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一次睁开眼睛,立刻感到了阳光的眩晕。黑夜最已过去,此时已是第二日的早晨了。
我还在汉阳峰顶,天还是那样得高,树林还是那样得静,但空气却已经变了,不再是昨日那样充满浓烈的血腥,有花香,有鸟语,也有晨雾。
“你醒了?”一个声音在问着。
我猛然坐起,看到的是老头子的身影,他背对着我,站在十几步远的一棵大槭树下。一树的红叶,傍着他苍老的背影,竟是说不出的孤独与凄凉。
一件锦袍悄悄从我身上滑落,我这才发现这是老头子的锦袍,却盖在了我的身上,一种说不出的心酸在我的身体里噬食。
“昨日你太累了,应该多休息一下。”他依然说着。
我望望四周,问着他:“我的朋友们呢?”
“他们已经下山了。”他道:“他们不忍心吵醒你,就走了。”
“他们到哪里去了?”我站了起来。
“你不用云找他们。”老头子却道:“他们会回来的,会把你要找的人找回来的。”
“我要找的人?”我有些奇怪。
“那个七杀门的人。”他道。
“翩翩?”我叫了起来:“他们找翩翩干什么?”
“因为你需要她,她也需要你。”老头子淡淡地告诉我:“你放心,是灵儿提出来去找她的,你的妻子很了解你,她是个好妻子,你娶了她是你的福气。”
“灵儿?”我喃喃地喊着她的名字,心中不知是喜还是忧。我曾经是如此地热恋过翩翩,又曾经是如此地痛恨过翩翩,但一见到她憔悴的身影,所有的恨又变成了怜惜,这种感情让我剪不断理还乱。对于灵儿,从始至终,我都只有爱,没有恨,就仿佛是一个儿子恋着母亲一样,我需要她,也象是需要一个照顾我的母亲,我离不开她,是因为只有在她的面前,我才对自己自信,更主要的一点,从一开始见到她,我就有似曾相识的感觉,那种强烈的极希望和她在一起、永不分离的感觉。我真不知道,既然我离不开灵儿,为什么又会对翩翩生出那种刻骨铭心般的深情?是因为爱过吗?
只要是爱过,就不会忘记。
在翩翩面前,我总是迷失自己;可是一想到灵儿,我便会产生力量。哦!女人,这两个女人,影响了我一生,让我丢不开,放不下。
“你必须找到翩翩!”老头子意味深长地道:“不管你要不要她,你都必须找到她。”
“为什么?”我问。
“因为只有她才会带你去七宝宫。”
山顶的那块巨石只剩下了一半,上面的一半已经爆碎,坍塌后跌入了深谷,只留下齐整整如同锯拉得一样直的下半块,那“汉阳绝顶”四个大字也从中分开,没有了上面的头。
“箱子就藏在这块巨石中间,是密封的,任何人也休想取巧拿到,只有用那七颗宝珠作子,凤凰翎作器,将子准确无误地打入七眼锁孔中,才会引发里面的机关,才会将这块巨石一分为二,使上半部的盖子爆破,露出里面的箱子。”老头子告诉我所有的经过。
“那箱子里面是什么?”我问。我们浴血奋战,只为了那箱子里的东西。
“是一卷帛制的彩图,那是张天师亲绘的藏剑图!”老头子道。
“这么说,这一切都是真的了?智仁大师说得都是真的?”我喃喃自语。
“是的!”老头子也无可奈何地承认:“我们保护七星宫这么多年,从没有人知道七星宫里到底藏得是什么。”
“那图呢?”我连忙问。
“在这里!”他说着转过了身来,手里托着一卷白帛,我走到他的面前接过来展开一看,原来是一幅山水胜景,墨色古香,卷面发黄,应该是很久远以前的东西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仔细端祥着这幅画,自问着。
“这是会稽山,禹王顶。”老头子道:“这图中已将藏剑所在画得极清楚,禹王顶上有个密闭的禹王穴,禹王剑就在其中。”
我看着图,果然在群山之间寻到了一座洞府,只是那洞府大门紧闭,建在高耸的半崖之上,应该是无路可通,可是画上却有一条路——一条笔直的仿佛是通天的路。这画的旁边还写着首小诗:“禹王神剑此中藏,不是飞龙莫来闯;金弓金箭金丝链,穿透迷雾见霞光。”
“我这就去禹王顶!”我说着卷起了白帛。
“你就这样去吗?”老头子却摇了摇头,道:“你虽然得到了藏剑图,但你并没有金弓金箭金丝链,你还要去夺。”
“七宝宫?”我霍然开窍:“金弓金箭金丝链就藏在七宝宫!”
老头子点了点头。
大槭树如同一团燃烧的火焰,在秋风中跳动着,挥舞着。
一座新坟就在大槭树下,泥土还很湿。我双手颤抖着捧起泥土,一片红叶旋转着慢慢飘落,正落在我的手中,我愣了愣,叹息着:“你要回归大地,我就成会你吧!”说着将这片红叶与泥土一起缓缓洒在了这座新坟之上。
我已经没有了眼泪,也没有了怨恨,只有在心里默默地祝福:“白爷爷,我的长辈,你安息吧!”
我站起身,转过头,看到了老头子微颤的脸。他瑟缩在秋风中,不再是昔日叱咤风云、让许多人为之胆战心惊的大英雄,他只是一个老头子——一个苍老的老头子,一个孤独的老头子,一个平平凡凡的老头子!
“我要走了,去攻打七宝宫。”我平静地告诉他,然后默默地注视着他,他仿佛是一个木头人一样地盯着我,没有回答。
我转过了身,迈开步去,心中就象坠着了个铅球一般沉重。
“孩子!”他忽然在后面抖声叫道。
我站住了。
“孩子!你这么就走吗?”他问。
我没有转身,只点了点头。
“你……你的身体还行吗?”他又问。
我还是只点了点头。
“如果……如果你晚行半日,我……我可以把错骨易筋功传授给你。”他终于说了出来。
如果这是在一个月前,在我为自己的生命短暂而惋惜之时,他的这句话一定会让我感激涕零,但现在已经不一样了,我还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从七宝宫出来。
我摇了摇头,依然平静地告诉他:“不必要了,它对我已经没有用了。”说着又迈开了步。
“可是孩子……!”他忽然在后面掇泣般地喊道。
我又停下了步。
“孩子!”他的声音十分沙哑:“你……你就不说点什么吗?哪怕……哪怕你骂我也行啊!”
我本已流干的泪水又在不知不觉间流了下来,我暗暗地骂着自己太懦弱。我是我,秋月浑是秋月浑,可是现在,我就是秋月浑,秋月浑就是我,他的感情也成了我的感情。
我擦了擦淌出的泪,猛地转过身来,没有去看老头子的脸。我低着头,只看着自己的脚尖,怕去看他的脸。
“秋月浑啊秋月浑,你怎么能转身呢?你怎么能转身呢?”我自己也在埋怨着自己,可是已经转了身。我只有努力地扳起面孔,仿佛是一本正经一样地从身上取出了那卷白帛藏剑图,尽量使自己镇定,尽量使自己平和地道:“我想,这张图我带着不方便,我想……我想你要是可以的话,请你帮我收藏一下,行吗?”我抬起头来看着他,已经平静了许多。
他怔了怔,眼中含着泪,还是默默地把那卷白帛图接了过去。
啊!他想认回我这个孙子,可是他高高在上惯了,傲气十足惯了,他拉不下这个脸,他还是放不下他虚伪的尊严。
“谢谢!”我说了一声,已经转过了身。
“慢!”他却喊道:“这是你的,你用的着。”
我再次转过身,看到了那把闪亮的穿心匕首。
“这把匕首沾过我的血,但我不怪你!”他说。
我接过匕首,把它重新入鞘,揣入怀中,然后转身大步流星地走了起来。
不错,我这把匕首确实沾了他的血,但我不后悔;这在他看来也许是大逆不道,难道就因为他是父亲,就可以逼死皇甫非凡吗?皇甫非凡之死,他难道就不会道歉吗?
我走得很快,以为再也不会回头了。
“孩子!”他忽然大声叫了起来,那声音仿佛是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儿子永远离去所发出的嘶心裂肺般的呼唤。
我又停了下来。我不能不停下来,我不能对那种呼唤无动于衷。“孩子!”他的声音温柔了起来,恳求着:“孩子,难道……难道你就不能叫我一声吗?”
我的心一颤,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口中却嗫嚅着:“只怕……只怕我不配,我是个没爹没娘、无家可归的人,小时候作乞丐;长大作强盗,注定是个下流坯子,只怕辱没您老盟主的一世英名!”我的泪水在眼眶中打转,但我的声音却出奇地平静,平静得嗓子都有些嗄。
我的话似一把刀,一定将他戳了个正着。他默然了,忽然就扑了过来,一把便搂住了我:“孩子,是我的错,是我对不起你,是我对不起你爹!”他竟哭出了声。
有谁会相信七星盟主老头子也会哭?也会认错?但他确实是哭了,确实是在认错了。
我咬着嘴唇,不让自己流泪,暗叫自己人要坚强一些。
“不!你是武林盟主,你做得都对!”我还在刺伤着他,我自己也知道这样卑劣,但是我忍不住。
“不!不!”他紧紧搂着我,泪水滴落在我的脖劲中,很凉很凉,他在恳求着:“孩子,原谅我,原谅我!我已经失去了儿子,我不能再失去你!”
“我所做的事,比我父亲只怕还要绝户。他只不过是娶了个七杀门的公主,而我不仅作了强盗头子,还搅乱了武林大会,灭了七星盟,你身为武林正义之领袖,如果他们也象当年对待我父亲一样对待我,你是不是也会让我自裁呢?”我平静地问他。
他愣住了,到底是一个正人君子,公事公办是他的职责,他能够回答我的这个问题吗?在亲情与名誉面前他能选择哪一个呢?
我在等,等他回答,哪怕是骗我的回答也好。
半天,他才松开手。
“你知道我这一生最爱的是谁吗?”他缓缓地道:“是凡儿,是你父亲。他曾经是我生活的支柱,是我的骄傲。可是他却死在了我的面前,我却不能挽救。你以为我就好过吗?这二十多年来,我哪一日不想到他?哪一日能忘掉他?你以为我不后悔吗?我在想,如果那个时候我丢下这个盟主之位,只要能让凡儿活着,哪怕是让我去死我也愿意!可是一念之差,苦酒已经酿成,我只有自己暗地里悲泣,平日当着人面还要故作姿态,你以为我好受吗?每当看到别人一家团聚,合欢满庭,我就心酸,所以我才会跑到五老峰隐居,可是我的心里还是想着他,没日没夜地想着他。我只好硬让自己去忘掉这一切,只当是一场梦。后来,我果真连自己的姓名都忘了,但还是忘不了他。他苍白的脸、怨愤的眼睛和他往日的一笑一闹我都忘不了。于是我又去收了个徒弟,只是想把自己对凡儿的思念转移到他的身上,可是他只要一叫我师父,就让我又想起凡儿来。徒弟毕竟是徒弟。我常想,如果凡儿也有后的话,一定和太保一样大,一定会叫我作爷爷。这只是个幻想,可是我喜欢这个幻想,有的时候我真以为自己真的有个孙子,睁开眼睛看到的还是自己的徒弟。你知道昨日白老弟说破你的身世后,我是怎么激动吗?我简直以为是我的诚心感动了菩萨,把你从天上掉下来给我的。”
我真要被他的话感动了,他说得是如此激动,如此诚恳,让我如何也不能不信,但忽然间我想起了一件事来,问道:“既然你希望有个孙子,但为什么总对我不怀好意。白爷爷,独孤庆还有慕容容颜他们一眼就认出我是皇甫非凡的儿子,他们都说我长得非常像他,连周心远也这么说,而你怎么就看不出来?”
他又愣了愣,却有些惭愧,道:“你知道我这一生最恨的是谁吗?”他说着长叹了一声,告诉我:“是飞月公主,你的母亲。人们总喜欢把罪过推到别人身上,我也是人,也是如此。我越想凡儿,就越恨你母亲,若不是她,凡儿也不会有那样的结局。你确实长得像凡儿,但你更像你的母亲飞月公主。第一眼我就看你像飞月,便越看越像,所以把该发泄到你母亲身上的气全部转移到了你的身上。哎!都是仇恨遮住了我的眼睛,人老了,心也不灵了,从来也没有去想过,长得象飞月的人会是谁?当时也因为她发的毒誓,所以也没敢去多想!”
我沉默了片刻,问着他:“那你现在还恨她吗?”
“不恨了,已经不恨了!”他缓缓地说:“二十年的时间,这恨早就该平息了,何况她还为我们皇甫家留了个儿郎!”他说着,却有些胆怯地在问我:“孩子,你……你恨我吗?”
我摇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他十分诧异。
我只得向他解释道:“我从来也没有恨过谁,因为孤苦伶仃惯了,也没有人可恨。后来知道身世之后,我恨过你,恨你不该为了自己去学艺,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丢下来;恨你不该去做什么武林盟主,难道儿子的亲情还留不下一个爹吗?”
他看着我,却摇了摇头,伤感地道:“你不懂,你是不会懂的。你以为我愿意丢下凡儿去学艺吗?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我如何也不会丢下凡儿的!”
“什么事?”我问。
他却忽然反问道:“如果你遇到一家七十八口人,一夜之间成为冷尸,你会怎么做?”
我愣住了,忽然就记起了刘海蟾告诉过我的事。
“那一日,凡儿从墙上跌下来,昏了过去,我抱着他赶了四十里路就医。等第二日回到家中,从上到下,从主到仆,七十八口人没有一个活口。如果你是我,你会不会复仇?”他说着,很是凄凉:“我当时只想复仇。但也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根本就报不了这个仇,所以才会去学艺。”
“你知道那仇人是谁吗?”我问。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却摇了摇头道:“四十年了,四十年还是没有结果!”他说着却又道:“这是我的事,我不希望任何人来管。”
我点了点头。
“现在,孩子,你还能原谅我吗?”他乞求着问我。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难堪的时候,我这个扮演秋月浑的人终于替秋月浑找到了一位亲人,还是一位高高在上、大名鼎鼎的亲人。
我仰起头来笑了笑,尽量做得潇洒些,道:“我应该是皇甫寂寞吗?”
他点了点头,答道:“你是。”
“可是我却不想叫这个名字!”我道。
他不知所措地看着我。
我又转头问着他:“你是叫做皇甫庄重吗?”
他又点了点头。
“皇甫非凡是皇甫庄重的儿子?”我又问。
也许他认为我的问话太无礼,但还是点了点头。
“那我就叫皇甫月浑,我从来也不感到寂寞,因为我是皇甫非凡的儿子!”我告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