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哥儿总是喜欢新奇的冒险,所以又是他第一个到的辰星宫,第一个见到的东海玄女林英子。
辰星宫应该算是七星宫中最美丽的,因为它是建在依山傍水的汉阳峰下,若说得更确切些,它应该是建在了荷花遍布的湖上。
这是一条不算宽的河,但河那面全是悬崖峭壁,只有一条路可以上山,而这条路必须经过辰星宫。辰星宫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一座很壮观的桥。河水在此处汇成了一个十几亩大的湖,辰星宫就建在湖面上,由曲折的回廊联系两岸,那回廊也是用石柱立在水中的。
现在,丁哥儿与吉灵儿已经一前一后地走上了回廊,走进了辰星宫,于是他们都见到了东海玄女林英子。
林英子远没有李自笑威风,也远没有冷无情傲慢,她站在那里冷静得很,冷静得仿佛是一座雕像。象第一次见到林英子一样,她还是那样得雍荣端庄,头上挽着高髻,面容华贵,一身的肃白,有如这湖面上的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荷花,一朵高雅的荷花。
灵儿只是在武林大会上见过林英子一面,虽然江湖上早有耳闻,但这一次见到,依然让她觉得这个妇人的确不一般,便是那一股安静和从容的气质她便比不上。女人见女人,总喜欢与自己做比较。
“林女侠,我们又见面了。”丁哥儿笑着首先开了口,他和我那一次去武夷山,已经认识了她。
“嗯!”林英子点了点头,算是回答。她向来说话就少,但在江湖中,她的话也向来管用。自从丹霞宫之变后,林英子说的话更少,她的话也就更管用。
丁哥儿还在笑着,问道:“你知道我们会来吗?”
林英子又“嗯”了一声。
“你知道我们为什么会来吗?”丁哥儿又问。
林英子依然是“嗯”了一声。
“好,既然你什么都知道,我也就不解释了,我大哥马上会来的。”丁哥儿说道,他把“我大哥”三个字说得分外得重,音拖得分外得长。“江湖上谁都知道你林女侠恩怨分明的威名,有恩报恩,有仇报仇,我如果没有记错,你欠了我大哥三次情。”
林英子没有回答,她微微皱了皱眉,仿佛是在疑惑。
丁哥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依然笑着解释:“也许你以为欠昨得是两次,可是你莫忘了,第一次的情你根本没有还清。”他说着得意地看了看灵儿,出入江湖以来,他已经学会了耍猾。灵儿只是报以回笑,等着他继续发挥。
“第一次是在幽州,我大哥舍生忘死救了你的儿子,你答应将他妹妹收作徒弟算是回报的,但你又不分青红皂白,听信谗言将海妹逼下了山,所以这第一次的情你并没有还清。”
林英子点了点头,算是承认。
“第二次是在你的丹霞宫,若不是我大哥相助,说不定你已经死在了朴海婆的手里,这世上没有几个人能抵抗白魔的银雪功,你也不例外。而且也是因为我大哥,所以才化解了你们的恩怨。”
林英子又点了点头,再一次承认。
“这第三次嘛,也是我大哥给你写了封信,让你认识了妙手回春的月清和尚,所以才治好了你儿子的病。可是你别忘了,那治病的药却是从我大哥身上流出的血。”
林英子只得点了点头,她不能否认。
“当然,至于他救你丈夫淳于烈,你错怪他妹妹,以及他让你了解丹霞宫之变的真象的事都没有算,这些你应该知道。”
林英子还是点了点头。当丁哥儿如数家珍般数着往事的时候,林英子依然是那么平静,脸色依然那么正常,没有因为感激而感激,也没有因为为难而为难,更没有因为尴尬而尴尬,这就是林英子,临危不乱、从从容容的林英子。
灵儿看着面前的林英子,心中却在想,如果我是她,我会怎么办呢?她在等着林英子的回答。
“你欠我大哥那么多,现在只需要帮他一个忙就算你全部还清了。”丁哥儿道。
“什么忙?”林英子问。
“这个忙你应该知道。”丁哥儿道:“就是放我们过去。”
“这也算帮忙吗?”林英子道。
丁哥儿点了点头,又道:“当然没有那么简单,还需要你交给我们一样东西。不过你放心,绝对不会是你的命。”
“我倒希望是我的命。”林英子幽幽地道。
“我们要的是收藏在这里的一颗宝珠。”丁哥儿道。
林英子伸出手来,缓缓张开手指,掌心中果然有一颗蓝莹莹、分外透明、如水珠一样惹人喜爱的宝珠。“是这一颗吗?”她问。
丁哥儿睁大了眼睛,伸长了脖子,便要劈手去抢,哪知他一动,林英子的手已缩了回去,紧紧攥住了它。丁哥儿尴尬地笑了笑,道:“正是这颗。”
“你如果要我的命,我会给你,但这颗宝珠却不能。”林英子收起宝珠,一脸正色地道。
“这又是为何?”丁哥儿和灵儿都很奇怪。
“因为责任!”林英子黯然了一下,淡淡地道。
“责任?”
“是的,责任!”她道:“你应该知道,我林英子不但是恩怨分明的人,更是负责任的人。不是谁都可以得到这颗水星珠的,既然它已经属于了我,我只能对它负起责任来。”
“责任?”丁哥儿愣了一下,又笑了起来:“责任真得比恩情还重要吗?”
林英子没有回答,她要说的已经说了。
“我清楚。”久未开口的灵儿忽然道:“一个母亲一定会全心全意地照顾自己的孩子,不让他承受任何危险,这就是责任,母亲的责任。现在,她就是个母亲,这颗宝珠就是孩子。”
“好!”丁哥儿点了点头,却又面对林英子嘲笑地问:“那你又该怎样对待我大哥的恩情呢?是与他为敌吗?”
这的确是一个叫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沉吟了片刻,林英子才缓缓地道:“你们要过去,我可以不阻拦。”这话再明白不过,那意思是说作不作敌人不取决于她,而取决于我们。
“你以为你阻拦,我们就过不去吗?”丁哥儿有些恼怒起来,忿忿地道:“没想到你这个名誉天下的东方玄女林女侠,竟是个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的小人!”
林英子答不出话来,她的脸色很难看,苍白得如同在水里泡了很久,刚出来似的。
灵儿却叹了口气,道:“你说错了,可惜得是这天下象林女侠这样讲原则的人实在太少了,不然,这天下也不会乱。”
这话本是赞赏,可此刻在林英子听来却是一样得尖酸刺耳。
远处荧惑宫传来了山崩地裂的崩踏声,一道红光冲天而起,转眼间已平静了下去,再无一丝声响。
“看来项大哥已经得手了!”灵儿与丁哥儿同时回过头去,只见几条黑影正从荧惑宫的方向掠了过来。
“嘿嘿,等大哥来了,看你怎么面对他!”丁哥儿回头向林英子冷笑着道。
林英子的脸越发得惨白。
“既然你不愿意交出宝珠,我只有抢了。”丁哥儿说着,西洋剑已掣出,他右手握剑,左手食指和拇指捏住剑头,轻盈地将长剑弯成了新月,然后潇洒地一松手指,那剑猛地往前一弹,一下子便抖出了十几朵剑花,他的人也跟着弹起,那剑花直奔林英子周身上下袭来。他要在秋月浑赶到之前,夺下林英子的宝珠,来显他奇功一件。
可是林英子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就那么一动不动。丁哥儿的剑已经到了她的身前,穿透了她的衣裳,再进一点儿,必定刺穿她的身体。她还是一动不动。
“丁哥儿!”灵儿惊得大叫一声。
丁哥儿也蓦然惊醒,猛然一顿,身往后跃,但他还未达到收发随心的境界,那剑尖从林英子的左肩划到了右肩,他这才收住剑,又回站到了原处。再看林英子的肩上已出现了一道血痕,伤口虽然不重,但已染红了她肃白的衣裾,那衣裾也划出条大口子。她依然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脸上微笑起来,仿佛没有觉出痛来。
“你这是干什么?怎么不还手?难道找死吗?”丁哥儿大叫起来。
“她刚才说过,她倒希望我们要的是她的命。”灵儿在旁边看着林英子,仿佛十分了解她心中的感受。
“是吗?你是这样想吗?”丁哥儿问着林英子。
林英子微微一笑,平静如初地道:“既然我欠你大哥的情,既然我又不能交出这颗水星珠,所以你只有杀了我,再夺走这颗宝珠。”
丁哥儿愣愣地看着她,一时间竟不知所措起来。
我拍了拍项冲的肩,已经没有话说了,此刻又有什么话能代替我的心境呢?朋友,在你最伤痛的时候,我只能拍拍你的肩膀,所有的话语只在这拍一拍的肩上了。
项冲回过头,注视着我,我也注视着他,点了点头,然后穿过荧惑宫,向辰星宫奔去。
“喂!……”云英在后面喊了一声。但我没有回头,我生怕一回头她也会跟来。冷无情已经死了,不管生前对她怎样,但毕竟是她的师父,她还是应该为她料理后事的;更何况还有峨眉山那一大摊子的事呢!梅娘已经不需要什么了,她仿佛是从空气中来的,又回到空气中去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云英,你是个好姑娘,但愿能理解我的心思。
跑着跑着,我的身后也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我心往下一沉,以为云英果真跟了上来,不由得回过头去,脸上马上露出了笑容,因为我看到了三个人:跑在最前面的正是项冲,在他的身后跟来的却是海妹与东方太保。
我放慢了脚步,不一会儿那三个人已经赶了上来。
“项大哥,你……”我本想说“你应该休息一下”的,哪知他却打断了我的话。
“别忘了我是不死凤凰!”他说着向我笑了笑,仿佛已将方才的痛苦忘光了。我心中一片温暖,忽然觉得一个真正的男儿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
我的头转向左面,看到了海妹微笑的面孔,我也笑了起来,无须多言,这一笑已经将所有的话全部囊括了,她理解,我也理解。
东方太保眼望着前方,手紧握着海妹的手,只有他,也只有他英俊的脸上是一脸的严霜。
一看到我,丁哥儿不知所措的脸上马上绽放了笑容,老远就开始喊我的名字,自然又是那“浑球”两字。
“正好!”丁哥儿道:“你来得正好,这位林女侠正等着你一剑杀了她,然后就可以得到宝珠。”他说着又看看我的身后,道:“来了这么多人,看来此处我是没有用了,还是到前面去打头阵吧。”说着已蹿了出去,在经过林英子身侧的时候,他还是向她说了一句:“我丁哥儿虽不算什么大侠,但也从不杀手无寸铁、任人宰割的人。”他的话音落了,人也穿过了辰星宫。
灵儿在旁,早将这里的一切告诉了我,我皱起了眉头,对着林英子抱了抱拳,朗朗地道:“林女侠,虽然我们以前有过交往,但那是以前的事。已经过去了事,该忘的我早已忘了,所以你不必有什么顾忌,这里是七星宫,一切该按七星宫的规矩来办,我不会责怪你!”
林英子一双深沉的眼睛紧盯着我的脸,仿佛要看透我的一切。我只能向她微笑,有时,微笑真是最不错的回答。
她终于长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相思野龙一直是相思野龙,从来不会为难别人。可我也还是我,虽然身处七星宫,也还没有改变,所以对仇我记着,对恩我也忘不掉。”
“你要知道,我一定要拿到你那颗宝珠。”我说着:“虽然我很希望不费吹灰之力便能拿到手,但要我因此而杀了你,我又是万万不会的。”
我的话似乎很让她感动,不仅是她,在场的所有人都有些感动。我下不了手,是因为我是个人,一个有良知的人,一个懂得生命价值的人,正因为如此,才会有这些朋友随着我一起来闯刀山,来入火海。
林英子的目光透过一丝悲哀,她自嘲似地笑了一下,忽然问道:“秋少侠,你是不是已经得到了土星珠与火星珠?”
我点了点头。
“那你是怎样得到的呢?”她又问。
我却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李自笑与冷无情是不是已经死了?”她又问。
我更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她看着我,等了片刻,自己才道:“他们一定死了,不然,你得不到那两枚宝珠。”
“难道?难道非要你死,我们才能得到水星珠吗?”灵儿忽然问道。
林英子默默地点了点头。
“如果你死了,你的儿子怎么办?”灵儿抓住了她的弱点,淡淡地道:“别忘了,他才七岁。”
林英子仿佛遭受了猛然一击,一时竟不知如何是好。
“你若死了,你的儿子只怕也活不了,因为除了你,他没有其它的亲人。”
对一个母亲来说,除了自己的孩子外,还能有什么事让她最关心呢?与孩子比起来,什么恩仇,什么职责,全都见鬼去吧!
“所以你根本不能死。”这是灵儿得出来的结论,也是林英子自己得出来的结论。
林英子的目光在闪动,已经没有方才的萎靡,可是我却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悲哀。
“可是我们要得到你的宝珠,而你又有你的责任,这确实十分茅盾。”我接过了灵儿的话,缓缓地道:“我知道七星宫之所以厉害,并不是因为守宫的人,而是守宫的宝珠,每一颗宝珠在自己的宫里都有神奇的力量,想来你的水星珠也是如此吧?”
林英子木然地点了点头。
“假如我们的力量战胜了宝珠的力量呢?”我问她。
“那么这座宫就算破了。”林英子答道。
“这座宫破了之后,那宝珠又如何呢?”我再次问道。
“那宝珠便失去了作用,等同石头一样。”她答道。
“好,你还会为一块石头负责任吗?”我问道。
她愣住了。
我却替她答道:“弱肉强食,就算那不是块石头,是颗珍珠,只要是被比你强的人抢去,老头子也不会说你些什么,因为这就是江湖的规则,他比谁都懂。”这难道真是江湖规则吗?我不知道,我还是要这么说,因为有的时候,这确实是个真理。
“但你们根本就不知道这宝珠的力量有多大!”林英子道:“你们根本就没有打败宝珠的力量。”
我却不理会这些,依然问着:“如果我们打败了宝珠,是否就是打败了你?我们打败了你,你的水星珠便是我们的了,对吗?”
她不得不点点头,但还是重复着那句话:“你们根本没有这个力量,你们所有的人加起来都没有。”
我却笑了笑,道:“有没有我们自己知道。这世上只有人想不到的事,没有人做不到的事,我们破了镇星宫和荧惑宫,也一定可以破得了辰星宫。”
林英子怔了怔,终于点了点头,道:“好,我相信你们的信心,你们来吧,但愿你们可以破得了我的辰星宫。”这真是个奇怪的人,她竟然祝愿起了她的对手。
太阳已近了中天,七星联珠便是在今夜,我必须在天黑前赶到七星圣坛,剩下的时间根本不多了,我们还有六个关未闯。
灵儿也在看天,这没有逃过项冲敏锐的目光,见我已经与林英子排开了架式,他忽然道:“阿浑,这里你一个人可以应付吗?”
我怔了怔,马上明白他的意思,当下点点头道:“可以。”
“好,没有时间了,丁哥儿已经到前面去了,我们也不能死攻一处,太保、海妹,我们也到前面去,拿到其它宝珠,争取在天黑前在七星圣坛会合。”项冲说着,已经冲过了辰星宫。
林英子没有阻拦。
东方太保拉着海妹也要过去,谁知海妹却脱开了他的手,淡淡而又坚定地道:“不!”
再一次见到林英子,海妹想起了很多。
海妹此刻的心境,不是我能够了解的。四年,她与林英子共同生活了四年,五年前,她还是个孩子,可是现在,她也成为人妻人母。林英子是她的师父,有时对她象母亲般的慈爱,有时又象父亲般的严厉;她在武夷山度过了美好的四年,时时刻刻聆听她的教诲,接受她的传艺。虽然林英子从不在脸上挂出什么,说出什么,但在海妹的心中,她已经成了母亲。她们四年的感情已经超出了师徒之间的感情。
然而,丹霞宫之变,海妹成了首当其冲的受害者,虽然这灾难不是由于林英子造成的,但她们之间的师徒关系从那时起,似乎已经瓦解了,烟消云散了,有的也只是一道印迹。可是在她们心中造成的伤害,造成的隔阂又有多大呢?我不知道,东方太保不知道,只怕连她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不!”海妹道:“还是我留下来,你们到前面去。”
“可是海妹……”东方太保想说些什么,但还是被海妹打断了,她非常坚定地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这辰星宫,你们都不行。”
这种情况,海妹本应该回避的,却为什么要揽上身呢?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我看了看那美丽的湖面,心中总算有了数。
“好,你要小心!”我终于点了点头。
“我也留下来。”东方太保道,似乎很不放心。
“不,你不要在这里。”海妹却道:“你在这里,我会分心的。”
“你分心?”东方太保觉得好笑,因为谁都知道,两个海妹也打不过一个东方太保,到时还不知道是谁分谁的心呢!这是海妹的关心?还是海妹的激将法?但东方太保笑不出来,他了解自己这位妻子倔强的性格。
“这里确实不需要你。”我拉住了愣在那里的东方太保,道:“我们还是到前面去吧。”
他只很很不情愿地跟在了我的身后,在穿过辰星宫的时候,他还是没有忘记回头叮嘱一句:“海妹,你要小心!”
海妹感激地点了点头。
“你真得放心海妹一个人吗?”在往太岁宫去的路上,灵儿却不放心地问道。
我点了点头。
“可是她能是林英子的对手吗?就算能,你以为她下得了手吗?林英子毕竟是她的师父。”
这不仅是灵儿的问题,更是东方太保想要问的。
“能不能,我也不知道。”我意味深长地道:“但是每一个人都必须要经历痛苦,承受压力,接受挑战。海妹是坚强的,所以我相信她。”嘴里虽然这么说,心里我何尝不在这么问自己呢?
“你又为什么不要我留下?”东方太保似乎还在为我将他拉开而耿耿于怀,嘟囔着问我。
我看着他不满意的脸,笑了笑,这才道:“有三个原因,你没有必要留在那里。”
“哪三个原因?”他问。
“首先你要知道,林英子绝对不会狠心向海妹下毒手。别看她面如冰霜,但她却是个十分有感情的人,只是不常带在脸上而已。”
东方太保点着头,他是聪明的人,自然清楚,如果不是那样,林英子完全不必对我有愧,也不可能挨上丁哥儿的一剑。
“其次,我们应该留个机会让她们师徒单独谈一谈,将以往的一切都讲清楚。如果有第三者在场,会有诸多的话说不出口。”
东方太保又点着头,他倒是很能理解人。而我此刻却在猜测着海妹与林英子会谈些什么话,会叙离别后的遭遇?还是会回忆以前美好的时光?或许她们之间根本就无话可说。
“最后,也是海妹担心你在场的主要原因。”我道。
“是什么?”他问。
我却反问着:“你水性好吗?”
东方太保愣了愣,不明白我问他这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笑道:“你和我都一样,是个旱鸭子,所以无论是你还是我,留下来都不会是林英子的对手,你我必败无疑。只有海妹,她也才有三分的把握。”
“这是为何?”东方太保越发奇怪。
我没有回答,转头看了看灵儿,她笑了笑,接口道:“你知道林英子为何会叫作东海玄女吗?”
东方太保点了点头,道:“听说她一出江湖,靠着出神入化的玄女剑法,剿灭了横行在东海上十多年的三股海盗,所以人们都称她作东海玄女。”
“不错,她的玄女剑确实是江湖一绝。”灵儿继续道:“但她之所以能剿灭海盗,更主要凭的不是剑法,而是水性。”
“水性?”东方太保一怔。
“是的!”灵儿肯定道:“如果她不识水性,就算她的武功再高也斗不过在大海里玩命的海盗。”
“你是说海妹的水性也很好吗?”东方太保问。他显然对海妹了解得还不够多,所以他不知道,所以他说话的时候还带着一股酸酸的醋味,也许在他看来,他是海妹的丈夫,就应该了解她的一切,掌握她的一切。他还是咬了咬嘴唇,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
我笑了笑,道:“别忘了,我是她的大哥。”
他不说话了,虽然他很嫉妒我,但他不能嫉妒海妹的大哥,对于妻子的过去,作丈夫的自然不如作大哥的了解得多。
沉默了片刻,东方太保已经恍然大悟,他本来就是个非常聪明的人,只不过有些时候还会聪明得过了头,才会在以前跟我闹出许多的误会。
“你们是说辰星宫水星珠的力量是用那水吗?”他问。
我肯定地点了点头,道:“不然,为什么辰星宫会建在水面上呢?”
海妹与林英子谁也没有动,都这么默默注视着对方,本有的千言万语一下子忘了个光,只能这么互相注视。
海妹心里在想什么?林英子心里又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也许连她们自己也不知道。
“你好吗,海妹?”等了半天,林英子才说出这句话来。
“我很好,师父,你呢?”海妹答着,问着,她觉得自己的眼睛里怎么就有了雾气。
“别这么叫!”林英子苦笑着闭上了眼睛:“我不配作你的师父。”她的心在痛。她本有三个弟子,因为一个弟子的欺骗,她赶走了她最痛爱的弟子,如今剩下的这弟子与其说是弟子,倒不如说是奴婢,因为葛星星根本就是个死板、叫做什么就做什么的人。她真正心痛的还是海妹。
“不!在我的心里,你永远是我师父。”这是海妹的回答,也是她真心的回答,她没有忘一日为师终身为师的古训,在她内心喊着的师父,一直就只有林英子一个人。
林英子沉默了,不知是不是被感动,还是心中太痛苦。
林英子不说话,海妹也沉默了,她们从沉闷中来,又回到了沉闷中去。
山背后的太岁宫已经传来了厮喝与打斗声,一定是丁哥儿已经与周心远动上了手。
林英子看了看天,幽然地道:“时间不早了,你还不动手吗?”
海妹还是没有动。
林英子知道海妹的心情,如果她不先动手,海妹如何也不会动手的,她不能让海妹等,因为她也知道秋月浑没有时间等。她叹了口气道:“好吧,你小心了!”说着,抖手间,一条飘带蛇一样地击向海妹的前胸,海妹跃身闪过,身形旋转着飘向空中,如落叶一般轻盈,等她落地,剑已经从身后拔了出来。
白羽剑法先松后紧,一使出来便再也不会收招。
林英子在武林大会上见过此套剑法,当时海妹就是用此剑法来对付东方太保的,她知道此剑法的后招极为凌厉,她不想躲,但不躲又不行,因为白羽剑法的前几招实在是太完美了,完美得让人根本找不到破绽去破解,但可以很轻巧地躲开,所以她也和许多人一样,选择了闪避。第一招躲了,就注定以后招招要躲,直躲到山穷水尽、无路可走,直躲到身首异处、魂飞魄散。
海妹的进步很让林英子吃惊,她心中暗暗惭愧,海妹跟着她那么多年所学,还不如跟着朴海婆不到一年所学得多。其实她没有去想,若不是她为海妹打得基础好,便是海妹再聪明,也是力不从心的。
白羽剑十分尖刻,就好象是朴海婆的为人,爱走偏锋,总是在最让人想不到的地方出手,出手后又总是让人心惊胆战得狠辣。尽管林英子已经躲过了二十余招,她还是在暗暗庆幸,这个使剑的人是海妹,不是朴海婆,不然她根本躲不过十招。
再好的剑法也要看是什么人来用,如果这个人没有杀气,便是剑法阴毒到了极点,一样不会伤人。
“师父小心了!”海妹忽然叫了一声,剑光一寒,“鸢飞戾天,鸱枭怒号”已使将出来,这是白羽剑法最后的杀招之一,此刻的林英子已经被逼到了死角,身后是石栏,栏下便是残荷满湖的湖面了。海妹的剑快似流星,夹杂着风雪的呼号,就仿佛秋风扫落叶一般已拦腰斩向林英子而来。
没有退路,没有时间,林英子看来连还手的空隙都不会有了。
蓦地一声呼啸,林英子仿佛旋风一样冲天而起,只见碧蓝的天空忽然就有了底蕴,林英子的身形一落,竟落在了湖面上,如亭亭一鹤,双臂张开,似展翅雄鹰一样,那颗本藏于身上的蓝色宝珠却缓缓升起,落在她胸前的绣花袋里。天越发得高了,澎湃的涛声传来,她的身后竟是滚滚有波浪。“当心了!”林英子叫道:“冲吧!激流!”
海妹仿佛是回到了故乡的海面,再也不见什么建筑,再也不见什么高山,只有一望无际汹涌的海水。她还没有明白过来,湖面上已冲起了一股激流,将她高高地冲上了天空,然后又冲入了湖底,她的整个人立刻消失得无影无踪。
林英子呆呆地站在辰星宫中,她在等,等海妹浮出水面。
海妹忽然回到了故乡。在那个悬崖下有一股很急的暗流,不知曾吞噬过多少的生命,可是她不怕,也只有她才不怕。那一天,她看到秋月浑跳下悬崖,跳入海,所有的人都以为那个少年再无活的希望,但她还是冲了过去,还是跳入了水中。一入水,她便遇到了那股暗流,几乎把她卷入旋涡,她知道只要一入旋涡,她便再也回不到海面。她正惊慌失措之际,忽然便抓住了一只手,那只手也紧紧地抓住了她,那是只绝望但又满怀希望的手,仿佛只要抓住她便不再有死亡,不再有悲伤。她知道,这就是她要救的人了,忽然就有了一股力量自体内爆发出来,因为有人将她当成了依靠,就仿佛孩子依靠母亲一样。她那时不知这是种什么感觉,反正凭着这股力量,在她快要卷入旋涡的时候,她跳了出来,拉着那个跳海的少年跳了出来,然后,她便看到了蓝蓝的天……林英子还在等,这湖面已经平静下来,但她知道,这平静的湖面之下也有一股激流穿过,直到河流的下游。她的心在颤抖,她就要绝望了。
远处的水花一翻,露出了海妹的头。
林英子惨白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海妹爬上了岸,浑身湿漉漉的,就象落汤鸡一样,但她还是紧握着剑,一步步走过桥头,走进辰星宫。
“你太疲倦了。”林英子淡淡地道,心里却在流泪。
“是的,师父!”海妹道:“我在与激流搏斗的时候耗尽了力气。”
“所以你得不到宝珠,要知道,虽然你在与激流搏斗时胜利了,但以现在你的状况,根本逃不出海啸的怒吼。”
“不!”海妹却道:“这世上有这样的人,如果让他到沙场上战斗,他会生龙活虎,哪怕死在战场上也心甘情愿;可是一旦停歇下来,过一过安逸的生活,他反而要萎靡不振了。这样的人一生都要拼搏!”
“你就是这样吗?”林英子望着海妹,望着她坚毅的眼睛。
“是的!”海妹答道:“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你要知道,愤怒的海啸的威力足可以破坏一痤山,只怕一百、一千条激流也比之不上。”林英子警告着。
“你最后的绝招是愤怒的海啸吗?”海妹问。
“是的!”
“那么来吧!”海妹凛凛地道:“就让我领略一下海啸的威力吧!”
“你不怕?”
“不怕!”
“好!”林英子答应了一声,伸开了双臂,目光凝注着前方。海妹已经不是那个她初遇时的柔弱女孩子了,已经是一个她都有些不如的坚强战士。是的,海妹是一名战士,一名永远要拼搏在沙场上的战士。她的衣裾已经在风中鼓起,白得象一片帆,是大海里的一片白帆。她的目光依然凝注前方,但看到的却是往事。她在回忆吗?回忆过去的痛苦?还是过去的欢乐?她的发髻已抖散开来,也在风中猎猎飞舞。这风大起来,还要大,还要响,终于一“咔”地一声,天空中一个霹雳,湖水变了,那些残荷早已失去了踪迹,只有一湖正在沸腾的水,越涨越高,越涨越大,大得淹过了小桥,淹过了回廊,淹到了辰星宫的石阶,还在淹着,到了海妹的脚下。
“来了!愤怒的海啸!”林英子尽量张开了臂膀,衣裾与长发一齐飘向天空,如张牙舞爪的魔鬼。但林英子绝不是魔鬼,她看上去反而象一个女神,一个愤怒的女神,一个塑像般挺立的女神。
还要用什么样的词来形容海的愤怒呢?刹那间,湖边的大树连根拔起,大浪拍到哪里,哪里就被吞没,一个浪打在岸边一块巨石之上,崩地一声竟将那巨石拍成了两半,坍塌在水里。整个辰星宫也淹没在了齐腰的水中。
排山倒海的巨浪正层层叠叠以力劈华山之势向海妹压来,海妹大喝一声,猛然从水中跃起,她使尽了最后的力量,想要冲过那层层巨浪,冲到林英子的身侧,可是,那浪只一卷,她就没有了影踪,就仿佛是卷走一只蚂蚁一样。
林英子蓦然停顿,在海妹消失的那一刻,她已经停下了手。宝珠的力量确实可以摧毁万物,但它还是要控制在人的手里。人是有弱点的,所以无论多么神奇的力量一样会有懈可击。林英子也有弱点,就是太重感情。不!这并不能算是弱点,因为只要是人,不管是什么人都会有感情的,不然,他就不是人。
风又息了,雷也远去,湖面又平静下来,若不是四周多了些狼藉的断树残枝,任谁也不会知道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事。
泪水快要流出林英子的眼眶,但她忍住了,她是个从不落泪的女人,因为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她的泪应该早就流光了,可是现在怎么又有了泪呢?她还是忍住了。
海妹没有再和上一次一样出现,她象是突然间从这个世界消失了。哦,林英子啊林英子,你究竟做了些什么呀?是你自己亲手杀死了海妹,杀死了记你愧疚、让你痛爱、让你祈盼的徒弟呀!
林英子的心在呼喊,在撕裂,泪就要流出来了,她转过身去,用袖口去擦眼睛,因为她很久没有流泪了。
湖水突然一分为二,仿佛是被哪吒三太子的火尖枪拍开了似的,竟露出了湖底的泥。一条敏捷的身影倏然而出,那湖水也一分既合,而那条人影已飞过了林英子的身侧,落在了她的前面三四丈远。
“海妹?”林英子惊讶得叫着,再也合不拢嘴。
不错,是海妹!只有她才能够从水中飞出,如出水芙蓉一般。现在她就站在林英子的面前,更加挺拔,更加自信,那本该有的疲倦也一扫而光。她将左掌摊开着举在眼前,掌心中竟然有一颗宝珠:一颗泛着蓝光的宝珠,一颗刚才还在林英子身上的宝珠。
“水星珠?”林英子这才发现自己胸前的宝珠已经不在了,但她不在乎,她急切地问着:“你没有被海啸卷入冰河深渊吗?”她当然知道那里应该是坟场,所有死于海啸里生命的坟场。
海妹只是摇了摇头。
“你竟然能够逃脱愤怒的海啸?”林英子依然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本来我逃不脱的。”海妹老实地道,她的脸上露出了从未有过的恐惧,只有她才知道冰河的深渊有多么的恐怖,她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再去想,于是又摇了摇头,道:“这世上本来没有人能够逃脱的。”
“可是你逃脱了。”
“是的。”海妹点了点头:“是因为两个原因,我才能够逃脱。”
“哪两个原因?”
“一个是师父您的仁慈。”海妹道。
林英子没有说话,她不能否认,如果不是自己心软,马上收手,海妹根本就回不来,根本就得不到她的宝珠。
海妹顿了顿,又道:“还有一个是我对生命的渴望!”
求生的本能,这是个多么浅显得道理,如果不是如此,又有谁会在恶境中奋斗呢?
“正因为我不想死,我热爱生命,所以我才不会死,才在最后一刻将我的潜力全部爆发出来,所以才会战胜您。”海妹平静地告诉林英子,她想起了秋月浑,也想起了他的话。是的,热爱生命,这四个字很容易写,但真正做得到,又会有谁呢?
热爱生命并不是狭意地去爱自己的生命,有的时候反而需要献出自己的生命,那些不择手段只爱惜自己生命的人,只能是在玷污生命,玷污他们自己的生命。
又有人来到了辰星宫,可是海妹却倒了下去,她到底还是太疲倦了,她耗尽了所有的力气,需要的是休息。
当海妹睁开眼睛的时候,除了林英子外,她还看到了慕容娇那可爱的脸。
太岁宫的战斗似乎愈发激烈了,声音也越来越大,她想起了丁哥儿,连忙道:“快……快去……快去帮丁哥儿!”她的声音很微弱,但娇儿还是听清楚了,不由得着急起来,却又似放心不下。
“你快去吧,我会照顾她的。”林英子告诉她。海妹感激地看着她,心里许多的话却说不出来。林英子似乎看透了她的心事,笑了笑道:“不管怎么说,我们总是师徒一场,我不想你死在我的面前。”
娇儿点了点头,转身要走,又被海妹拉住了,她正发怔的时候,却见手中多了颗蓝莹莹的宝珠。“去,快去交给大哥!”海妹道。
娇儿握紧了宝珠,站起身,穿过辰星宫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