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中“派斗”、武斗大乱了两年,时至1968年底,中央才下达了解决四川问题的文件。从此,龙门山镇上“老造”们不再抓人、打人,公社成立了革委会。一位大字不识、整天把公章挂在裤腰带上的革委会副主任,随时碰上贾正方,就叫他写检查,他连续写了40多次检查,才翻过了被追查的铁门和高墙。
1969年秋,中共“九大”召开,全国武斗平息,贾正方终于从那位公社革委会副主任手下解脱出来,有了实施开荒大战的机会。
按照两年前的计划,贾正方仍然担任开荒队的队长,隆重召开誓师大会之后,他把全生产队的主劳力全部带进了牛圈沟深山里,展开了轰轰烈烈的开荒大战。从山外群众主要住地到牛圈沟,有十几里路远,如果每天来回上工地,那肯定会影响工作时间。为了解决这个难题,他立即跑到当地蛇纹矿厂去求援,向人家借了几间废弃的仓库落脚,把参加开荒的人全都安排在那儿住宿,把带进山的两头耕牛,也关在那屋子里与人同住。
这些废弃的仓库,原来是存放炸药的地方,因为湿气太重,才被废弃,现在要在里面住人睡觉,只有在地面上铺一层干草,才敢躺下去,睡一夜爬起来,草席下面全是湿的,那条件实在艰苦。屋内不只是地面潮湿,破烂不堪的简易墙壁上下,还有许多大小不同的洞穴,一到晚上,地上、地下、室外的蛇、蝎、老鼠、蛤蟆与各种毒虫,就往屋内钻,老鼠时常会咬人的脚掌和耳朵,蛇一有机会就出现在房屋梁上、墙上、屋角,有时甚至往人被窝里钻,不时吓得人大声尖叫。成群结队的蚊子,更是不好对付,像轰炸机似的,一阵接一阵地反复扫射躺在湿地干草上的劳动者,几乎人人脸上、手上、脚上,都被咬得红点遍布,奇痒难忍。就是这样的住宿条件,他们晚上也不能安稳地睡觉,白天开荒造地,晚上还得到铜矿厂、蛇纹矿厂去挑大粪。
晚上住宿困难,白天开荒更困难。
牛圈沟里能开出荒地的地方,大都挂在层层叠叠的山坡上、溪沟边,荆棘丛生,灌木疯长,竹根盘结,遍地荨麻,乱石垒垒,难上难下。贾正方和大家一起,先砍掉地面的荆棘恶竹,再挖出地下盘根错节的根,清出泥土里的石头和杂草,砌好一道道土坎,再仔细平地碎土,做成一块一块像样的土地。
这样的粗活,许多人干着干着,都不吭声了,满脸发愁,一旦挖地时,石头弹起打伤人,伤者大都会吵吵嚷嚷地大叫好一阵,才重新把扔在地上的锄头捡起。贾正方知道大家累,知道大家心里有火,此时此情,他觉得给大家说什么好听的话,都是不管用的烂药,医治大家的鬼火,只有自己以身作则做表率,高高兴兴地干,才能激励大家拧成一股绳,咬住青山不松口。
在那最艰难的开荒大战里,贾正方挖地始终站在最难挖的石头地、盘根地里,在不少人都被石头弹伤的劳动中,他和大家一起摸索出了一个挖一步退一步防“跳石”的好方法。
每逢挑粪的黑夜里,他竟然拄一根木棍,和大家一起挑。有一次,他走在狭窄陡峭的山路上,歇脚休息时,找不到一块平地放粪桶,只好前后一高一矮地顺路放。不料,前面高处的一只桶放在了一块凸出的石头上,一下子就连人和桶,将他拉翻,摔倒在山岩下,那粪水,从头到脚,淋了他一身。
团结全队的人一起上山开荒,把众人的力量捆绑在一起,产生坚固的凝聚力,这是非常重要的事。当时,他们队上有一个年轻人,有些玩世不恭,别人都上山开荒,他就是不去,就在家里睡懒觉,闲得无聊时就到附近小镇上闲转,能找点什么吃的就找点什么吃的。那年月,找什么都好找,就是难找吃的,没过多久,他就没米下锅到处求救了。
贾正方知道后,赶紧把自己家珍贵的口粮,给他装了半口袋送到他家去,对他说:“娃儿咧,你这样不好啊,为了找吃的,大家都上山拼命了,你怎么不去啊?只要大家齐心,我们队的日子一定会好转的,你现在不去和大家一齐干,下年分粮了,你都不好意思到场。”
他的真情话一说,这青年就忍不住热泪盈眶,第二天就上了山,很快变成了开荒队的积极分子。
贾正方诚心诚意带领大家开荒种地,两条腿被树桩、竹桩、石头弄得伤痕累累,有时实在太劳累,晚上不能加班干活,他仍然坐在地边陪大家干活,也不回家休息。过度的劳累,终于让他体力难支,有一天,他坐在岩石上开会,说着说着,就突然昏倒在地。大家慌忙七手八脚将他弄下山,忙了好半天,才将他弄醒。
他爱人见到面黄肌瘦的丈夫,心疼地说:“你能不能听我一句话,在家里好好休息几天,把身体养一养?你这样没死没活地干,万一哪一天被放倒在山上了,我怎么办?这个家怎么办?”
贾正方笑笑说:“哪会那么容易就被放倒?不会有什么事,恐怕就是累的。”第二天,天没大亮,他又上了山。
他的行为,让不少人感动了,说,一个眼睛几乎瞎了的人,人家不拿任何报酬,竟然处处和大家一样披肝沥胆地干,人家为了什么?人家不就是想和大家一起改变咱队的穷相吗?就这样,一个看不见的人,带动了一大批看得见的人,他领导的这个十分艰苦的开荒大战,所向无敌,一路向前,终于开出了100多亩荒地,当年就种上了玉米和土豆。
兵发牛圈沟,一年大丰收。这年秋天,贾正方所在的一队,粮食总产量从往年的1万多斤,猛增到6万多斤,年人均口粮从70来斤增加到405斤。这一年,这个年年吃返销粮的穷队,第一次向国家交了统购粮。上交这种粮食时,全队的人心里都有一种说不出的骄傲和喜悦,谁都觉得一队的人腰杆硬了,面上有光了,扬眉吐气了。
这年底,多年无法搞年终分配的一队,召开庆功大会分红了。全队的劳动日值从头几年的6分,提升到8角2分。这个消息一公布,全场欢声雷动,大家都用十分尊敬的眼光望着贾正方,纷纷议论说,是他带领大家开荒摘掉了穷帽子。
大家都增加收益了,贾正方还是不要生产队的报酬。大家说,你不要报酬我们心里实在过不去啊!
贾正方笑着说:“有什么过不去的?我拿国家给的退休工资咧,你们谁分的钱也没有我多,我再拿队里的报酬,还是那句老话,就吃双份哪!”
一个不拿报酬的共产党员,带领全队农民开荒,解决了多年难以解决的温饱问题,这在当时影响很大,公社很快就将情况反映到了县里,这情况立刻引起了县委的重视。
不久,全县召开学习毛主席著作积极分子代表大会,头两年还在被批斗、被打骂、被追查的贾正方,突然被群众选为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光荣地出席了这届代表大会。现在看来,这事好像很搞笑,可那时候一点儿也不搞笑,很严肃。由于特定的时代背景,那时候参加这种会议的人,可能有些像只会说不会做的大嘴老鸦,但像贾正方这种为人民利益而战的人,还是不少的。
那年月,坏人变好人、好人变坏人的事,到处都有。我们不能用现代人的眼光,去看动乱年代的对与错,轻易地去取笑那些争取和维护人民利益的有功之臣,那样脱离历史背景去认识和判断事物,是不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