,又回头定一下,水芹就有点飘了。

  水芹问他:“你的鱼是自己捕的么?”

  这就故意了。明明知道镇上离河道远,而陈志军又穿得一身齐崭,哪会是他亲自捕的呢,但不找个近便的话题就不好进一步交流,让人看出点用心来也无伤大雅。水芹的故意是带着娇嗔的。

  果然陈志军开口了,他认真地吸吸鼻子说:“我哪会捕鱼?是我拿一个玩具跟人家换的——还是个新款的变形金刚呢!”

  一屋的人撑不住都笑起来,笑声里要数水芹的声音最脆响,像灶膛里哔哔啵啵的烧柴声里总有啪啪炸开的小火星。

  那不过是个普通的开头,一个用变形金刚换黑鱼的年轻人不可能得到水芹的特别注意。后来她在二麻婆家又见过九贵几次,陈志军倒来得很少。谁也不知道,危险的气息从那时起已经渐渐逼近了,水芹却什么也没有觉察——要怪她贪玩,都上初三了还不惦记功课,好多同学都在为考上高中而起早摸黑地看书、做题,水芹倒好,动不动把水英当个失败典型,觉得读完高中又怎么样,考不上大学还成个笑话。她照样常往二麻婆家跑。

  事情的逻辑链真是微妙的。论起因果来,要怪上级教育部门来检查——还是个非常重要的检查,逼得学校紧急通知:当天下午只上一节课,之后大扫除。大扫除又能怎样?水芹这组没有轮着重活儿,她只是冲戴眼镜的男同桌抛了几个媚眼,连自己桌凳的清洁工作都由同桌代劳了。于是,她忽然拥有了一个空闲的下午。

  水芹一路小跑,插了翅膀似的从回村的土坡上一口气冲下,收也收不住脚,差点要摔了,她咯咯咯地笑起来,享受着“控制不住”带来的刺激。

  估计麻婆又打麻将去了,二麻婆应该在家。走到院门前,门却关着,水芹刚抬手要敲门,不知哪根筋不对,又停住了。这是最后一个要怪的环节——水芹那天兴致太好了,好到了居然想和二麻婆开个玩笑。

  院外有个僻静处堆着乱砖与烂柴,个子小小的水芹小心翼翼地踩上去,够着了院墙的顶。很快,水芹像只猫一样轻巧地落在院子里了。她忍着笑,憋着一股气,蹑手蹑脚地沿着墙根到了屋子后面,她想从灶屋进去,扮个大鬼脸吓二麻婆一跳。

  去灶屋要经过一间睡房的外墙,墙上的窗半掩着,水芹几乎只是下意识地朝里面瞟了一眼——里面居然有两个光着身子的人!其实只是那么一瞟,屋里又光线昏暗,连那两个人是谁都没看清楚——不穿衣服的肉体,可识别程度大大降低,但水芹毕竟给足足吓了一大跳,她慌慌张张地往后一退,呆了两秒钟,之后便忙着原路折回,想要夺路而逃。

  再从院墙翻是不可能了,水芹只有冲过去打开院门。门锁是新换的,特别生涩,拧了几次都拧不开,终于听到“咔嗒”一声,只道是门锁打开了,水芹却毛骨悚然地感觉到,这声音竟来自于她背后。

  她转过身。

  那是她能以闺蜜身份最后一次与二麻婆面对面。二麻婆头发散乱地披在肩膀上,套着件下摆没拉平顺的春秋衫,下面是条不配套的土布长裤,一面匆匆给自己披上格子花的外套——这副扮相已经说明了很多问题。

  如果能说点什么就好了,可二麻婆什么也没有说。她只用眼睛说。她的眼睛死死咬住水芹,那眼神平时是河里的水,波光溢彩,今天却是冬天的河面,结冰一般泛着寒光,一派森严的冷。

  水芹和二麻婆隔着一个院坝的距离对视着,隔着一段忘年交的距离对视着。她们曾经好得像一个人似的,说体己话,分享彼此的秘密,现在却用生分到可畏地步的眼神对视,从前的一切如海潮般退去,真相袒露在现实的沙滩——她们和所有别的女人一样,都是这世界上彼此陌生且彼此警惕的两个生物。

  “咔嗒”,又是一声。水芹回头,看到自己握着门锁把柄的手仍在下意识地拧动,已经打开了锁。

  她拉开门走了。

  关于水芹的谣言就是从那天开始、从那个院子出发的,冲天而起,遍布乡间的各个角落。

  谣言这种东西的可怕,就在于它像一件隐形的紧身衣,一旦给你穿上,你怎么也脱不掉、撕不了。传播谣言的人,会根据自己的审美倾向给这衣服增添花色与款式。况且源头就在和水芹亲密无间的二麻婆那里,显得更加确凿可信了。二麻婆就像裁好了基础的衣服料子,摆出去任人装饰。而村人们是多么富有热情地参与这种创造活动啊,反正只动动脑子,再动动嘴皮。

  屠家最早听到风声的是水英。风声说,水芹已经在外面闹得很不像话了,竟然同时和几个人在二麻婆家“谈恋爱”,“谈”一次还给一次的钱。这种说法还算是客气的了,当着水芹她姐的面,怎么也不能把最毒的那层意思摆明。但是谁听不出来呢?水英听到这话,嘴唇都咬紧了,深深地感觉到无助的寒冷。水芹是个扶不上墙的货,已经摆在眼前了,屠家指望不上她。跟着二麻婆混,混成这种名声,也在意料之中。那时水英还没考上大学,大妹水芬被人拐走,家里实在是没有余力管束这个不省心的,随便水芹闹去吧。闹上两年,顶多再扑腾一阵就跟二麻婆一样安安心心嫁人了。“男服学堂女服嫁”,嫁了人,没有治不服你屠水芹的!

  水芹判断外面对她的评价,倒是从水英身上来的。水英几乎不再和她说话了,来来去去眼都不朝她斜一下。水英不骂水芹了,家里忽然安静了好多,妈妈、水英、水芹坐在桌前吃面条时,只听见吸溜吸溜的声音,单调得好像全天下的人都在吃面。水芹这才觉得被骂还好受些,被骂至少还享受活物待遇。现在呢?现在她就是个能吃能走的死人!

  水芹早早放了碗到里屋写作业——以前是耍赖偷懒、不想洗碗,现在是想躲过那种压抑的气氛。水英在堂屋收拾碗筷,她的影子被拉得长长的,拉进了里屋,水芹坐在凳子上,一只脚踏在那影子的头上,使劲踩,踩!还不够,她又站起来,腾空一跃,重重落下来,双脚死死压在影子上!——没有用,一点没用,水英收了碗筷去灶屋了,影子轻轻松松地飘走,剩下水芹在空落落的屋里。

  她蹲到地上哭起来。

  孤独像一根长长的针,泛着寒光、不动声色地扎进水芹的心脏。这次和上次不一样,她不再是和水英敌对了,甚至不是二麻婆,而是整个世界。水芹又开始去河边——连这河也和从前不再相同,河水枯瘦了些,几个弯道明显地裸露出来,愁肠百结的样子。

  大石头上坐着个人,低着头,不时吸一下鼻子。仔细看,正是那个拿变形金刚换黑鱼的年轻人,他一见水芹就站起来,好像站也没有地方站似的,局促不安到地动来动去。水芹看出来,他是专门等着她的。

  “那个……我想跟你说说……”陈志军克服着某种困难似的,小心地遣词造句。说的是电影里常说的“内幕”——归根结底是九贵。九贵和麻婆是多少年的老相好,这秘密让二麻婆发现了(大概就是她制服麻婆的武器吧),但二麻婆还不仅仅满足于“发现”,她要想把麻婆的把柄捏得死死的,同时也是报复麻婆,于是轻轻动了动手指头,就把个九贵勾上手了。

  水芹这才知道那天撞见的是二麻婆和九贵。

  “她怕你说出去,所以就抢先……说你的坏话了……”陈志军的样子,倒像是他做了错事,完全把同情表达成歉意了。水芹蛮横地想,他是有错!他知道这一切,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提醒我九贵和麻婆家牵扯不清,现在什么都晚了,为什么又来跟我说这些个!

  她在眼泪掉出的第一时间就把泪珠抹了,头一昂,继续往前走。她不想理他。她根本就不该理睬二麻婆和所有与二麻婆相关的人!她只顾恨恨地朝前走着,不知道后面有了一番怎样的波澜壮阔,当她回过神来,身体已经猛地被圈进某个人的怀里!是男人的怀抱,那两只手紧紧巴巴地抱住她,嘴巴也急急地在她脖子上游弋,太粗糙与草率,好像他有一种任务,必须用热热的厚唇擦遍她的脖子上的所有皮肤。

  “跟我好吧……我喜欢你……”嘴巴对脖子呼着气。

  眩晕。

  那是水芹唯一的感觉。

  两天之后,水芹在学校上厕所,听到隔间的两个女生在笑闹,一个说:“咦,我的纸呢?哪儿去了?”另一个笑嘻嘻地说:“我趁你不注意……”一只手高高扬了扬一团纸。那一个笑骂道:“好哇,贱骨头!连纸也乱拿,你怎么不跟屠水芹一样乱睡呢?”一个“屠水芹”,一个“睡”,听得水芹心惊胆寒!

  她清楚地听到了别人在背后是怎么编造她的。“睡”——他们给她确立的人生姿态。她清楚地知道这个词里富含的贬义,那种肮脏的、混杂着唾沫与白眼的成分。然而很奇怪的,这个词虽然是那样的让人不舒服,但有一种隐密的熟稔,仿佛与她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悄悄地贴上来,使她预感到一种命运的存在方式,而这种命运就在不远处等着她似的。

  在女人的世界里,最令人痛恨的就是具有这种命运的女人,然而最让人没有办法对付的也是这种女人。“这种”女人是大风大浪里醒目的小船,沉沉浮浮,起起落落,绝对的刺激,绝对的风光,也有着绝对的自由。一旦被人抛进汪洋大海,那就生死由我了,到那时候别说二麻婆,别说水英,就是王母娘娘也管不着了。水芹就要做“这种”女人了。她早就半推半就地收过男生的礼物,小打小闹地和他们眉来眼去、笑骂调情,她是知道好处的。只是,知道得还不够。

  在河边遇上陈志军以后,水芹又遇见了自己。她看清了她。她知道她根本不是水英所以为的水芹,她才不图安安稳稳嫁人呢,像妈妈那样,一世辛苦一世忙,还活得愁眉苦脸,有什么意思?像二麻婆那样,顶着一身坏名声的烂皮嫁了,嫁个窝囊男人,天天跟婆婆斗嘴斗法,又有什么意思?

  想透了这一层,水芹变得强大起来,终归是要走条与众不同的路了,就走得痛快点吧!她跟谁也没商量,也无视义务教育法的强制性,自作主张把学给退了,连初中毕业证书也不要了。她还要从家里搬出去,住到陈志军家。水英和妈妈这才知道她有个叫陈志军的相好,是镇上一个“社会青年”,没文凭没工作,成天瞎晃荡——瞎晃荡的本钱是小富人家的独生子,家里开着个蒸蒸日上的杂货店,由父母经营着,因此经济上还是很过得去的,养活一个水芹不是很大一回事。

  这次水芹没等水英出手,主动出击了。她那个扮相,跟那些从外地打工回来的不三不四的女子差不多,头发烫个翘翘,嘴唇和十指红红的,像刚挖了人的心吸了人的血,穿那件裙子,露了肩膀还露大腿,这么妖里妖气地站到大姐面前,十分挑衅地说:“姐,我搬出去了。”水英背过身,恨恨地说:“我不是你姐!滚!”水芹的东西都装在一个纸箱子里,纸箱子静静地躺在院子中央,无所谓地晒着太阳,早就做好了准备似的,一副要走的神态。水芹转身走出去,咬住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下来。她知道妈妈在灶房里,可是不敢去,去了眼泪就下来了,或许就走不了了。这个破落户的家。这个被贫穷、卑贱、愚蠢的自尊心堆砌出来的一家人。走到院子里,水芹回头对水英说:“告诉爸一声,以后寄钱不用寄我那份儿了。”

  这话听在水英耳朵里,又是字字如针。水芹的意思,她不再靠着家里养活了。不管她自暴自弃也好,自轻自贱也好,到底也是给家里减轻了负担。而这个家,最大的负担倒是水英的学费。水芹到这时候了,都还在和大姐较劲。水英回转身,院子已空了。她第二个妹妹也走了。最小的、最后的一个妹妹。听过她唱《十大姐》《盼情郎》的妹妹。家里从来没有这么冷清过。水芹疯是疯一点,可是来来去去总是个活人,说句话哈口气都是活的,有时笑两声,真是很动听的。她走了。墙壁上的白粉颜色都黯败着,栅栏上的野蔷薇倒是一藤一藤地乱开,风吹着,院落里的灰尘追着跑到一边去。都是没人气的景象了。

  水芹不知道,那晚水英一个人坐在大屋的门槛上,枯坐到半夜。寂静中她把手伸出去,够到一个摇篮的高度,轻轻地、熟练地推晃起来——几乎在同时,像打开了记忆的开关,遗忘许久的旋律雪花般化进水英心里,又点点滴滴地漏出来。

  唉——

  橙子好吃要剥皮,

  姊妹好耍要分离;

  柑子好吃要分瓣,

  姊妹好耍要分散。

  ……

  这一次,是水英下的结论。

  她和小妹水芹之间,真的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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