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三日,星期一,钱猫一大早就爬起来准备早餐。
烤好的面包从烤面包机里弹起来,空气中弥漫着奶油的味道。煎好的鸡蛋跟面包片一起摆上盘子,剩下的就只是把牛奶从微波炉里端出来。
做完这一切,钱猫忍不住长舒口气,额头出了一层汗。
“——”
二楼的一扇门关上,传来脚步声。
他端起两个盘子,第三个盘子放在两个盘子中间,走向餐桌。
得快。
他喘不过气,把盘子放下后立刻走进厨房,把牛奶也端出来。
脚步声已经到达楼梯,他甚至感受到了鹰凛冷漠的视线。
她看到我了吗?他不敢看她,装作手头在忙。该打招呼了吗?显得太着急,还是再等等?再等等会不会更好?
终于他鼓起勇气。“早上好,鹰凛前——”
白色的影子掠过空气。
钱猫几乎没看清那是什么,但他没必要看清楚。因为他知道它的主人。
白色之影像一只鸟,速度很快,似乎只需要扇动一下翅膀,就能到世界上的任何地方。
因为它的撞击,钱猫踉跄了一下,第三杯牛奶落到地上。玻璃杯碎了,只剩下厚实的杯底。
白色大鸟在头顶盘旋,像上世纪的垂吊式电风扇。
他把硕果仅存的两杯牛奶放到桌子上,开始收拾地上的残局。
怪鸟扑腾着翅膀,空气中落下两根旋转的羽毛。它的主人从楼梯上下来,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显得很规矩。但钱猫知道,并不是那么回事。
他一直觉得琴樱是个特别的女人,甚至用危险来形容也不为过。
她会在晚上出去,有时天亮才回来。她总是用充满魅力的微笑看着他,做什么都从容不迫,胜券在握。
“啊呀,哥哥,早上好。”少女说。
她闭着眼睛,嘴角挂着含蓄的微笑,一边走下楼梯。
钱猫不说话,把干抹布丢到地上,把牛奶吸干。
那是他偶然发现的,琴樱的左瞳孔与众不同。
有时候,她左瞳孔的四分之一会变成粉红色。当时天上雷霆闪耀,她把他粗暴地顶到墙上,伸出舌头,在他左脸上舔舐。
少女走到餐桌前坐好,睁开眼睛,露出她红宝石般的瞳孔。
她又穿着黑白双色的裤袜,左腿是黑丝袜,右腿是白丝袜,脚上是粉色兔子造型的棉拖鞋。白色怪鸟落在她肩头,带来的风使得她的黑发微微飘起。
“早上好,哥哥。”她说。
“今天的早餐,有琴樱的份吗?”她抚摸鸟的羽毛。
钱猫没有回答她。
他把玻璃杯扫到垃圾桶里,把地上的抹布拿起来,走进厨房。
“记得穿拖鞋。”他说。
琴樱微笑。正好一点阳光从背后的窗户照进来,她看着钱猫在厨房里忙来忙去,端起一杯牛奶。
“我喝了哦?”
“随你吧。”
他把鸡蛋装进盘子里。“另外,我已经没钱买新衣服了。”
他看了她一眼,却看到她享受的眼神,用红宝石般的眼睛打量他。
“笑什么?”
他从鸡蛋端出来,解下围裙,抽两张面巾纸把手擦干。
“记得管好它。”他说。
“啊呀,钱猫同学。真是个好男人。”
她用鼻子笑了两下,打量他的同时,洁白的双颊涌起微微的红色。
钱猫没有说话。他拉开一张椅子,坐下。
又是一道关门声。
钱猫原本在吃面包,听到声音后立刻后站起来,用湿巾把嘴擦干净。
接着又抽了一张,再擦一遍,直到第三遍。
琴樱微笑着,看着他紧张的神态,看他走来走去,时而深吸口气的模样。
鹰凛穿着干练的短袖跟牛仔裤走下来,她有一头深蓝色的长发。她比身为男生的钱猫还要高,有一双修长的腿。
“早上好,鹰凛前辈。”钱猫说。
“啊……啊。早上好。”
她用淡紫色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虽然有那样美丽的外貌,鹰凛却几乎不笑。钱猫觉得,如果鹰凛能对他笑笑就好了。
“抱歉。”鹰凛说,“房钱恐怕又要等一周。”
说着她看了一眼琴樱,琴樱也朝她微笑,与之相对的,鹰凛面无表情。
钱猫表示不着急。
鹰凛想了一下,与他擦肩而过。她从鞋架上拿起自己的鞋子,为自己换上。
“对了。”她说,“警察来找我了。问的问题跟你说的差不多。我也实话实说了。”
“嗯,”钱猫说,“青蕾的家人怎么打算呢?”
鹰凛站起来,露出无奈的表情。鞋尖在地上轻磕两下。
“这,我怎么敢问?”
看到她无奈的表情,钱猫觉得心跳都要停止了。一想到又让鹰凛的印象变差,他就想用头去撞墙。
很早以前,妈妈告诉他,如果你做了一件悔之晚矣的烂事,就再做一件让自己感到痛苦的事,好不重蹈覆辙。
结果,鹰凛伸手摸了摸他的头。
钱猫的第一反应是那只鸟,当他意识到那是什么,鹰凛已经把手缩了回去。
他还能闻到一股淡淡的茉莉花的味道,被鹰凛抚摸过的地方,留下了一阵酥麻的感觉。
“要吃早餐吗,鹰凛前辈?”他说。
琴樱端着牛奶,微笑着看着钱猫的神态,脸颊再度浮现红晕。
曾经一次,深夜,钱猫走进二楼浴室,看到琴樱站在镜子前,身上只穿着黑色的蕾丝内衣,修长的腿上是带着丝袜带的薄黑丝。
她红宝石般的瞳孔又露出从容的眼神,那种眼神跟她是绝配,一种夹杂着引诱、挑衅与内敛的疯狂的情绪。
当时她微笑着,从镜子里看他。“带蝴蝶图案的,好看吗?”
“哥哥。琴樱想喝苹果汁。”
钱猫不想管她。但鹰凛对他说:“你妹妹在喊你。”
钱猫赶紧走进厨房,冰箱上藏着一个米色的仓鼠玩偶,打开冰箱。
冰箱里有一盒苹果汁,他拿起来晃了晃,可惜是空的。
他看了一眼位子上的琴樱,她微笑着看着他。
桌子下,她黑丝白丝的双腿并拢,小腿稍稍倾斜,形成完美的角度。
“没了。”他看向别处。
“啊呀,是吗?那——”
琴樱倒似乎很开心。
“那琴樱就不喝了。但是,琴樱还想要吃鸡蛋。”
钱猫看了一眼鹰凛,走到餐桌前,用筷子把自己的鸡蛋夹给琴樱。
琴樱道谢,结果筷子掉到了地上。
“啊呀,对不起,哥哥。”
钱猫弯腰去捡,琴樱把脚放到他头上。
这个角度,他的身体挡住了发生的一切,鹰凛看不到。
“你够了吧?”钱猫用了他最大的力气,把声音压低。
琴樱把另一只脚也放到了他的头上,露出笑容。“啊,哥哥。”她说。“好棒啊,哥哥。琴樱最爱哥哥了。”
“我想还是算了。”鹰凛说。“谢谢你们的好意。不过再不快点的话,恐怕就赶不上第一节课了。作为学生会的一员,我有义务提醒你们。”
“啊,是的。”钱猫说。
“晚上见。”
“鹰凛前——”
钱猫从桌子底下出来,走得太快,额头撞上了桌腿。
门咔嚓一声关上。他摸了摸发红的额头。
“啊,好可惜。她走了。”
“你够了吧?”
他转过身,双手撑在桌子上,皱着眉头看着她。
“这个游戏很好玩是吗?”他大声说。
琴樱睁着大大的眼睛,露出无辜的眼神。“嗯?怎么了呀,哥哥?”
“我不是你哥哥。”
钱猫握紧拳头。“你也不是我妹妹。你,还有那些穿着白衣服的怪人。你们想杀我就杀我,没必要一直这样监视我,明白吗?”
琴樱嘴唇颤抖,用手抵住下嘴唇。
她似乎很想忍住,但还是噗嗤一下笑了。当然只笑了一下。
她用他熟悉的笑容看着他。每次他逃跑后被抓住,她都这样看着他。
她也一定会穿着那身黑色的礼服,穿着黑白双色的丝袜。
“不要。”她说。
钱猫盯着她,琴樱也看着他。
白色怪鸟在她肩上拍打翅膀,活动的空气中有一股泥土的味道。
“那你们想折磨我到什么时候?”钱猫问。
鹰凛开门进来。
空气似乎凝固了,带着沉默的尴尬。
“还不走?”
她看了两人一眼,视线在钱猫脸上停留了一下。
“外面下雨了,记得带伞。”她说,“最近外面很乱,你们也要注意。青蕾同学的惨剧,希望不要再发生了。”
“好的,前辈。”钱猫松了口气。
鹰凛从鞋架上拿走一把折叠伞后,把门关上。
琴樱从椅子上站起来。
“今晚去老地方。”她用纸巾擦拭嘴角。“你的精神力很不正常哟,钱猫同学。再不遏制的话,你又要逃跑了。”
他们其实同岁,而且她也只矮他半个头。
“菠菜会在后面跟着你的。”她说,欣赏他的表情。无论是平静还是惊慌未定,她都能从中获得乐趣。
“它飞得多快,你还记得吧?”
她朝鞋柜走去,当着钱猫的面,坐下来,把黑亮的女生皮鞋穿上。
“如果又想逃跑的话,就想想后果吧。比如,那个叫青蕾的女生。”
少女穿好鞋子,双手把提包提在身前,挡住大腿。
她用一种无法形容的眼神望着钱猫。熟悉她的人会知道,那代表她很愉快。当然,如果真的存在那样的人的话。
她笑着望着他。看着他。
“差不多了哦。”她突然说。
“——”
也就是半秒不到,钱猫像是被子弹击中,瞳孔收缩。
他觉得有片黑色笼罩了他。从头顶,一个黑色的世界像塑料袋一样套了下来,什么都看不见了。
他倒在地上,双腿在木地板上乱蹬,像一匹受惊的野马。
椅子翻倒,在倒地之前又被他踢到远处。噼里啪啦的声音在身边炸响,就像有辆卡车撞上了墙壁。
他无法呼吸,眼前开始变黑,渐渐看不见东西。
我快死了!他心里有一道声音在尖叫。
他只能趴在地上,像蛆虫一样一边扭动一边干呕。
痛苦没有缓解。
宗政泰河告诉他,这种痛苦堪比癌症晚期的九级疼痛,而即便是母亲产子也只达到了七级。
而实际上,比九级还更加痛苦。
就像上厕所时,尿道里卡着一个刀片,他必须把那个刀片一起拉出来。而当全身都是这种痛楚的时候——
“药在牛奶里。”
琴樱白皙的脸颊再度涌上一层细细的红霞,红宝石般的瞳孔因内敛的兴奋而闪动。看着他痛苦的模样,她呼吸微微急促,从容地笑着,脸颊越来越红。
钱猫趁着最后的力气拉住桌布,用力一扯。
桌布落下来,食物跟盘子也落了下来。
但是,牛奶呢?
牛奶装在玻璃杯里,杯子明明有好好放在桌布上。他记得的。
但耳边没有杯子摔在地上的声音。他一手捂住心脏,心跳越来越无力,视野里出现了黑丝跟白丝并立的双腿。
琴樱走到了他身边,手上握着桌上的牛奶。
她看着他,微笑着,把牛奶倒在自己的皮鞋尖,流得满地都是。
钱猫趴下去,把地板上的牛奶舔干净。
“啊,钱猫同学。你真是好棒。你简直是完美的……”
琴樱握着空杯子,手伸到远处。松开。
杯子落到地上,飞溅的玻璃划破了钱猫的脸颊,一秒钟后,一条淡淡的红线从伤口浮现出来,然后越来越深,最后变成血红色。
少女跪下来抱住他,伸出舌头,把他脸上的鲜血舔进嘴里。
“而作为奖励——”
她微笑着站起来,神色从容地把裙子渐渐拉高,注视着他的眼神。
“想看哪种颜色的呢?像上次那样的黑色蕾丝吗?”
钱猫闭上眼睛,自顾喘着粗气。
她的声音就像在邀请他下地狱。
在她把裙子提到最高处,钱猫握住手边的玻璃片刺向她。
“——”
电光火石间,琴樱的鞋子把他的手臂踩在脚下。
地板咔嚓一声凹陷下去,碎布条崩出来。她居高临下看着他。
红宝石般的瞳孔泛出一层红色的光芒,就像珠宝店里,用特定的灯光从红宝石背面照过来。
他看着她,那个似乎对他无比感兴趣,永远以他的痛苦为乐的女孩。
她的瞳孔里,有一个很不容易注意到的六芒星。
“你跟那个天下风垒。你们,还用同样的方法折磨其他人?”
“啊呀,到底是不是呢?”
琴樱蹲下来,把钱猫落在地上的十字架项链拿在手里。
黑色的金属十字架,穿在一根似乎是聚合纤维的细绳上。她看了一会儿,把项链放到钱猫脸上。
“让我想想,你什么时候才能回家呢?”
她朝门口走去。“啊啊,钱猫同学。你今天的眼神,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棒哦。”
她拉开门,回头侧颜看着他。
“简直是,完美的宠物犬。”
她来到屋外,双手把包提在身前,转身看着他。
门缓缓关上,最后咔嚓一声,隔断了世界。
钱猫望着天花板。
……
结束了。
○○○○○○○
一路上,钱猫握着十字架项链。
已经是很就之前的事了。但每当有人快速接近他,他还是会感到紧张。
那都是曾经的印记。或者说,后遗症。
士兵从战场归来,多多少少会出现认知障碍。就是那样。两年前还是一年半之前,他都只敢一个人出去,并且只敢走在黑暗里。每当他想起手术台上的一切,他都想跪在地上尖叫。
当教堂的钟声敲响第三下,同时也是地铁入口前,有人叫住了他。
听声音很有精神,是个女孩,穿着运动鞋,左边的膝盖贴着创可贴。
“喂——!我叫你半天了。”少女在远处招手。
她穿着大学部的校服,胸前戴着绿色的监察会徽标。
“你——还——好——吗?”
明明下着大雨,却不打伞。
也许她就是那样的风格。她姓钟离。前天夜里,钱猫被逼无奈跳下苍炎桥,是她把他从河里捞出来。
钱猫朝她随意地招了招手,挤进了地铁站。
“你等一等啊!”
她的头发湿透了,同伴从一旁抱住了她,叫她船长,希望她不要激动。
……
周一的下雨天,一到人多的地方,就会碰上这样那样的狼狈。
钱猫把雨伞收起来,注意不要把雨水抖到别人身上。
忽然他看到了鹰凛。她站在站台的另一边,在距离他差不多五节车厢的入口前。
她看任何人的眼神都一样,不是冷漠,而是无谓,就像看见枯萎的花朵在风中凋零,抑或是梧桐树的最后一片叶子落下。她都无所谓。如果是在校园里,她一定会拿着那柄细长的木剑。
钱猫把手伸进书包,拿出一个米色的仓鼠布偶。
他前天特意从抓娃娃机里夹出来的,从店里人满为患开始,一直到服务员过来提醒他已经打烊了。
钱猫深吸口气,握着布偶挤入人群,朝鹰凛靠近。
突然一双手从背后抱住他。钱猫吓了一跳。
结果是一位没见过的女孩,脸上挂着泪水,眼睛红红的。
她似乎吓坏了,嘴唇颤抖,身体也抖个不停。
刚开始,钱猫没听清楚她在说什么。等他把耳朵凑过去——
“救救我。”
她说得断断续续。“求求你。有人,有人要……”
钱猫看了一眼她身后,两个穿着盔甲的男人在人群中穿梭,似乎在找人。
真的,他们穿着盔甲的样子很像某个幻想世界的人物。这幅样子很明显地让其他人感到了不安。
钱猫发现十字架项链在升温,就在少女抱住他的时候,甚至在震动。
“我们走。”
他带着少女往另一边走。“尽量压下身体。”
他最后看了一眼近在咫尺的鹰凛,抿了一下嘴唇,朝反向挤去。
但是少女实在太柔弱了,即便有钱猫顶在前面,也几次跌倒。
“我好怕。”她说。“他们,他们……”
钱猫也蹲下来,把手中的仓鼠玩偶给她。
“这个。”他挤出微笑。“它会保护你的,也许。”
“真的吗?”
“我怎么会骗你?我已经是大学生了。”
少女虽然半信半疑,尽管身躯还在颤抖。但注意力已经被玩偶吸引。
钱猫忽然觉得自己很卑鄙。他知道自己利用了他人的不安,这种跟战后创伤后遗症差不多的东西。
地铁来了,鹰凛走进车厢。他听到车门关闭的声音。
滴,滴,滴——咔嚓。
他深吸口气,忽然感觉很烦躁。
她需要我来可怜吗?这糟糕的上午!
天呐……
他只想跟鹰凛走得更近。告诉她如果以后想吃早餐,不管怎样都会为她做。如果她想看报纸,他就每天去帮她拿。如果她想养花,他就开始学养花,把整个后院都种上花。
就是这样啊!只是这样而已。
他看着鹰凛走进车厢,最后,连她的长发也看不到了。
这样也好。
钱猫带着少女,敲响了地铁警察岗的窗户。
○○○○○○○
中午,阶梯教室里只剩下了钱猫。不多久何乐穿着校服走进来,高等数学系的上午也结束了。
“嗨!钱猫。”
钱猫差点摔倒,这一掌让他前进了四五步才停下。
“快走呀,等一会儿食堂没菜了!”何乐大叫着,就像为获胜球队欢呼一样靠在他肩上。
“我每次上学都心惊胆战的,总感觉会有陨石掉下来,你知道这是谁的功劳吗,何乐?”钱猫继续收拾书包。
他们从很早之前就是朋友。一次篮球赛,何乐勾着钱猫的肩膀问:你成功觉醒了吗?这里可能就只有我们没觉醒了。
钱猫记得自己用空塑料瓶打了他一下,说自己中学的时候觉醒失败,留下的后遗症。然后何乐就笑了。钱猫记得很清楚,何乐笑了。这个王八蛋。
“明天的考试呢?法学院考什么?刑法还是民法?”何乐问。
钱猫一声不吭,抓住桌子上的东西就往书包里塞。
但不知道什么卡住了,有几本书怎么也塞不进去。
他不得不把东西重新拿出来,放到桌子上,结果它们又滑了下去。
“干嘛这么着急?”何乐弯腰下去收拾。
“跟你没关系。”钱猫说。
他又指了指自己的耳朵。“我最近快疯了。”
“嗨!”
阶梯教室的门往后移动,是那种拉门。钱猫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少女,那个姓钟离的少女,拿了一大把的折叠伞站在门口。
可能有十把,她用手抱着,身上套着淡黄色的雨衣。
“什么啊,只剩下你们了吗?”
她把五颜六色的备用伞一股脑放到讲台上,其中一个往下滚,她连忙伸手接住,松了口气。
“对了,你后来怎么了?他们是不是打你了?诶诶,快说一下嘛。”
钱猫提起书包,好几本书落在桌子上也不管了,扭头朝教室的后门走去。
结果少女跑过来,一把拉住了书包带。
“干什么嘛。说说都不行吗?”
他终于转身面对她。“嗯?没什么。只是托你的福,我……算了。”
钱猫叹了口气,转过身继续走。何乐帮他把书都捡起来。
“你这家伙,我得罪你了吗?难道不是你罪有应得吗!”
“罪有应得?”何乐把书递给钱猫,但钱猫还是不回头地前进。“不会啦,钱猫是好人。”
“别谈了,”钱猫转身,单手把书接过来。“不重要。”
“你们发生了什么啊?”少女露出疑惑的眼神。“喂,怎么,怎么搞得好像是我不对一样!”
“我掉到河里,前天晚上两点。你路过救我起来。就这样。”钱猫说。
“就这样?”何乐也一摊手。“什么叫就这样?你们到底怎么了?听起来这可不像是——”
“什么啊!”少女把双手撑在桌子上,身体前倾。“难道不是你逃跑了,这样吗?”
“再不跑我就……算了。”
“怎么了?”少女皱起眉头。“你想急死我吗?”
“没什么。”钱猫朝门走去。
“等等!”
她从后面抄上来,拦在他面前。“等一下。难道我做错了吗?他们说你是十恶不赦的……”
她不知道在这里住嘴干什么,但一时半会说不下去了。
“喂,你是吗?”她露出征求的目光。
“我在外面等你。”何乐挎着单肩背包出去了。
钱猫看着少女的眼睛。
那种淡淡的棕色的眼睛,目光透出活力十足的神气,神采飞扬。
他忽然说不出话了。
她比他矮一点,大概到他的下巴。他能闻到她身上的洗发露的味道,像是苹果的味道。她的鞋子很干净。
“啊……”
她抓抓头,露出烦躁的眼神。“到底想怎么样嘛,你这家伙?”
“他们说得对。”他从她身边穿过去。“你抓我是对的,不需要有负罪感。”
还没到门口,一道可怕的闪电掠过肩头,大概只相差几毫米的距离。
闪电击中了墙壁,一股金属融化的味道传来,整个教室的墙纸都变黑了,旋转着脱落。
一柄闪电组成的长枪插在墙壁上,一半的身子穿过墙体。
头顶响起警报,烟雾报警器的声音响彻云霄,但钱猫已经不见了。一旁的门打开着。
“啊啊……”
少女像是崩溃一样地抱住脑袋,用力踩了两下地板。“气死我了,那家伙。”
……
“你们发生了什么吗?”走廊上,何乐问道。
“没。”钱猫看向天桥下。
这里是法学院的教学楼第十五层,天桥连通两栋教学楼。学生们多得就像蚂蚁。
“我知道的你都知道了。”他说。
何乐用余光打量他,尽量不发出声音。往常他会把手插进上衣口袋,但今天除外。
去年三月,星期三。钱猫第一次与鹰凛见面。
他花了大力气才把一份兼职搞到手,原本以为是要给那些富贵子弟倒酒,结果那天中午,餐厅负责人把他推到了洗碗池前。
他扭头看了介绍工作的中年人一眼,对方冲他点点头,说:不要浪费时间。
还好有先进的机械手臂,他可以稍微喘一口气。
他看到餐厅的窗户开着,一朵乌云在头上凝结,有风吹进来。也就是那个时候,他也看到了鹰凛。她蓝色的长发贴紧后背,随风微摆。
鹰凛抱着一柄木剑,碗里还有半碗米饭,餐盘里是鱼肉跟青菜。
凉风从窗外冲进来,带来的苹果花瓣就像湍流中的樱花,落在她深蓝色的长发上。他下意识地伸手把花瓣拿掉。
她抬头,看了他一眼。
白光乍现。
“——”
他的瞳孔快速收缩,甚至忘了怎么呼吸。
他觉得脸颊很痛,就像被刀划伤了。每个细胞都在尖叫,要他立刻后退,最好离开她十米以上。
钱猫原地不动。两根头发从眼前划过,落到餐桌上。
她看着他。
“……”
她用眼神就能做到这种程度,就像她手中的剑一样锋利。
钱猫似乎明白了为什么她一定要最后一个过来,挑所有人都不在了的时候。但是,他觉得她并不感到难过。
她依旧望着他,像是要一个解释。他把花瓣轻轻放到桌子上。
“对不起。”他说。
她还是不说话。
他们看了对方半天,空气死一般寂静。
然后,她突然问:“秋白是谁?”
……
“明天是考《宪法》吗?”何乐问。
“你不是问过了吗?”
“《宪法》第十条是什么?”
钱猫停下脚步,一时半会答不上来。
何乐摸摸他的头,故意弄乱钱猫的头发。
“第十条。任何星六角合法公民,人身自由不受侵犯。”他说,把钱猫的落下的书从地上捡起来,装回到背包里。
“振作起来。你难道想一直这样下去?”
“得了吧。”
钱猫推了他一下,走下楼梯。何乐也笑了,跟在他身后。
“这就对了嘛!”
路过楼梯转角处的时候,钱猫停住了。
就像齿轮卡住的机器人,停得相当突然。
正对面是研究生大楼,楼顶天台上有一棵标志性的梧桐树,他看到鹰凛站在树下,身旁还有一位男生。
有个炸弹。钱猫心中,有个炸弹起爆了。
他把书包放下来,朝楼梯跑去。何乐拉住他。
“你干什么?”
钱猫不确定自己在干什么。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其他地方飘来:“宗政泰河那个人——”
“不管他是谁。”何乐用最大的力气,却用最小的声音说。“你又要逃跑,又要——”
钱猫把何乐顶开,但何乐又扑上来,抓住钱猫的手臂。
“求求你,钱猫。你不可能又要逃跑,又跟其他人表白。”
“是啊,我也不可能让宗政那个人。那个宗政泰河——”
钱猫拖着何乐的身子,坚持下了两层。何乐只好抓住栏杆。
“那你想怎么收场呢?”他说,“不管宗政是个什么人,是你口中说了一千万遍的人渣,你都不能去。只有他才配喜欢鹰凛。如果十方只有一个人成为红签,只能是他们中的一个。”
钱猫盯着楼顶。
那个穿黑衣服的男人。比他大不了多少。
“早上,我在地铁站遇到一个女生。”钱猫说,“宗政泰河的人在追杀她。他真的是在追杀她,要杀她。”
“那就更不能去。”
“我必须得去。”
“不行,你不——”
钱猫把何乐顶翻在地。
何乐抓住他的腿,他们一起沿着楼梯滚了下去。
大概五米的高度,就像从马车上掉下来的酒桶。他们撞上墙壁,何乐的额头肿了个大包。
“对不起,何乐。”钱猫朝楼下跑,何乐在背后大叫。
当他赶到研究生大楼的楼顶时。雨还在下。
钱猫出了一身的汗。
他觉得自己的头发在冒烟,他在那些校队的踢球运动员身上见过,大汗淋漓的时候,脑袋真的会冒烟。
鹰凛看到他了,宗政泰河也是。
当钱猫跑出法学大楼的那一刻,宗政泰河就看到他了,他靠着栏杆,手上拿着一支电子烟。
三分钟之前,他刚刚把一支电子烟弄坏。因为他想旋开金属烟杆,结果怎么也旋不开。
“你敲错门了,学弟。”宗政泰河把烟从嘴里拿出来。
钱猫没有理会他,径直走向鹰凛。
鹰凛抱着木剑站在梧桐树下。地上落满了梧桐树的叶子。
头顶开始打雷。
“我……”他说。
全世界都暗了一下,一道不可思议的闪电在云端肆虐,像火山爆发。
闪电连着分叉了上百次,白亮的树枝分裂到了远空尽头。
“我……”他又重复了一遍,低头看着鹰凛的鞋子。
很早的时候,钱猫的母亲告诉他:如果喜欢苹果,那就要告诉水果摊的人你要的是苹果,而不是其他什么。
买苹果的人是你。她说,而如果对方不愿意卖,要么拿出更多的钱,要么找下一家。
但我不想浪费时间。他回答她。
不会的。他妈妈说,上帝才不会让你浪费时间。
鹰凛没有说话。
空气陷入凝滞,唯有头顶的雷声。但雷的声音也不大。
鹰凛走出树下,摸了摸钱猫的头,最后离开了天台。
宗政泰河把电子烟叼在嘴里,转身倚靠在栏杆上,背对着钱猫。
“她是个很棒的女孩,对吗?如果你喜欢姐姐一类的女友,她一定很适合你。”
钱猫低头看着手掌,仔细观察掌心的纹路。
宗政泰河走到他身边,钱猫依旧那副样子,盯着手掌看个不停。
他忽然给了钱猫一拳。
钱猫飞出去,撞在存放清洁用具的小屋上,扬起灰尘。
宗政泰河走过去,抓住他的衣领,把他往门上砸。
他的后背撞在门上。刚要站起来,宗政泰河又一脚踢中他的肚子。
背后的木门破了,门板上的木条崩断。钱猫摔在屋内的地板上。
学校广播开始播放今日新闻,这个时间,往往餐厅已经不再拥挤。
因冷空气袭来……各校区……同时……
宗政泰河在钱猫身边,单膝跪地。“怎么了?你看起来受伤了。我觉得你伤得不轻。”
他从口袋里掏出创可贴,撕开胶带,把它贴在钱猫的手臂上。
“不用谢。”他说,然后站起来,对准创可贴的位置又是一脚。
钱猫把手臂挡在胸前,骨头就像打在铁棍上。他甚至听到了当的一声。几乎同时,身体向后飞去。
他撞上了摆放整齐的扫把,大概有三把断了,落回到地上。后背失去了知觉,一度无法呼吸。
“你看起来很痛苦啊。”宗政泰河朝他走去。“你的肺,还是什么?你的肺好像问题不小。你该去医院看看。”
钱猫挣扎着爬起来,把断掉的扫把拿在手里,宗政泰河也捡起一根扫把。
他看着钱猫,钱猫也看着他。
广播里说:哲学院阶梯教室屡屡遭窃,经查明系校外临时工所为。
他们凝视对方,突然,宗政泰河笑了一下,扫把随便一丢,转身走了。
钱猫不确定,他从宗政泰河的眼中看到了可怜。
“你什么意思?”他问。
宗政泰河走到门口停下,不多的天光印出他的身体轮廓。
“你知道鹰凛也在监视你吗?”宗政泰河说。
钱猫一度觉得呼吸困难。“谁跟你说的?”
“一开始就这么规定的。”
宗政把手插进上衣口袋。
“一共有三个人监视你。一个是琴樱,一个是我,还有一个是鹰凛。就在刚刚,我们在讨论该怎么防止你逃跑,就像你前天晚上那样。”
钱猫闭上眼睛。
宗政泰河又说:“你信吗?她答应做我的女友了。”
钱猫伸手揉揉眼睛,没说话。
不过他觉得妈妈说得对。真的,上帝从来不会让人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