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次爆炸的声音,他忍不住抬头。
世纪大图书馆的方向,那个高耸入云的顶楼明显很不正常。
他掏出手机,结果就在显示屏亮起的那一瞬间,四周唰地一声陷入了黑暗。
康时抿了下嘴巴。就在他准备拨打秋白工作室的电话的时候,脚底传来了奇异的感触。一低头。结果是一枚硬币。
他弯下腰,把钱拿在手里,抬起头。
一个穿着白衬衫,棕色长袖外套的青年出现在视野里。因为他举着手机,用手机灯光照明自己的位置,所以康时一眼就看到他了。
“好久没有这样不走运的时候了。”
青年满脸苦笑,从康时手里接过硬币。
“我只是想在那个自动贩卖机里买罐汽水,都能遇到这样的事情。而且没了电车,今晚我该怎么回家呢?”
康时认出他的校服。“你是花皇的学生吗?”
“跟华彩很近对吗?就在华彩的边上。”
一边说着,青年把目光投射在自己的手机频幕上。“也许我们该找个安全点的地方,一直到太阳出来为止。还应该找个地方泡一泡澡,没有温度的黑夜简直没有安全感。”
应该是一款名叫《泡泡射击》的手机游戏。康时扫了对方的屏幕一眼,立刻移开目光,但还是升起了一股罪恶感。他摸摸鼻子。
如果有人偷看他的手机,他一定会很生气。
“我们加一下好友吧?”青年头也不抬。
“嗯?”他还没反应过来他的说什么,随即明白了。“抱歉,我没有玩这个。”
“啊,这可是超火的游戏,可惜。”
“对了,我快来不及了,我要去国王大道1039号的。”
“国王大道没有1039号。”青年朝手机上吹了口气,接着掏出一张纸巾把屏幕上的灰尘擦干净。他看向康时,“信我吧,我经常去那里买游戏周边的。国王大道,770号就到头了。”
康时皱起眉头,露出疑惑的目光。“但是,应该有1039号的吧?”
“我们打个赌吧。”青年冲他微笑,说。“如果没有1039号的话,明天的饭菜必须有青椒。”
“我喜欢吃青椒。”
“那算了。如果没有的话,你就玩玩看这个游戏吧。”青年说,“千万记得要来14区,这个区人很多。”
“如果,啊——”
猫咪从康时的怀中跳了出去,健步如飞,柔软的身躯如弹簧一般收缩舒张,消失在人行道上。
○○○○○○○
当康时再一次抱住猫时,他们已经在巷子里跑了两分钟。
月光下,勉强能看到另一只身材苗条的猫站在不远处。头上有三块不同颜色的毛发。
大哥哥的话,一定很快能找到的——
而且真的找到了。他忍不住摸摸猫咪的脑袋。
——就在今天晚上。
三色猫咪转身就跑。康时跟上去。
他们来到一片空草地。这里是国王大道的小型高尔夫球场。
让康时长舒口气的是,那只猫就蹲在地上,睁着可爱的眼睛望着他。他停下脚步,不由得气喘吁吁。
“谢……谢谢你,带我运动,塔可。”他说,“你的主人,很,很担心你。”
他弯下腰。结果,就在那个时候,他闻到了一股诡异的味道。
康时起先带着迟疑了,盲目地站了一会儿,等终于看到那是什么,半秒钟不到的程度,他便头皮发麻。
黑色的细流仿佛长蛇,弯曲着穿过草地,在他脚下积起一小滩。不是细流,是尚未凝固的血液。
微弱的月光下,地上堆积着人的身体,仿佛一座血肉堆成的坟墓。
这些身体朝向不同的位置,仿佛是被人随意丢到一起。无一例外,都穿着星六角警局分发的制服。
“——”
康时向后摔倒,坐到了地上。
他还看到了一位少女面部朝下,趴在地上,同样一动不动。她的脖子上都是血,而且血肉模糊。
她叫,雕漆三夏。
还有其他他认识的人,那个留着怪异个性的发型,龙石高校的学生会成员之一,被同伴称作阿平的青年。
阿平?他们不是遇害了吗?
昨天新闻的报道上,那个画面中的人难道不是他吗?难道不是那个留着个性的发型的他吗?
微弱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康时赶紧转过身,那一瞬间,仿佛有一道雷电劈中了他的腰。他叫了一声。速度太快了,他把自己扭到了。
这个光线,只能勉强看到一台轮椅的轮廓,上面的人看不清楚。但应该抱有残疾,否则没必要坐在轮椅上行动。
“说点什么。”
是一位苍老的人,而且,听声音很熟悉。
“我们说好一个小时。”他说。
康时缓缓后退,把怀中的猫放到地上,看着它离开。
轮椅来到足够看得清彼此的位置。康时不由得屏住呼吸。
那个人,没有他想象得苍老。
五十岁上下。没有白头发,但已经长出一两条眼角纹。
他穿着正统的西装,脚上是硬朗的黑皮鞋,反射远处的灯光。
轮椅背后背着氧气瓶,而在他双腿上,躺着一具呼吸面罩,一根透明的细管跟氧气瓶连接着,看上去很像是医院重症监护室的仪器。他的嘴巴动来动去,身前的小横板上放着一盒口香糖。
“……”
康时发现,自己已经不再有退路了。背后就是墙壁,靠在上面,仿佛靠在冰冷的棺材木板上。
他感到刺骨的寒冷从背后传来,沿着脊柱逐渐传遍全身。
“这样创业是不对的,年轻人,诚信很重要。”
男人把轮椅转到康时的左边,停下,看着他。
“现在,说点什么。”
康时嘴唇颤抖,说不出话。然后,砰——
子弹从背后穿过胸前,火药带来的力量把他往地上拽,就像一个一吨重的石头从十米的高空砸中了他的背后。
他倒在鲜血的细流中,身体往前拖拽了一米多。
随即第二发子弹呼啸而来,击中他的额头,第三发也到了,从心脏穿过。
○○○○○○○
世纪大图书馆。顶楼天台。
目前尚不确定,这座有着407层高的擎天大楼内是否还有伤者等待救援。因为停电的关系,到达三百层以上将变得极为困难。
世纪大道上停满了警车跟装甲车,红蓝色的灯光不停旋转。
高尖端的机器人开始维持秩序,还有远空的天空战舰,密切监视着这里。
警方第一时间对伤者进行了救援,将遇难者的遗体通过直升飞机的方式抬出现场。这已经够忙的了。依旧还有警员朝这边赶,以及华彩大学的蓝签。
电视台正在转播这里的消息。三百五十层以上的区域,依旧处于情况尚未明了的状态,犹如地狱一般。
十分钟前,一架满载战斗机器人的武装直升机强行拔升高度,结果在三百六十层遭遇攻击,坠落后撞上一旁的联合银行大楼,引发大火。
“我看到你们过玩家家了。”
天台上,男人穿着深青色的大衣,把手插进牛仔裤口袋里。
“他想让我死。你呢,想让我死吗?”
秋白从机箱后走出来。
男人忽然笑了,低下头看看鞋尖,右脚的鞋子顶了顶地面。
第一次看到秋白的时候他就是这幅表情,带着微微的笑容。与阴谋得逞的笑不同,他似乎真的很高兴。像是有人讲了一个不太好笑的笑话,他为了体谅别人,而进行的笑容。
“我教过你怎么攻击比自己高大的对手,还记得吗?”
他往后退了几步,把大衣脱掉,甩到箱子上。黑色运动衣勾勒出他强壮的肌肉,没有人会怀疑他出拳的力度。
“来,”他拍打手掌,“让我看看,我还是不是你的对手。秋白。”
“不太可能。”
这幅冷漠的样子让男人的气势一下子土崩瓦解,他笑了。
“你还在生气吗?”
“你以为,你在做什么?”
风很猛烈,她的大衣抖个不停,干练的短发也抖个不停。
少女就这么站着,仿佛一柄尖刀。盯着对手的瞳孔隐藏金色的光芒,一如烈日下的湖面。
“你以为,你在开什么玩笑吗?”她说,“总统竞选,还是天气预报?你分明想杀我,也确实做出了其他更残酷的暴行。”
“你果然是因为这个。”
男人露出笑容,很快笑容收敛,身体重心降低,摆出进攻的架势。
“那就来吧。我走的时候是蓝签,现在也应该是蓝签吧。不过,蓝签可并不代表绝对实力啊。你要小心。”
秋白注视着对手,仿佛雄鹰在千米高空搜寻目标,一旦将其标注为猎物,比赛才正式开始。
男人发动祖安,他周围的空气开始扭曲,呈现蓝色的波纹。
他站在空气的漩涡中心,身背后多出十几道黑色的人影,而其中一个,就是雕漆三夏。
“你看到了,秋白。只要是我周悬远杀死的人,就能与我并肩作战。怎么说呢?我可是很中意你的啊,秋白。自从你初中开始,我就一直很中意你。每天看着你上学放学,看着你雨天撑伞。我好想得到你。”
“你杀了雕漆三夏?”
秋白一边眉头上挑。
周悬远说:“你看到了。”
“不可能。”
“有什么不可能?”
他抬起手臂,四周安静下来。
“她拥有红签,对吗?但我说过什么?实力的衡量并非绝对,就算是学习上的天才,也有擅长数学与不擅长数学的。”
“她有九次生命。”秋白皱起眉头。“每一次重生,都会比上一次更加强大。”
“啊,你说那个啊。”周悬远歪了一下头,“我杀了她九次,你相信吗?”
短暂的沉默后,秋白摇头。
“撒谎。”
两个人所处的距离保持着微妙的平衡,不会太远也不会太近。寒暄只在过去。他们忽然谁都不说话了,只听得到呼啸的狂风。由于有那个疑似漆雕三夏的家伙在,她必须不断通过移动,来确保自己不被夹击。
一片梧桐树叶被吹上半空,落在两人中间,正好遮住了秋白的视线——
一瞬间,影子如狂风一样冲过来。但还没等接近秋白,就无一例外地统统分成两半,仿佛被剪开的黑纸片,变成黑气消散了。
“这种雕虫小技,也想杀我吗。”她说。
康时的影子也出现了。但并非像其他影子那样可以移动,只是一个片段——
子弹从背后,砰的一声穿过他胸膛,鲜血洒在草地上。
“……”
周悬远挥出的拳头,带着雷电的咆哮,脚下的方形石砖一路碎裂开来。
“怎么了秋白!”
秋白咬了咬牙,把双臂交叉挡住头部。
随着腾的一道声音,她以极快的速度向后倒飞,身体撞破水泥护栏,带着碎石冲出了天台。
“哼!”
下落的过程中,她把围巾从脖子上扯下来,往建筑外围突出的栏杆甩去。
围巾顺利缠住了栏杆,嘎吱一声,围巾险些断开,但好险没有。最终,她一只手臂缠住围巾,悬在了大约380层的位置。
还没等喘口气,漆雕三夏的影子从天上落下,用腿攻击她。
漆雕三夏的腿就像铁棍,踢出之时撕裂空气,会发出砰的一声,就像谁朝天空开了一枪。
秋白躲开了漆雕三夏的第一招攻击,立刻转身冲破玻璃,进入大楼。
在地上滚了一圈做缓冲后让自己停下,她的双臂布满伤痕,鲜血渗出来滴在地上。但还没等冷静下来,从头顶天花板上方传来了剧烈的声响。
周悬远冲破钢筋混凝土阻隔的楼层,穿着皮鞋的脚踢中秋白的肩膀。秋白身体倒飞出去,一连撞破了八个书架后才停下。
他看着扬起的灰尘。
“战斗之前就分心,这已经不是所谓的轻敌了吧?我不过是让你看到了战场外发生的事,你就不会进攻了吗?”
一只手从书架的残骸中伸出来,挪开全部的书跟杂物。秋白从地上站起来。
“这才是我认识的秋白,你的精神在凝聚,祖安也运行得非常好。真的是……太棒了。”
他朝她走去,秋白也向他走去。两个人压低视线盯着对方,越来越近。
“不要妨碍我工作。”秋白说,“也不要,伤害我的家人。”
周悬远摆出灵活的架势,仿佛格斗家或者拳击手,双脚在地上蹦来蹦去。“那就跟我好好打一架。我叫周悬远,你应该还记得。”
“我从来不记得弱者。”
周悬远发动攻击。
他每一拳都使得整座大厦摇摇欲坠,仿佛一个雷暴在耳边炸响。
“我的拳头,每一个都有十万吨TNT爆炸的威力哦!你是我的对手吗?秋白?”
秋白闪避了三次拳头,正面格挡下一次,一跃而起,短靴踏在周悬远的胸膛上。“给我——”
她举起拳头。“——滚!!”
地动山摇的一击,一直到两百层的窗户玻璃一瞬间全部粉碎了。
周悬远在一秒之内,从三百八十层撞到了两百零五层。秋白也地板的大洞上一跃而下,她一把掐住他的脖子,把他顶到地板上。单凭这股力量,地板就又破了,他们又到了下一层。
但很快,周悬远身上爆发出蓝色的波纹,空气扭曲着,将她击飞。
秋白的靴子在地上摩擦出青烟。同样,她身体周围也出现了金色的能量立场。
两个立场碰撞,泄露出的一丁点能量就使得这一层的墙壁遍布裂痕。粉碎。然后坍塌。只剩下支撑总体的巨大石柱。
“你想干什么啊?”
周悬远全身是血。“你看看,这里距离底下很近了。他们应该还在楼下救助伤者吧。你不怕打扰到他们吗?我可以不顾及,你难道也可以吗?”
秋白盯着他的眼睛。
漆雕三夏的影子从背后抱住了她,她本能地一甩,但没有挣脱开。漆雕的影子高举匕首,将秋白的左手钉在了地板上。
秋白脸色狰狞,但一声不吭。
“结束了吧!”
周悬远一跃而起,学着刚才秋白的进攻路线。
“就这样死掉好了,秋白!但我终于得到你了,我终于——”
头顶的灯光突然亮了起来。
居然在这种时候,维修机构完成了电路抢修。
强烈的灯光让周悬远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度睁开时,他发现胸前多出了一个伤口,在刚才一瞬间,有什么东西穿过了他的身躯。
“——”
漆雕三夏的影子消散了,所有影子都接二连三地消散了。周悬远像失去全部力量的飞蛾,从空中落下,摔在地上。
建筑破洞外是呼啸的风声,救护车、警车的声音。
净是些破事!
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话,她应该会提前回去。秋白盯着地上的鲜血。他也应该会早点回家。如果没有这些事情的话,如果没有。
“那是,什么?”
他胸膛起伏得很厉害,但声音没有力气。仅仅眨了一下眼,他就输了。
秋白走过来,拉住他的衣领,把他上半身提起来。
“他怎么了?”她说。
周悬远突然笑了,但吸不进多少空气,所以声音显得很怪异。
“你也有这么惊慌的时候。”
他看向天花板。曾经,他也在这里看过书,也在这个地方与人探讨过问题。那些赶论文稿子的日日夜夜啊……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不可思议啊。”他说,“我的拳头居然难以撼动你。真是个怪物。”
秋白平静地看着他。
“你画了我的画像,对吧?”周悬远说。“只要被你看到一次的人,就等于头上悬着刀,永远纳入你的射程范围。不愧是……你很想,知道他的安危,对不对?”
不知何时,少女的手上多了有一把小刀。与其说是匕首,不如说,是更小也更容易隐藏的暗器。
她翻转刀片。一道冷光掠过脸颊。她盯着刀片上自己的倒影发呆。
“那可难说啊……”
周悬远的声音越来越小。“她可是以枪械见长的啊。失手的几率,只有一千万分之一吧。”
他用余光看她,似乎希望看到她的反应。秋白把小刀横在他的脖子上。
“——!”
他突然挣扎起来,双手抱住秋白的手腕,也相当于握住了她的刀。
“秋白,为什么星六角只有九位红签?你明白吗?你明白我在说什么吗!”
他一松手,让刀刺进自己的喉咙。
……
结束了。
○○○○○○○
夜晚,二十二点十五分。
华彩区的商业码头,经受过爆炸的地面面目全非。穿着白西装的男人从跑车上下来。电力恢复之后,在路灯照射下,他环顾四周,最终走到海边停下。
“风垒,这边。”
他站着不动,冲轮椅上的人招了一下手,好让他看到自己。
“开海,你又抽烟了。”
“那轮不到你说。”
风垒控制着轮椅,时不时要吸一口氧气,他用浑浊但是深邃的眼神注视着黑暗的海面。
他们似乎在逼对方先说话,但恰巧谁都不想第一个开口。最后,轮椅上的人把氧气面罩拿在手里。
“只能听到声音啊,开海。这不像你们的作风。”
“居然想到提出这种交易。你们也很不错啊,风垒。”
风垒拿起面罩吸了一口。“放心好了。打通不了地狱的,反正。”
白西装男人没说话,低头看着指间的银戒指。
“知道吗,开海?在来到星六角之前,我一直在乡下。”
“嗯。”
“我二十岁才有自己的运动鞋,二十二岁才第一次进快餐店。我原先以为,水龙头真的是自己出水,以为地震是真的有人在下面震,好像一个巨大的仓鼠在一个更大的滚轮上跑。”
“你好像不怎么说这些。”开海用余光打量他。
“我啊,到三十岁时,还相信世上有圣诞老人。”
轮椅上的男人再一次拿起氧气面罩。“但是,我已经开始吃胃药了。我开始相信,晚餐应该以素食为主。我开始戒酒,因为我发现酒不是好东西——”
开海转身往车上走,但走了两步后就停下了。他听够了这些。
他背对轮椅。
“你的手下死了,你不心疼吗?”
“现在,”风垒看着海面,闭上眼睛。“我每天都能生产出他这样的。成千上万个,要多少就有多少。他也已经死了好多次了,今年夏天在十方,我让他去十方做点事情……”
开海把手做成碗的形状挡住一侧的风,终于成功点燃香烟。
“真残忍。”
但是,他却在微笑。
香烟的烟雾几乎是横着飞走的,就像把一片叶子扔进急速的湍流。
“你们,能再帮我沟通沟通吗?开海。”
“话已经说了,看他的心情吧。话说,华彩的那个怎么办?”
风垒咳嗽了几下。“她会死得比我早。”
名叫开海的男人最后抽了一大口,把还有一半的香烟扔进大海,索性把一盒香烟都扔了出去。临走前,他帮风垒把毛毯从双腿上提到胸前,顺便拍了拍氧气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