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七点十分。
钱猫从冠玉的摩托车上下来,等冠玉把车停进车位。
她陪着他挂急诊号,检查身体。好几次,他都想在人群中甩开她,但她每次都能跟上来。
走廊尽头的大诊室。房间里打了冷空调,但显然很久都没有通风换气过,空气中有股医用酒精跟各种药水混杂在一起的味道。
这里有一半划分给了输液室,所以孩子的哭闹显得显得尤为隆重。
钱猫握着病历单跟就医卡等在诊室门口,等医生叫他。冠玉站在他身边。
“以前有没有过这样?”她问。
他没说话。
终于到他了,他走进诊室。
一个巨大的医疗机器摆在中央。钱猫把检查单跟缴费单交给医生,医生的眼袋很重,戴着眼镜跟一次性的蓝色口罩。
“后面没人了吧。”她的声音很沉重,而且很不客气。“我要下班了。”
她用圆珠笔在缴费单上划了一下,让他坐在机器的位置上,并且伸出手臂,穿过面前的白色圆柱筒。
钱猫这才注意到,她连眼睛周围都有一圈青色,可能好几天都没休息好。
“十方大学学生?”她眉头上挑,但也只是一挑的程度。而且根本不等钱猫回答,她就忙别的去了。
她把自己的白大褂脱掉,露出里面的蓝色衬衫,胸前挂着银项链。
钱猫看着她把白大褂挂在衣架上,回到电脑前,把从机械口吐出的检测结果拿在手里,很久都没说话。
冠玉看到这一幕后动了动身子,推开玻璃门走出去,站到走廊上。
“虽然现在可能没有了,”医生摘掉口罩,揉成一团扔到垃圾桶里。“但在我小时候,夏天的公共垃圾桶边上总会有垃圾腐烂后的黄水流出来。味道很难闻。不知道你们这代人知不知道。”
钱猫点了点头,不知道她要说什么。
医生让他站起来,把单子塞到他手上,就像塞一个石头,然后走到另一边去关灯。
啪的一声,房间陷入黑暗。
仅有走廊上的灯光支撑着,能勉强看清四周。
还能听到医生的低跟鞋在走来走去,还有她拧开水龙头洗手的声音。
“你的身体,已经遭到不能再遭了。”她关掉水龙头。“就像一条浑身长满癣的流浪狗,没日没夜地泡在腐烂垃圾的黄水里。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嗯……”
看到他应答的样子,医生从鼻子里笑了一下,嘴角轻轻一扯。
“真的吗?”她忽然提高声音。“你马上,真的就差一点点就会出现恶性肿瘤了。在你的肺跟胃里。你今年才二十一岁。”
钱猫低下头,看着黑暗中的检测单。
他听到了小声的啜泣。一开始他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绝对没有错。
“我小时候——”
医生拿起自己的包,走到他面前。
他看到她挂着眼泪,泪水在走廊的灯光下闪闪发亮。那个表情他这辈子都忘不掉。“我小时候,根本没机会读大学。你才二十一岁,你到底做了什么才会这样?即使是现在的医学水平也无法治愈恶性肿瘤。你才二十一岁,你能读大学。你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吗?”
她把缴费单扔到钱猫面前,走出了诊室。
○○○○○○○
冠玉没有把他送回家,是钱猫自己主动要求的,而且是强烈要求。
地铁四号线换乘九号线,最后乘坐公交车,这样更有熟悉感,甚至有种仪式感,就像很多上班族都有自己的回家路线。
坐地铁的时候,钱猫一直把头埋在双手里。
他不知道被主治医师用那种语气宣布病情,到底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那种感觉是真的。而且永远是真的。
当她把费用清单扔到他面前,流着眼泪看着他的时候,她在伤心什么?
她是因为伤心而哭泣,还是因为气愤?
他怎么样明明跟她无关,她为什么会这么伤心呢?
钱猫看着对面窗外的黑暗,一遍遍回忆那个画面——
她的眼泪挂在脸上,在走廊的灯光下闪闪发亮。她一字一句地说:在我小时候,根本没办法上大学。
也许她在为自己感到不值得。因为,就连他这样的人都配上大学。
讽刺的是,如果不是天下风垒提供他学费,他还真的不能得到机会。
钱猫深吸口气,一闭上眼睛,就看到鹰凛留下的纸条。
……
当他回到家,电视开着,琴樱正坐在沙发上休息。
她的眼睛微微闭着,修长的睫毛偶尔会颤抖。他发现她的身体也会颤抖。
琴樱跟往常一样,穿着充满魅力的长裙,腿上穿着熟悉的双色裤袜。
左腿是黑丝袜,右腿是白丝袜。
她脚上的拖鞋还是原来那双,有个兔子耳朵的那个,据说是她某一年抽奖抽中的,于是一直穿着。
茶几上,放着一双女生制式的黑皮鞋。
钱猫看了她一会儿,决定不跟她打招呼,独自上楼。但是踏上楼梯的一刹那,木质地板发出了吱呀一声。
琴樱瞬间睁开眼睛。
那一瞬间,掠过瞳孔的闪光,凶狠,强悍。他从来没有看到过的神采。
看到他后,她又变得跟原来一样。
“啊呀,钱猫同学,晚上好。”
她的声音还是那样,带着充满魅力的情调。时而会显得很沉闷,但一定会恰到好处。“你想我叫你哥哥吗?”
她是控制欲望的天才,懂得把一切躁动都压缩在一点上。
她会刻意展现自己腿上的黑丝或者白丝,用胜券在握的眼神攻击他。
钱猫没什么心情,选择径直上楼。
“啊呀,如果帮我穿鞋子的话,我可能会帮你解掉那个神经毒素也说不定。真是遗憾,算了。”
钱猫原本都已经走上楼梯了,闻言停下脚步,转身下楼。
“要我帮你穿?”他站在沙发后面。
“嗯,嗯。”
琴樱用鼻子笑了一下,身体往后靠,仰头看着他。
“啊,钱猫同学,不是上去了吗?我还以为……嘻嘻,我还以为,你不听我的话了。”
钱猫走到她沙发前,帮她穿皮鞋。
琴樱平静地让他握住自己美丽性感的脚踝。
先是黑丝袜那只,看着他一点一点,耐心地把黑亮的皮鞋穿上去。
然后是白丝袜的那一只。
“啊,好棒哦,钱猫同学。”
琴樱坐在沙发上,脸颊微红,红宝石般的瞳孔透发出柔和的光,就像世上最完美的珠宝。
“钱猫同学。嘻嘻。你是真的,真的好棒哦。”
“两只鞋子都穿上了。”他说。
站起来的一瞬间,琴樱伸出白净的手臂,掌心有一张纸条。
但是,当钱猫伸手去接的时候,她的手一松,纸条旋转着落到地板上。
钱猫弯腰去捡,还没有触碰到纸条,琴樱的左脚又把纸条踩在脚下。
钱猫抬头看她,却发现她把长裙撩起一角,露出了腿上的丝袜带。
她微笑着,压低视线。“今天,是带着玫瑰花瓣的哦。”
没人话说,空气陷入沉默。他们互相对视着。
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香薰的味道,能催动人最深层次的欲望。
大概正因为这一点,钱猫不擅长与她说话,甚至害怕她。因为她总能把握住他的心态,知道他的想法。
她欣赏着他的表情,白净的脸颊染上淡红色。
“你喜欢这股香味吗?”她问。
他移开视线。“我对,香薰什么的,不太了解。”
琴樱微笑着,红宝石瞳孔发出淡淡的光。“那是,我自己的味道哦。”
钱猫一言不发,她则在欣赏他的表情。
电视上在报导新闻:十方大学又有学生的尸体被发现,家长联合起来控诉大学管理失职,将生命安全视为儿戏。
十方大学的新闻发言人在摄影机前向遇难学生家属鞠躬,并郑重道歉,提醒广大师生最近期间尽量避免夜间出门。
钱猫站起来,快步走出大门。
○○○○○○○
第二天中午,当钱猫走进十方双塔的时候,计算机学院的第一场考试刚刚结束。
双塔是十方大学的图书馆,东边那根是主塔,西方的是副塔。
主塔比副塔多一个高三十米的塔尖,上面有精密的天文仪器,但地位尴尬。
要说为什么的话,毕竟论科学仪器,第一个想到的永远会是星圣。
钱猫走进电梯,看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楼层数,按下了89那个方框。
整座双塔的电梯共有十六座,每五分钟固定升降一次,并且速度都很快。
从外面看的话,就像是一节胶囊。它的最高速度比赛车还快,同时还依靠先进的科技手段,免去了乘坐者的失重感。
据说就是因为克服了失重感,大厦才越来越高。
比如华彩的世纪大图书馆,比如星圣的星空学院。
太慢会导致交通瘫痪。太快,对坐电梯的人而言是折磨。
代表楼层数的光点一个一个跳动,到达五十层以上,就只剩下钱猫一个人了。
他在楼下的咨询处问过,今年的89层给了一个女生。
“而且,她已经使用这一层长达5年时间。”管理员一边喝可乐,一边说。
大约在五十年前,十方大学迎来第四次重大变革,允许优秀学子在十方双塔租赁一个房间,更方便地使用图书馆。
换言之,能在这里拥有一件个人图书室,是能力的象征。
电梯发出叮的一声,钱猫走出电梯,先后路过那名女生的私人使用房间。
公共图书阅读区域在走廊尽头,门虚掩着。
钱猫推门而入。
是个安静的大厅,很有图书馆跟路边书店的样子。中间是主干道,两边支出整齐的书架,就像一个无限延长的鱼骨头。
他找了一圈也没发现有人。碍于图书馆的礼仪,他也不敢发出声音找人,只好沿着中间的干道一排一排看过来。
最深处有一个空出来的区域,中间的地上是一根粗壮的植物枝干,浑身散发着淡蓝色的荧光,仿佛电影里的地下溶洞。
这是根很粗的枝干,就像他从电视上看到的百年古树,从地板下破土而出,也穿破了天花板。
但为什么会生长在这里?
他忍不住想伸手摸一下,这时背后却传来了桌子移动的声音。
钱猫转过身。
发出动静的是一位外表冷漠的短发女孩,年纪跟他相仿。
女孩身上有股说不出的气质,神态神秘而优雅,却摆明了生人勿进。
她手上戴着黑色的手套,捧着一叠比人还高的书,从他面前走过。
“这些书,大多跟数学有关。”
少女声音平静,把书放下后,专心做自己的事情。
钱猫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的女孩只会出现在小说中,而且大多是年纪偏大的慈祥老人。他发现自己一下就记住了她。
“你好,鹰凛学姐建议我来找你,说你能帮我。”
少女低头整理书本,手上有一张表格。每本书她都翻看两下,然后决定在表格上打钩还是打叉。
“如果你有空的话,帮我把这些书统计一下。”
她抽个时间,指了一下一旁的座位。
“有事等下再说。”她说。
钱猫笑了,坐下来。“你是我找的人吗?”
“如果你没有走错楼。”
少女专注手头的工作。“这里是89楼,我叫七曜。”
○○○○○○○
“这么说,你认识阿凛?”
七曜放下笔。
他们坐在由数不尽的书围成的围墙之内。钱猫刚想说是,下一秒,所有书都飞上了天空,像海里的鱼群一样,沿着大圆弧游动,画出一个个美丽的圈,最后回到各自在原先的书架上。
“她说你能帮助我。”他说。
七曜看了他一眼,黑色的眼睛很漂亮。“她说的应该是,我有可能可以帮到你。”
“也许吧。”钱猫看着她拿着表格站起来,然后走向书架。
书架上有一盒胶水,她拧开胶水瓶盖,在表格后面涂一点,再把它们一张一张往书架上贴。每次贴完,还要用手拍两下,就像踮起脚尖跟人击掌。
“尤其你还伤成这个样子。”
她转过身,路过钱猫身边,片刻也不停留。
钱猫跟在她背后,像小鸭子跟在母亲背后。七曜停下脚步。
“你听得懂我的话吗?”她说。
“七曜小姐帮不了我吗?”
“我说,‘尤其你还伤成这个样子。’”
她说完继续走,东挑一本西挑一本,最后又抱了一堆比人还高的书,远看过去,就像一堆书在走。
钱猫好几次都想帮她接过来,但七曜不答应。
“鹰凛学姐说,你能帮我。”
“她是她。”七曜边走边说。
“我不懂。”
“也许她不了解情况。但我几乎可以断言……你叫什么?”
“我也不知道。但他们都叫我钱猫,我就叫自己钱猫了。”
她点点头,黑色短发柔顺地摆动着。“我几乎可以确定,钱猫,你没救了。”
“那怎么办?”
“是啊,怎么办啊?要不你投降吧?也可以直接死掉,为世界节省一些粮食也好。”
七曜停下脚步,看了远处的圆形时钟一眼,然后继续走。
“否则就跟那些废人一样,”她说,“你知道网络上的那些废人吗?听着同人音声的那些人?找不到工作,自己不努力,还希望别人无条件地爱他们到死心塌地。”
钱猫苦笑起来。
他只是觉得七曜的话好过分,明明他也很想要那样,虽然很没出息。也许这是男人女人之间的不同。
“你觉得我的话过分了是吗?”七曜说,“也对啊。有这种情绪的人其实很可怜啊,我们不应该强迫他们自杀,对不对?虽然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还活着,可能唯一的用处就是每天产生粪便,促进农业跟工业吧?”
钱猫苦笑着。“七曜小姐……”
“是不是太过分了?对不起。”
但是,她根本没有道歉的意思,甚至连脚步都不停。
“啊,”她突然停下了,仿佛意识到了什么。“我说哪里奇怪呢。现在有先进的化学肥料了,不是吗?啊啊……这样的话,那些人,岂不是连唯一的能生产粪便的用处都没了?”
她从鼻子里笑了一下。虽然钱猫看不到她的表情,但他觉得她很快乐。
“果然,他们还是快点死掉好了。不过,微生物能不能顺利分解他们的身体啊?万一,微生物们吃坏肚子了怎么办?”
少女自言自语着,扭头看他。钱猫真的觉得她很快乐。
“你说,他们为什么还活着?他们活着的意义,可能就是衬托另一些精英吧?活了大半辈子的意义,可能就是让真正优秀的人发笑吧?好让他们愉悦身心,更能参与到第二天的工作中去。啊啊……真可悲啊,那些努力了一百年,也比不过聪明人努力一年的废人们。”
钱猫咳嗽了一下,抓抓鼻子跟耳朵,他发现自己满头大汗。
“那个。”他又咳嗽了一声。“鹰凛学姐也建议我自己克服。但正因为我克服不了,所以我才来找你的,七曜小姐。”
七曜才刚开始走,闻言又停下,用余光打量着背后的他。
“她去哪里了?”
“可能是华彩。她要去找一个叫秋白的人。”
七曜的手上不知什么时候又多了一张新表格,又开始一开始的打钩打叉的工作,她把钢笔反转过来戳了戳额头,闲得很烦躁。
“坐到哪里去。”她最后说,指了一个位置。
“嗯?”
“坐到哪里去!”七曜皱眉看着他,就像看着敌人。“听不懂我的话吗?”
钱猫不知道哪里惹她不愉快。
他之所以产生疑惑是少女的态度转变太快,让他始料未及。他的第一反应还以为她要赶他走,而不是同意帮助他。
他走到她指定的位置——那根未知植物的枝干上。
“坐好。”她说。
“坐好了。”
七曜站起来。“闭眼。”
“我闭上了。”
“那就闭嘴。”
声音扬起,仿佛有微风萦绕着她,她的衣服像旗帜一样鼓动起来。
所有书架上的书都坍塌下来,周围的空气呈现淡紫色的漩涡,朝她身上汇聚。
“对不起。”
钱猫真的不知道哪里招惹到她了,他不想跟任何人产生纠葛。
藤蔓从地里钻出,尖端尖锐得像刀。他看着它们捅入自己的身体。
他痛得无法呼吸,又有藤蔓捆住他的四肢,不断勒紧。肺无法扩张。藤蔓越来越多,把他往地下拉拽。
是不是哪里不对劲?
“七曜小姐。”
他呼唤她,但七曜看了一眼时钟就离开了。
……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的时候,窗外的天空依旧是亮的。
空气中有一股令他无法理解的味道。乍一闻,好像是生锈的螺丝泡在了肥皂水里。这股味道勾起了他的一些不太好的回忆。
钱猫费劲地眨眨眼睛,像是大清早被人拉起来了。
书又全都回到了书架上,地上干干净净。
模糊的视线渐渐变得清晰。在那块空地中央,就是七曜抱着书转来转去的那块地板上,似乎有东西。
一个穿西装的男人倒在地上,严格来说,是倒在血泊里。
他的眼睛瞬间睁开,再也不困了。
他见过他,这个人叫周悬远。是学校的研究员,也是教务主任的一员。
周悬远倒在血泊中,鹰凛站在他身旁。
她的衣服上印着血迹,长剑斜指着地面。一滴血珠从剑刃上缓缓滑落,最后,在尖端凝成一滴红色……
滴落。
而在她对面,钟离拾叶手上拿着耳机线。
“旅程的一开始就遇到沙尘暴,”拾叶平静地注视鹰凛的眼睛,往手上缠绕耳机线。“那还真是你的幸运啊。”
她身上涌现出可怕的闪电,生出的炙热与威压,将周围的书架往远处挤压。
窗外,可能是乌云飘过,天空迅速昏暗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