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严隶
荷 花
在白丘我看到了最美的荷花。但我不是到这儿来看荷花的,我是来找一种叫白珍珠的石头。人们说,要是在这样的石头上下工夫,就会离自己的梦想很近,成为雕刻大师的梦想。是在一本书上,我知道白丘这地方,它的怀抱里,藏着梦一样的白珍珠。
那时候,不知道更有一种意外,白丘竟是向文登出生的地方。
白丘荷花的美,在娇羞,这显然是因为远离人迹的缘故。它们逃开了人的眼睛,所以能营造一个纯粹心灵的世界,并沉浸其中。其实,并不是根本没有人注视它们,有的,是一双儿童的眼睛,七岁半的一个男孩。不知道是哪一年,他独自个儿跑到这离家很远的地方来,一眼看见了这些荷花。他叫向喜儿。这时就该猜到,他是向文登的儿子了。他们家有一座坚固气派的小楼,三层,房檐和屋脊,都像那些坐落在风景区里美丽的建筑一样,刻着繁复的花纹,是这一带最阔气的一户人家了。和它相比,四周那些矮塌塌的农民的房子,都像托举着一枝鲜艳的荷花自己却已委顿了的荷叶。
文学成都
我来到的第二天,喜儿就把我领到这隐逸着荷花的地方来。显然,这是一个能够给予他快乐的地方。一开始,是他跟在我的后面。我清早出来锻炼身体,在荔枝林里走着走着,一回头,看见他在后面。我这样一看他,他就回过头去看小狗,他的后面,跟着一条小狗。
我非常高兴,惊讶于他也会这么早起来,这样跟在我的后面。
但我问的话,他一句也不回答,只低下眼睛去,看小狗。小狗
摇头摆尾,表达着跟小主人的亲昵。他呢,对我的友好通过四周的
空气传递。
我朝前面走了,他也走,我停下,他也停。后来,树枝横斜,遮蔽了路径,走不成了。我回过身,做了个
无奈的示意。他也用示意说,没关系,跟我来。于是,就把我领到了这荷花盛放的地方。他的父亲,在远远的,五百华里以外的慈悲山市,很风光地,
当着文化局副局长。那是一个因经济发达而全世界都知晓的城市。
现在,就应该看到事情的蹊跷了。也就应该知道,故事就藏在这叫做蹊跷的,阴影一样的生活的
褶皱里。
我来到白丘真正的原因,其实也不是白珍珠,是疼痛,那被我
唤作“世上一切的来处”的东西。这就要触及我的一个不能触及的
秘密。
是母亲打来的电话里的一句话,似一支利箭,射穿我生命的伤疤。那句话是这样的:好漂亮的妈妈呵!这是我的母亲转述的,我的女儿说的一句话。已经有十年了,我生活里的人们,都以为我没有女儿,没有过
婚姻。而实际上,不是。女儿是去找姥姥,从而找妈妈。女儿是在看到了我的照片后,
冲口说出那句话的。她哇的一声哭了,然后说,好漂亮的妈妈呵!这时,女儿就要过十四岁生日了。
那张照片摆放在母亲家的高低柜上,是西北民居里的一种家具,类似南方城市人家里的那种酒柜,倚墙放在客厅里,挨近沙发的地方。母亲总是把她喜欢的我的照片镶在方方正正的相镜里,摆放在高低柜上面。那个相镜有着蓝宝石一样明净而夺目的颜色。母亲喜欢的那张照片是我大学毕业那年的夏天照的,穿一条月白色隐碎花无袖连衣长裙,长发飘飘。
尽管听了这句话,我就再不能发声了,但是,最后,还是做出决定,不让女儿得到关于我的信息,甚至不许她再来姥姥家,态度决绝到苛厉。是叫小弟去落实后面的一条,找女儿的爸爸。小弟是在我的威胁下,才终于做了这件事的。我用冰凛凛的声音宣称,若他不肯照我说的做,那我从此就断绝跟家里的一切联系,让他们永远找不到我。
所以这样威胁,是因为知道,对于小弟,这是最接受不了的事情。
始终,我都显得非常冷静,好像在处理的,并不是一件与自己血肉相关的事。但是,我正在灵思如涌地进行着的雕刻创作,却不能够继续下去了。甚至,沉迷其中的剑术,也再学不成。
我的心,出现了裂缝。
我学剑,已经整整半年了。是跟着一位从紫云山道观还俗的大姐学。也许是从清凉世界归来,格外喜欢俗世温暖的缘故,大姐喜欢这样叫她,不乐意尊称她师傅。是有一天晨练,在家旁边的小公园里,看见舞着剑的大姐。她当时穿一身白色的棉纱练功衣,长袖宽襟,飘飘欲仙,手中长剑劈风拂云,银光灿烂。当执剑在手,我才知道自己在剑术方面有着多好的天赋。自然一下就着了迷,学得如醉如痴。正像通常的情况,我的出现令大姐欣喜不已,她教的每一个招式,都被我在几天后变成开出新鲜花朵的枝干,那新鲜的花朵就是化出的新招。大姐顿时明白了什么叫教学相长,我们其乐陶陶。
大姐说,这剑在空气中运出的线条,就是道。说,只要有这剑锋划出的一痕明亮,哪怕它红尘深万丈。听着大姐这一类话语时,我的眼前每每会浮现深山里的情景,晨霭透明,露水珠儿香气氤氲,微笑的青山的面庞从雾霭和清香的
文学成都
后面透出来,有如若隐若现神的缄言。剑气肃肃,化入我的雕刻刀,使它所对准的石头,感受到别样
疼痛。有一个鉴赏家朋友告诉我,要带着疼痛雕刻。现在,一刹那间
我明白,得让石头跟你一块儿疼痛才行,艺术才能诞生。你得有让石头的灵魂疼痛的能力。心裂了缝,一开始是不知道的。是后来从自己的样态中悟出。
最鲜明的表现,是注意力不能集中,忽然就涣散了,浑身无力,剑不能举,思不能成。
有天跟一位旧友通电话,说自己是有些像一种海洋动物的,挨一棍子,要到下星期三才知道疼。自以为幽默,边说就边笑。不想听者却生了感伤,说虽然我是笑着说的,她听了这话,心里却很难受。她是善的,我知道,但是为什么这话语会让她难受呢?
心裂了缝的那种痛是隐隐的,不用心体会就不能察知。那种痛
是柔韧而强大的,纵是剑在手,也奈何不了它。它是一种小虫,在
骨髓里游泳。是一种雾气,在大脑里苍茫,在生命里荒凉。
它让力气山野人家傍晚的炊烟一样,袅袅飘散,向不可知处。所有努力都成徒劳,人慢慢地,只能倒下了。倒在了床上。于是我拿起手机,端详片刻,缓缓将它打开。人
在这样时候,是需要有人说说话了。
完全像是天意,就在那日傍晚,楼下花圃里的夜来香被轻风把
香气送到这高处的屋子里的时候,手机流水一样响了,有一个久违
了的声音,从遥远的,叫做慈悲山的地方而来。
荷花的美丽,还在忧伤。就像世上所有真正的美丽一样。是喜儿让我知道荷花的忧伤的,因为,在面对它们的时候,他也是一句话不讲。只是眼睛,闪出那样的欣喜和明亮。小狗听到过喜儿说话的声音吧?
喜儿居住的村庄叫小寨,一听就知道,这是在农业学大寨那个
时代拥有的称谓。但小寨却并不把土地修满梯田,它遍满的是橡胶
树。向文登讽喻地笑着,说,嘿,那时候,你不知道呵,一棵橡胶树苗多么金贵!有一句口号呢:八个壮汉的命,不换一枝橡胶的茎。然后指着车窗外逶迤的山坡,说搞得这里人后来吃尽苦头。橡胶不值钱了,人们于是想起本土的龙眼和荔枝,可是,到处都已是高森森的橡胶林,怎么办呢?就开始砍,砍呵砍呵。他指着的那些山坡上,却不见龙眼和荔枝的林子,是一些田地,略显荒芜,大片裸露着红土,杂着褚黄的那种红。
而喜儿所以叫喜儿,是因为,他的奶奶喜欢那部红极一时的电影《白毛女》的缘故。当我讲给喜儿,关于银屏上的艺术形象白毛女,他一双黑葡萄的眼睛睁得老大,里面的惊奇像水一样要喷出来。
喜儿的奶奶是六旬老妪了,广东南部边缘山区独有的炎烈日月,把她满头鬓发染得犹如塞外秋霜过后飘拂的山草。和老伴一样,她一举一动,都透着生的艰辛和劳绩。她是生性淳朴的,可是却对我防范至深。
我深深知道,这是由于喜儿的身世的缘故。
我让她想起八年前的,那个赏赐和惩罚同来的夏天了。
八年前,喜儿的妈妈是个十七岁的孕妇,在有一天里,被向文登像送我来的时候一样,用他光闪的汽车,送到这僻远的老家来。那时候,乡间别墅一样的三层小楼还没有,他们家的房子,是一座飘摇的泥巴老屋。是向文登使喜儿的妈妈,由一个处女变成孕妇的,但她却不是以妻子的身份。那是一种很特殊的交易,向文登用一万八千块钱,买得在喜儿妈妈的肉体里耕耘的权利,把那青春的肚子,变成一块肥沃土地,给他长出一个儿子。
是在一家洗脚房,向文登初识那姑娘,她刚刚从安徽农村来,在洗脚房是做试用,不给发工钱,只管吃住。所有来这里谋生的人都是一样,头三个月白干。那时候,对于姑娘来说,一千块钱就是巨款了。而她的家里迫急需要一笔钱。向文登说,他是在慈悲山郊区租了一套单元房,安顿那姑娘住了下来的。初夜,他付给她八千。说好另外的一万,等肚里孩子满六个月后,一次性补齐。
说好,孩子生下,足月后,她就走,从此两不相问。
向文登很有些得意,因为在这件事上,他同样表现了神枪手的
文学成都
出色,只是一个点射,就大功告成。他说,为什么要等胎儿满六个月呢?那样就不怕姑娘会去偷偷做人流了,她就只能把孩子生下来了。
而且,那时候,任凭她心藏什么诡计,都是白搭了。因为,她没有实施的机会了。胎儿满六个月,他就会将她送回老家,交给母亲“照料”。他租她,目的毕竟是为了生儿子,而不是为了性恣肆。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这是促成向文登行为的根源。在广东,女孩儿不算“后”的,必须是丁男。愈是农村,愈是偏远,这观念愈是顽固。向文登的妻子生出的是个女儿,而她的父亲是一位高干,这是事情发生的另一重大原因。
我能知道,向文登的母亲在“照料”自己未来孙儿的母亲时,内心一定蕴着痛苦。她的脚步,一定是在那时候,突然间变得蹒跚的。她的语言,一定是在那时候,慢慢丢失的。
因为,她也是一个从困顿中一路走来的,乡间的女人呵。
但喜儿的不说话,却必定不是由于奶奶的蹒跚和失语。奶奶只是不爱说话了,并没有成为哑巴。再说,还有一个爷爷。喜儿的爷爷是个很健谈的老人,曾经做过生产队长的。那完全是靠苦干实干挣来的荣誉,为挑水浇灌橡胶树,当年硬是把腰累弯了。向文登保留着一张他的腰椎X光胶片,一节骨头触目地扭到一旁去,医生也把这样弯扭了的腰骨竟不瘫痪,甚至不影响继续劳动,认作奇迹。
三层小楼是在喜儿五岁那年修建的,它花光了向文登当时的全部积蓄。这样做,和委曲制造香火一样,也完全是出于孝顺之心,他要让苦了一辈子的父母,在乡土上赢得风光。小寨所在的这片土地,后代儿孙是否有出息,就看他能不能使祖宅地上拔起一座雕梁画栋的楼宇。向文登家的这座称雄不过方圆二华里,二华里外,就有更高敞雄伟的农家房楼了,是因为那些人家有着经商做大生意的后代的缘故。这每每使心气干云的向文登呼吸不畅。
但是,一旦站在自家三楼的望台上,这种不愉快就一扫而光了,游目四顾,真有一览众山小的豪迈。还有远处的那龙虎山的峰脊,正指着这轩敞的望台,劲风阵阵,将那一股龙气虎魄直吹送来,让人觉得转眼间就要拥抱金色的未来。
这房子从选址到修建,完全是在向文登一位研习《易经》的好友指导下进行,那人深谒玄术,有“半仙”雅号,他的贡献,更加强了向文登的成就感。更加使得这座祖宅拥有了彰显光耀的意义。
这的确是一座可以使人不由得高声大气的住宅,每一层都是那么宽敞,光是三楼上,就十二个房间。这十二个房间素常里,是为尘埃准备的,因为连杂物都来不到这里,杂物在底楼就全都被接纳了。喜儿和爷爷奶奶的卧室,在二楼。爷爷奶奶的,在斜对楼梯的一间,窗子开在北面,比别的屋子大,里面靠东墙摆着一张大木床,是野酸枣一样的颜色,式样拙,那一屋子古代的气息,完全是那拙笨式样发散的。
喜儿不喜欢这气息,但是也不喜欢自己屋子的气息。他的屋子跟爷爷奶奶的紧挨着。窗子外面,不远处土坡上的一棵大槭树,上面的一个大枝子,正正指着他的窗。有时候,他会梦见它像一条绿色的手臂伸过来,到他的床上,亲亲抚摩他的脸。就是这样,一屋子的气息还是不消散。那是什么呢?他不能够说出。有的时候,他暗暗疑心,那气息就是槭树枝带过来的,因为,不管是什么时节,他跑到大槭树下去寻觅,寻到的都是一泓清凉。
水一样的,隐隐透着冰寒的凉。
这座小楼是建在土坎的下面,肯定有傍依之意,把它寓想成是一座山,获得“背有靠”的安慰。路就在那坎上面涂涂抹抹地画过来。是土路,喜儿觉得,它是自己用蜡笔在大地上画出来的。蜡笔是爸爸买回来的,他不能说出它们各自的颜色,却知道哪一支能够画出大地,和上面一条蜿蜒的土路。顺着土路走过去,就是村庄里面。喜儿家的这座楼矗立在村庄的边儿上,是西北角上。出了家门,往这边走几步,就是荔枝的林子,青青地展开在坡亩间。不全是荔枝,间杂着龙眼,还有一片一片矮丛丛的黑枣棵。
村庄名小寨是有道理的,只几十户人家,疏疏密密住着。人们还保留着烧草柴的习惯,清晨或是黄昏,一缕一缕炊烟从各态各样的房屋顶上升起来,描画出一汪古古的诗意。是一幅诗意水墨画。
村子南面,有一座半涸的塘,塘堰旁,立着一片高高洒洒的杉
文学成都
树。杉树的后面,退开一小段,有一座半石半土的房子。石头在下面,连着地基,上半截是土坯。这房子是小学校。应该说曾经是小学校吧,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了,只是一座空屋子了。老师走了,这儿的学生太少,不能构成一个学校,上面就把老师调走了。调到一个很远的热闹的学校了。
喜儿曾在这儿稀稀拉拉地念过两年半书,老师走了后,他就不念了。像带着我到有荷花的地方一样,在一个黄昏,喜儿将我带到这半是石头半是土的房子面前来。他用手细细抚摩那斑驳的木门,石头墙闪裂着的缝隙时,眼睛里闪出的光,使我知道,这是个令他感到亲切和自豪的地方。他带我来过那么多回,却是到了后来,从他的爸爸嘴里,我才知道这房子曾经的用场。
小学校不再是小学校了,荷花却依旧是荷花。这是因为,荷花跟人事无关的缘故。它开放在离人烟那么远的地方,跟鸟声月色在一起,静逸,安闲,完全化进了自然。
有一天晚上,我和喜儿在悄悄开放着荷花的小湖堰上,如水的月光里游着,我告诉他荷花的忧伤时,又看见,水一样的惊奇,要从他的眼睛里喷出来。
皎皎明月下,那双黑葡萄的眼睛里,飘闪着一种奇异的明亮。
月 光
慈悲山市中心公园是这样大,这样美,全然出乎我的意料。把这感受讲出来,笑微微侧头,看见向文登的脸上,自豪像风吹送的水波恬恬漾开。向文登受得起这个字,恬。不管是谁,见到了他,都会同意使用文雅这个词。他的确是个很文气的男人,高高的个子,宽挺有力的肩膀,瘦硬洒秀,脉脉含情,真是一个美男呢。特别是此刻,夜朦胧,香朦胧中,我这样斜斜一望,俨然望见了一尊雕刻刀制出的古希腊头像。
尽管如此,当他的手无声滑过来,将我的握住,我的心中还是翻过一股涌浪样的厌恶。完全是为了白珍珠,我才默默咬牙忍住,没有顺从内心的意愿将它甩开。
想要找到白珍珠,必须借得他的帮助。如果不忍受这份痛苦,就得面对更大的痛苦。
任何赞美慈悲山城的话,都会引发向文登脸上自豪的涟漪,这份对家乡的爱有时会使我心生感动。其实我是不吝赞美的,遗憾他的这家乡之城能引我心处实在太少。但这公园是我喜欢的,给它起了名字,叫扶桑园。因为这里最震撼我的是扶桑。它们竟是一些高高大大的树!上面像沙果树春天里那样,枝枝杈杈间缀满繁花。最初看到它们,我是愣神儿了的,根本不能认出来。在我的认为中,扶桑是长在瓦盆里的一种花卉。
我曾养过一盆的,是在西北老家的时候。那时我住在鄂尔多斯草原边缘的一座小县城里,叫兰台县,小小的一座城,傍依着一座历史上赫赫有名的古都的废墟长出来。那天我到城里的商店买东西,在马路旁边干瘦的小花市上遇到它。我骑自行车走到那里,被绿色吸引而停下来。那条小城中最繁华的街道,只在北进口处,长着一棵歪着身子的大叶杨树,再就没有植物了,唯这片小花市摆出来,大叶杨的颜色才能得到呼应。
是因为扶桑的名字才买下的。开始并不认识它,在一围花草中间,它的叶子灰扑扑的,不见出众。问了半天,卖花的女人说出的全是一些世俗极了的名字,什么倒挂金钟啦,步步登高啦,金丝荷叶啦,唯有它,进耳入心,乍然催出一份诗样心情。
它开第一朵花,是在一个夜里,入睡前走过客厅,它还寂无消息,次日早上,从门口往里一瞟,惊得像是看见了梦。那么娇的花儿呵,那么美!高兴得一时间想打开音响跳一段《阿里山的姑娘》,却又怕乐声会吵着了它。
唉,还是不说那朵扶桑了,因为它牵扯着的那段日月里,有女儿。
它会让我想起女儿。
可是向文登不管这些,他完全是绵绵情话的态势,说出原本不该说的话。他说:你多长一段时间回去看一次女儿?
向文登是知道关于女儿的,因为认识他的时候,我还在那段情
文学成都
劫中。
是通过乔其,我认识向文登的。那时候,他们是一对有情人。乔其是我大学同学,毕业时,我回了家乡兰台县,她“孔雀东南飞”,来了慈悲山。那年,她春风一样执著的书信之所以能终于把我唤到这里来,完全是我那欲说还休的婚姻的缘故,那纯粹是一条绳子,套在我的脖子上,一点儿一点儿地勒紧,令我窒息。我其实是冲着慈悲山这地名来的,想寻求挣脱之计,这世界上,唯是有慈悲的地方有济度。几乎是第一眼,见到向文登,就知道自己遭遇了什么,也刹那透视到乔其作为女人的悲哀。当然,这个词对她是不必使用,那时候,她已基本是广东色彩的意识,视爱情为餐饮。
但是向文登,这个我在灵魂上完全可以俯视的男人,他对我的热望是多么无望!
没有想到的是,他的想望竟如此绵长,蜿蜒到了这十几年后,
而竟终于这样地握住了我的手。乔其不会受到这情景伤害的,她早
已不在慈悲山了,去了大洋彼岸了,已有十来年了。
我装作抿刘海,轻轻把手抽出来,略略挪开几步。谈论女儿,
不可以跟他相握,离得太近。我淡淡说,从来没有回去看过她。于是看见向文登的脸上,惊奇像花朵一样绽放。扶桑园的妙处,是没有灯光,月光便宛似缎子从天上铺下来,
满园子玉波荡漾。当然,只是在这样有月亮的晚上。平常时候,路灯还是要亮的,它们隐在甬路旁边的繁枝密叶之间,幽幽的,胧胧的,皴染出迷离意境。这园子的另一个妙处,是少有游人,白天既寥之,夜晚更是几乎觅捉不到,因为这是一个歌厅和洗脚房之类盛行的城市,人们都涌去那些地方浸泡了。四围都是车流人海,但是声音全部被茂密林丛截阻了,简直就传送不过来。那些南方的高大苍翠的树木,像围墙一样矗立着,保护着园子里娇嫩的花儿。
我知道向文登关心这件事的潜因,知道今晚这是个避不开的话
题。向文登他之所以不管不顾,因为他是广东人呵,他们全然不顾
我们所顾念的一切照样能活,而且活出快活。
我仰起脸,让月光像面膜一样敷在上面。所有不能触及的,都逃不开必然被触及的结局,这人的生命呵。
在撕开这个话题之前,让我还是先说一说我怎么会在今天晚上来到这个园子吧。一晃那是半个月前了,在黄昏惆怅的气息里,我接到向文登从这个城市打去云霓的电话。这些年我居住的城市叫云霓。是在两个月前,我和向文登联系上的。十几年前我匆匆告离慈悲山后,就再没有音信。他是要到西北去出差,想到那是我的故土,就循依稀的线打电话寻找,千难万难后,终于觅得我在云霓的手机号。也是巧,我的电话原本日常是关闭状态,只在每日临睡前打开一刻,看短信,偏那天下午,不知什么样的念头支配,将它打开了。随后就忘了,所以,当我自忘于雕刻之中,它突然叫响,竟吓了一跳。
因为是这样的一种情形,所以对电话里的向文登就显出热情,对于人生,这也许是有寓意的呵。长长的一个通话,我们知道了彼此这些年里主要的人生大事,和此刻的生存状貌。他的声音气里透着自豪,因为他的成就是完全可以触摸的,我认识他时,他只是军区里一名宣传干事,虽然有一位当司令员的岳丈,但到哪里去都只能是骑单车。现在他却是开豪华的私家车了,而且已经是堂堂的一位市文化局副局长大人了。
他的自豪还在于我的反衬。他不可思议地发现,我成了个一无所有的人,像一束挂在悬崖绝壁间的干枝梅一样,寓居在一座远离故土没有亲朋的陌生城市里。是的,寓居,这样的生存态势该当是一个寓言。这其实不能说我就毫无成就,只因为我的成就它们是不能够触摸的,是只能意会的。然而能奈他何?这不知道为学日益,为道日损之类句子的人。
于是我直指白丘,问,你去过白丘吗?
白丘?那就是我出生的地方啊。
真的?那你们家现在——那里还有人吗?
有呀,我父母一直住在那儿的。他们不愿意进城来……
紧接着他就让我知道了他家祖宅地上矗立起的崭新楼屋,因为这
文学成都
是他自豪的一个源泉,说要是我去了,他肯定要带我去老家玩儿的。我表示了要去的意思。尽管对于白珍珠,他显得很懵懂,一点
儿不比我知道得更多。当确定我对于白珍珠的渴望,他有些羞涩地说,怕会破了你的
功哦。
功,指的是我心性修炼的功夫,或者说,我的信仰。为了能够晓畅易懂,我通俗地把它叫做宗教信仰。其实,这只是我自己的宗教,它在世界上所有的宗教之中,又在它们之外,是将随着我的生命而存在与消亡的。
其实它是非常简单的,当一个女人,爱情不能够寄托她的精神时,就会有这样的现象发生。这并不是对于男人失望,不,对于任何一个男人,我都是赞美和充满希望的,我在赞美和希望的心怀下远离。
我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不过就是那广东式的意思。几乎没有犹
豫,我就笑了,说会在三天后到达慈悲山。那就试一试我的功力吧。向文登的文气鲜明体现在他的追逐方式上,从中,可以知道,作
为一个男人,他何以不能有人生真正的成功。他把我安顿在一个离他单位很近的清雅的小宾馆里,每天带着我去赴各种各样的宴会,以能够将一个气质超群的女雕刻家带在身边为荣耀和满足。我已经不再年轻了,尽管容颜仍在,但美丽的诠释终究落到气质上了。
白珍珠的确在白丘的土地上,据说是在那座高高的云雾缭绕的仙来山上。只在很久很久以前,一位在仙来山上炼丹的道士见到过它,但那道士已驾鹤而去,就是服下用白珍珠炼制的丹丸后,这件千古雅事灿烂发生的。
向文登说,他小时候是非常淘气的,尤爱爬山,却是也不曾去过仙来山,那是个远离人迹的神秘地方。
这就是我不能独自去寻找白珍珠的原因了。这样的时刻,我是
多么羡慕那些其貌不扬而骨骼强健的男子呵,他们可以孤身探险,
无所畏惧。
日日游宴虽然也是一种生活体验,尤其是在一个被经济弄得烧红的锅底一样的前沿城市里,那些独特环境下才会有的脸孔,对我的雕刻艺术容涵大有益处。但是,这毕竟是很快就会令人厌倦的。那些脸带给人的思考只能是人及其以下的,不能抵达形而上。
所以,我决定让今晚这样的情境发生。是在从歌厅里出来,我提出来漫步扶桑园。
扶桑园?当时向文登惑然。他不知道那是一个什么地方。当我告诉了,他有些羞涩地笑了,说你真是有创造力呵。他是个有很好表达力的人,每每能在言辞间展现不俗才华。
有趣的是,他只是知道在相离单位不远处有这样一座市中心公园,却一次也不曾踏进过。这公园肯定是另有名字的,但没有人追究,都简单地叫它做市中心公园。
所以这样做,是因为知道向文登今天晚上尤其意犹未尽。
今天K歌的人都是官员,是慈悲山市一位副市长请客,他刚调来不久,笼络人心。向文登说全市几乎所有局级干部都来了,其中他在最小级别类。这样的情形,他竟然敢把我叫来,这简直令人惊奇。但从事实中我知道,只要他别靠近我,那就一点儿也没有做错。像所有的场合中一样,我遭遇女性的冷漠和憎恨,男性的热烈和憧憬。今天这样的人群中,女性毕竟是少的,所以我的境遇可想而知。向文登显得一点儿没有悟性,近近地朝我坐过来,与我跳舞的渴望像喉结的跳动一样让人能够看见。使我不得不俯在他耳边,小声告诉说,他最好不要请我跳舞,不然,会招致所有上司的嫉妒,从而引来灾难。
这人终归是聪明的,立刻挪到远处去了。但凡是个男人,总会让一切都为前程让路。
如此的一个群体中,竟然会有一位风姿绰约的女雕刻家,想一想吧。我对自己艺术之路的长度充满信心,就在于这种不强调自己的身份。唯雕刻刀在手时刻,我才是个君临天下的王者,其余,只是一个泥土样浑朴实在的苍生。
原以为自己的歌唱得很是好了,却没想到人人竟都唱得这么
文学成都
好,甚至大有比我好的人在。那个女官员,她简直可以跟专业人士媲美。后来向文登说,她原本就是唱地方戏的,就是因为地方戏唱得好,而恰好有一任慈悲山市市长特别喜好地方戏,她才得以从一个普通演员成为市文化馆馆长。这就是盛世的特征吧,人人皆能歌,官位愈高唱得愈好,就像华丽的大唐王朝,人们对于诗歌的技能一样。
我收到了一大把名片,十来个人低声地反复地告诉,让我日后
与之联系,其中有一个仅仅屈尊副市长之下,而副市长没有来,这
里就他职务最大了。
向文登在甬路上终于鼓足勇气,把手朝我伸过来的原因,便是
这了。他要把刚才遭受的损失夺回来。唉,握吧,不然,他就会继续拖延下去,不肯送我去走近白珍珠。就是在这天晚上,我知道喜儿的存在。好像,你的,也是个女儿吧?我开口了,说出的,是这样一句话。终于还是决定,不跟向文
登谈青叶。我女儿的名字叫青叶。若是我说,不让现在生活里的人
们知道我有一个女儿,是为了不让自己活得像个悲剧,他能懂么?若是我说,现在,我若放任自己的感情,像寻常女人们那样,
去和女儿呼应,就是害了她。他能懂么?能让他明白有一种爱是不爱么?是呀,我女儿很漂亮的,已经上高中了。向文登的声音透着得
意,让人知道他很是喜欢自己的女儿。轻而易举,他的脑子就这么
给引开了。就是这样,引出了喜儿。向文登是这样说的,我还有一个儿子呢。他竟是如此轻描淡写地讲述了这个触目惊心的故事,而且神情
中含着羞涩。一时间我没有了语言。
要是跟向文登有所接触,你就会发现,每当说到羞耻的事情,
他就会显出羞涩。而这绝不是事情的属性造成的。向文登的辞典
里,没有羞耻这个词的。
毕竟他是敏感的,意识到了我的沉默,安慰说,那安徽姑娘对这件事是感到满意的,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她就赚到了在洗脚房里三年甚至五年也赚不到的钱。她才十七岁,生一个孩子是极其简单的事,留不下任何痕迹,换一个地方,就可以继续当黄花闺女。
他又说,她自己毫不介意的,你看,她再也没来找过我,问问孩子的成长和健康啦,要求见一见啦,都没有。
我抬起头来,看见月亮句号一样画在天上,忽然明白句号为什么是一个圆,而圆为什么是空空了。心内不由一动,这可是我久思不得的问题。在云霓,我曾在无数的月圆之夜怀揣着它,穿行于飘着梅花、栀子花或稻花樱桃花的原野,却没想到,竟是一朝破译在这风土迥异的岭南之地。
人生真是神秘呵。我说。
因为是低吟,向文登没有听清,就追问,你说什么?
我看了看他,他的眼睛里并不见该有的污浊,也许是身在月夜的缘故吧?月光用自己天上才有的纯净,修饰了人间的一切。我看见了他的欣喜,为我终于释放了自己的声音而产生。
他又要来握我的手了,这只手却抬起来指向天空。
我说,你看,画在天上的句号,是多么巨大呵!
小 桥
是在前天傍晚,我才发现扶桑园的。这之前,一直我都是像在云霓一样,到城外去漫游。向文登并不是天天都来接我出去吃饭,有时他会一连几天不露面,让我充分体尝独处异乡的滋味儿。这是他的战略,我知道,心内同情于他的徒劳。于我而言,哪有什么异乡呢?慈悲山不像云霓那么大得几乎走不到头儿,但在这里我是住在城中心,所以去到城外没有在云霓那么容易,每每,要搭一段公交车。
所以取了这个方向,是因为通向它的街名,叫菩提街。菩提就是智慧呵。
它果然把我带到一个生活的悲哀里。是一种奇怪的音乐引我来
文学成都
到童木偶的身边。那是两片树叶合在一起,吹出的乐音,那么凄婉哀怨,听着听着,就流出眼泪来。开始我不知道它们是树叶发出的,以为是一种什么了不起的乐器。等知道了,一时有些惘惘痴痴,“真气所至,草木皆可以为刃”,是这样呵,上乘之物,不管有形无形,原可以是最简单的,只消把一个真字贯注其中。
这是那叫做城乡结合部的地方,房屋和空气,都不是城里的气势了。农田会突然钻进人家与人家之间,涂出一片不够纯粹的绿色。一条不清澈的小河在稍远的地方流淌,把大面积的田野和人家的墙篱分隔开。穿过村落又穿过田野的一条细瘦乡间公路,从小河身上划过去,大地上现出一个不甚规整的十字。
我寻声望去的第一眼,看见的是一个中年男人的背影,暗沉沉
的,感觉这人是打定主意要从此背对整个世界。那时尚不知他叫童
木偶。
等坐在他旁边的土坎上,发现他面对着一座断损了的小石桥。那是一座简易的小桥,用灰白色的石头做成,肯定是这个地方最古老的桥,自打有了人烟就有了它的。要是它没有断,微微下小雨的日子,两旁的庄稼,菜苗,野花,青草,都被洗得亮亮的,撑一把霞红色的细绸伞,徐步从上面走过,一定很是美丽。
并不是收敛了声息走来的,但童木偶对这到来无有觉察,他深深沉浸在自己中。打量完周遭风景,我收回目光,落在他身上,看到这是个自己的同龄人,大我不会超过五岁,尽管他的鬓发已闪烁半百之年的颜色,额上皱纹硬得宛似树根。
这是一支多么好听的曲子呵,它让我想起《梁祝》和《二泉映月》,比之这些千古流传的乐曲,它更有质朴的华美,更像是直接从人的心灵里流出。只听了一遍,我就把它牢牢记住了,但是我永没有把它写落纸上。这样的音乐不可以在人间流传的,让它随风飘散吧。有一刻,我疑心这是历史上那曲著名的《广陵散》,暗藏于民间,由世世代代的草根们这样在无人处吹弹,悄悄随时光绵延。后来知道不是,这不过童木偶随意的倾诉,就像我手握雕刻刀时随意的发挥。每天,干活累了,坐下歇气时,他就会随手扯两片树叶,这样地吹上一阵。
我对他年龄的判断后来得到肯定。并不是在那天,那天我什么也没能知道。意识到我的存在后,他只是瞟了我一眼,就把头又转过去,回到自己。是在我问他第一句话的时候,他盯了我一眼的。我是这样问的:这曲子,是你们家乡的山歌么?我一点儿都没有在他心里唤起惊奇,他目光从我脸上瞟过去,跟瞟过周遭的花草树木毫无二致。这时,他的音乐已经结束了。一旦音乐消失了,他就显得有些发愣怔,好像那音乐是时光,能够让人的意识随它的形态而隐显。愣愣坐一会儿,扬手将指间的树叶扔掉,站起来,他朝小桥走去了。那里有一堆石头,大小不一,仿似西藏大地随处可见的小小玛呢堆。那些石头都是他从别处搬来的,搬得很辛苦,因为这是个不容易寻到石头的地方。
是在我去第八次的时候,他对我说第一句话。那是个微阴的下午,空气里懒懒飘着尘埃和忘情花的香气。忘情是一种野花,只在慈悲山才能见到。我牛仔裤后兜里,插着一只刚刚从乐器行买来的口琴。在土坎上坐下后,我就把它拔出,放在嘴边吹起来,吹的是我第一天来这儿时听见的那支曲子。几乎是我的乐声一起,他的脚步就停住了。当时他怀里抱着一块不小的石头,正迈过一条小土沟。就那样抱着石头,一脚在沟的这边,一脚在沟的那边,直到我的曲子结束。
他让那块石头也汇入到石头堆里,然后朝我走来。
实在只是那些树叶吹弄出的乐曲使我对这个人发生兴趣,这等一个土坷垃样的农民,那般一些天籁似的乐音,想一想吧。
曾做过种种猜测的,他是个来这儿打工的农民?或者,是刚刚从一个什么老区搬迁到这里,被分派来干这种需要体力的活儿?很明显,他不是本地人。他搬那些石头做什么用呢?一番交谈后,猜测全部被推翻,真相像所有的真相一样,刺眼地显现。
总算有一小点儿是对的,就是他来自老区,一个光荣的地方,延安。完全是自愿,他从那贫穷的黄土高坡来到这富庶之土,要凭一己之力,重修白石小桥。因为,这桥,夺走了他唯一的儿子的生
文学成都
命。儿子是来打工的,死去的时候还不满十七岁。是有一天,下着雨,年轻人骑摩托从工地回来,从小桥上经过时,车轮打滑,陷进石板之间的空隙,摔下来,掉进河里,淹死的。年轻人是住在这后面的城郊村里,好多外来打工的人都住在这地方,因为房租便宜。
一直,桥只是张着黑洞洞的长嘴,并没断,是童木偶把他折断的。他是不想在修好之前,再有人从上面过了。
触碰到这个真实,并不是在去白丘之前,是在即将告离慈悲山
的时候。就是这个故事的启发,使我打消继续寻找白珍珠的念头,
决定返回云霓的。
每次我来,都会听到一曲树叶的吹奏。我长久地坐在那道小土坎上,就像那上面长出的一株木棉树。童木偶只要坐下来歇息,乐音就会响起。有一次是在黄昏,我看见那条小河像是都不流了,止住步子倾听。这河眼前这段窄,渐渐就流得宽出来,往前面柏油路上的那座桥就大得多了,那是一座有着白色护栏的公家的桥了。
就是那天,回来时候,我见到扶桑园。因为心绪的缘故,那天我没坐公交车,一路走回来,故而能够有新的发现。
在扶桑园里,那个夜晚,我并没跟向文登提起这件事。后来,在说了许多其他的话之后,向文登终于表示,明天就可以送我去白丘。他是这样说的:明天我休假,干脆咱们去老家吧。不过这次去不成仙来山的,他只有三天时间。
向文登匆匆走了,我留下来。
白丘民俗的最大特点,恐怕就是家家户户的不设祖坟了。人们把对先人的无限缅怀和追爱,都倾注在祠堂中一个一个端正的牌位上。每户人家都建有祠堂,矗立在住宅的旁边,建筑规模和质量因家庭经济情况而决定。不消说,向文登家的祠堂,是很气派的了。那是一座崭新的建筑,有二层楼那么高,但并不是楼,因为没有门窗,也不设层次,峻高地径直拔上去,撑出轩朗一片空间。开初,我曾百思不得其解,这是做什么用的呢?它在居住的楼房的右侧,两两并肩。看上去更显得华丽考究。
向文登一笑,把我带到近前,指着轩间里,高高飘立在空气中的牌位们,解说了究竟。他说你看,那些牌位就是我的先祖们呵,它们下面的供桌上,不是摆放着一盘一盘鲜果么?我眯起眼睛细看,果然看到了鲜果,有红艳艳的苹果,黄灿灿的橙子,以及香蕉雪梨等等。
我们这里,祠堂就是要比住的房子修得好,就得这样才行。住屋颓坍些没关系的,祠堂却无论如何不能破败,除非这户人家破败了,绝后了。向文登说,越是家里出了人,越要留下守祠堂的人,哪怕是官做到了京城,财发到了国外。几乎可以说,是祠堂里的存在,保佑着后代子孙的青云之路呢。
现在就该知道,喜儿的未来了。就该知道喜儿是为了派什么用场了。他的幼年,驱赶爷爷奶奶的晚年寂寞。他的成年,是向家忠诚的守祠堂人。
向文登有些羞涩地,说,这老宅的祠堂,总得有人守呵。他还说,花钱雇来的人总是有折扣的,不比这自己家族的血脉。
我相信所以是这样,完全是由于喜儿的长相造成的,那真是一个丑陋的孩子,不知道这世界上,在哪里还能见到如此丑陋的面孔?并不是畸形,但比畸形还叫人看了难过。从喜儿身上,是丝毫看不到向文登影子的,所以我刚来的那天,乍见这个默默无言的孩子,一点儿没想到他会是喜儿。我问过向文登,那个安徽姑娘是不是长得很丑?他羞羞地笑了,反问说,要真是那样,他怎么可能把钱花在她身上呢?也是呀。可,究竟是为什么呢?
很久很久以后,在一个春天里,油菜花儿将云霓城外的田野染出夜间都不会消失的明亮时,漫步在那一片诗歌一般的金色中,我忽然想破了这道题,是因为,喜儿的母亲,那个十七岁的年轻女孩儿,她是在一种畸形心态下,孕育了喜儿的缘故。向文登的一个行为,制造出一片畸形人生。竟是在那么美的一幅自然图画中,得到这个答案,这使我伤怨得忍不住流下了泪水。
永不能解释的,是喜儿对我的亲。本是第一次相见,可他的流露,好像我是这世界上他唯一的亲人。他投向我的眼神儿,是他的父亲、爷爷、奶奶等等人永不能得到的。因为我是从远方来,而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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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自己的母亲在远方么?向文登摇头。我立即就领会了他的意思。我并不是他第一次带来老家的女人,不过无数中的一个,这从他,他的父亲,尤其他母亲的表现,都能看得出来。何况此行并非只是他我二人,还有一个年轻而有钱的老板,经营建材的他热络的朋友。
我来的第二天,喜儿就将我带到了荷花的面前,可是向文登,并不知道有荷花的存在。那天我和喜儿回来的时候,早饭早已开过了。所有人都追问我们去了哪里,我刚要回答,一眼瞥见喜儿的目光,就顿住,笑了。喜儿眼睛一霎就低下去,欢喜的低。晚上在荔枝林里散步时,喜儿不在旁边,我问向文登,这里有荷花吗?他嗔怨地笑了,说,这里怎么会有荷花呀,这儿是粤东南山区呀。
我其实也是奇怪的,为今天清早看到的荷花。那是上天专门呈示给喜儿的爱慰么?
喜儿的存在,向文登的妻子是知道的。喜儿还被接到他们慈悲山市的家中住过两个星期。向文登是怎么对他的内人解释的呢?我没有询问,因为害怕听到说,这是不需要解释的。我问向文登是怎样考虑关于喜儿的教育的。他答,你是说上学吗?然后就领我来看小学校的老房子,指着那碎了玻璃的窗子,说要是这学校不败掉,他是会让喜儿一直读下去的。他说喜儿是个非常爱读书的孩子,曾经老师说过,他听课的时候非常专心,很愿意站起来回答问题。
那么,老师和同学们是听过喜儿说话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
我表示,就算不到慈悲山去读书,至少,在农村应该让他读,跟着老师和同学们一起转到中心学校去嘛,可以像别的孩子那样寄宿。向文登的羞涩又来了,羞涩着低下嗓子,说,嗨,他,念多了书又有什么用呢?
一时我也惘然,是呀,这样子,他也许仅仅是个与幸福无关的人,可是,一旦接受了教育,拥有了看向人生深处的能力,他必定就是一个痛苦的人。想到十年,二十年,三十年,之后,喜儿长成一个高大黝黑的汉子,默默无言地游走在这块远离一切的土地上,像一座移动的,永远也不曾打开过的房子,我就满心哀伤。
向文登并没待满三天,在第三天的一早就走了,做建材的老板在白丘所属的长岭县城有一单生意,是向文登帮助牵线的,他们去上线了。向文登以美男的姿势钻进汽车,握住方向盘。他从来都是自己驾车。他深情地朝我一看,远去了。我问站在腿边的喜儿,喜欢爸爸吗?他眼睛一低,倏地跑开了。唉,这孩子是爱那个人的,就像天下所有的儿子们一样。
显然向文登告诉了自己的老父亲,我来是为了白珍珠。满面沧桑的老人开始为这件事忙碌起来。方圆内所有有头有脸的人都来了,他们坐在一楼宽敞而略显昏暗的大厅里,抽烟,喝茶,弄出一片烟雾缭绕。从他们的神态举止间,可以知道因为这座出类拔萃的楼房,向家老爷子在乡土之上是多么举足轻重。每个人都竭力地想更多说说关于白珍珠,但到头来都成了关于曾经怎样割橡胶、怎样抽水烟袋等等美好往事的回忆。由此可知,人老了之后,是多么愿意聚在一起抚今追昔。没有人能够离白珍珠近一些。许多人在开始的时候,都一脸茫然地说,白珍珠?
咱们这儿有白珍珠?
恐怕,是传的吧?
我拿出那本写着白珍珠的书,指给他们看,说瞧,这上面清清楚楚写着,广东,白丘,就是你们这儿嘛。不会另有一个白丘吧?不会不会,众人一齐摇头,说广东就只有这一个白丘,就只有我们这一个。这件事上人人都能肯定。
那一定就是在仙来山上了。
最后得出这样的结论。
因为那是一个谁都没去过的地方。人人都没见过的东西肯定在人人都没去过的地方。
老人们表示,如果他们不是已经这么老了,如果是在年轻的时候,那他们肯定会带我去仙来山的。他们都非常愿意帮助我圆却心中的梦想,帮助别人圆梦是一件很快乐的事呢。但是不行了,他们都老了,而仙来山是那么玄远,那样缥缈得谁也不曾去过,他们做
文学成都
不到了。
只能由向文登来帮助我了,因为向文登不仅正当盛年,他还有汽车。不仅会使枪还能找到枪。去仙来山那样的地方,是需要条件的,汽车啦枪啦这些东西,是必不可少的,因为谁也不知道一路上会遭遇什么,没有人保护是不行的。
文登是军官出来的,这你肯定是知道的啦。一位叫三伯的老人得意地看着我。我连连点头,表示知道。老人们就七嘴八舌夸赞起来,说文登真是给他娘老子争脸呵,谁知道去当了兵,到头来比那些考上了大学的人还有本事呢?世上的事真是不能一根眼光看死呀。
三伯忽然又看住我,说,那白珍珠是宝石吗?
使我面对了一个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一时不知道是点头还是摇
头了。就如实说,真实目的其实是为了能够成为雕刻大师,白珍珠
是通向它的桥。
文登不是说,你已经是雕刻家了吗?向老伯毫无恶意地问。我费力地咽了口唾沫,怎样让他们明白雕刻家和雕刻大师的不同呢?曾有一位作家跟我切磋过关于作家跟文学大师的不同,说其中的关键词是境界、悲悯、灵魂的疼痛,还有神性、爱、无我等。但我怎样跟眼前的老伯们说清关于神性、境界、灵魂的疼痛之类事物呢?确实我听说过,白珍珠这种石头相对于雕刻艺术的神奇,同样的技术在不同的材料上展现,是很不一样的。
其实,说一说割橡胶、抽水烟袋之类的事是很好的,一点儿都
不比说白珍珠逊色。在我们这样说着的时候,一切美的元素都在其
中了。
但老人们却为不能在白珍珠方面给予我更多而感到惭愧。见我不能答,三伯宽慰地说,肯定不是宝石,要是宝石的话,那早有人成群结伙地来了。不见三圣乡的地面,只是发现了一小点儿煤,四面八方抢来的人就都挤破了脑袋。
就有白发如雪的老人睿智地发表观点,说要是那白珍珠非为宝石,那找不找得到关系就不是很大。传言的人可能是故弄玄虚。举天之下,唯有宝石是不同寻常的,余者同矣。他说,石头跟石头能差到哪里去呢?
最后,是喜儿说出了一句让我大为震惊的话,他说,你不是只消找到灵魂就行了么?
这是在我们行走于草野苍茫之中的时候了。那天,别人还在午睡中,我和喜儿就出门了。顺着太阳运行的方向走啊走啊。我实在走不动了,在一棵大桑树下停住,问喜儿,我们这究竟是要到哪里去?他眼睛一低,然后朝前方看去。我就知道,他是想带我去仙来山了。上午的阁老会议,他旁听了的。我循着他的目光望去,看了一眼的云烟。就笑了,蹲下来,握住他的手,说,那个地方,不是咱俩这样能够去到的,不如咱们还是去看荷花吧。他眼睛就又低了低。有的时候,他这样低眼睛是笑的意思。
便是在荷花旁边,喜儿说出那句话。
大概是生长在不属于的土地上的缘故,这里的荷花一旦开了就不凋零,你看那支粉白色的,自我第一眼看见,它就是这个样子,这么多天了,周遭的所有都发生了变化,唯它一丝不变。还有它的颜色,说粉白色是很牵强的,那分明是一种空灵和玄秘的化身,不能落迹在任何确定上。
想一想听见这句话,我的情态吧。惊了我的,更是喜儿声音的色质。那纯粹是一个女孩儿的色质,袅袅,细细,宛若丝线样的一痕山泉。喜儿却若无其事的样子,似乎并没有发生一件惊动四方的事情。
我知道,是长久不说话,导致的这情形。由此知道,不管什么,经久的异常下,都会造成性质的变化。
一滴泪溢出,凉凉落下。我伸臂,将喜儿揽在怀里。是呀,也许白珍珠与灵魂就是这样的关系,白珍珠就是有灵魂的石头。这个永远沉默的孩子道出了一个真理。
他日常的不肯说话,是否就是为了这样一旦开口,便直取真理?
喜儿没有躲避这陌生的行为,不太习惯的样子,倚在我怀里。从他扑闪的睫毛,我看见他心内极致的喜悦。我开始给他讲人世间
文学成都
的故事,那些关于弃婴的故事。他简直惊了,眼睛睁得老大。我教给他理解那些抛弃了自己孩子的父母,那有许多是迫不得已的,是命运的意图。他不能懂得命运,眼睛睁得更大了。
想了想,我就用眼前的荷花作比,指着它们说,你看这些花儿,原本江南啦,天府之国啦,那些地方才是它们的土地,可不知什么缘故,风把它们带到了这里来盛开。那些风呵,它们就是命运。
喜儿认为这下自己懂了,眼睛一低,抿住小小的嘴唇。
清 风
从此喜儿一定是非常喜欢命运,尤其是在春天的时节。当行于旷野,风从任意的方向吹来,拂着他,他就会认为是命运的手指亲亲地爱抚着自己,亲如母亲的呼吸。每当在风中他就会觉得是在命运中。
这样的想法令我安慰。
我试图让喜儿知道这世上有一种叫做缘的存在,让他明白,人与人之间,本质关系,就是一个缘字,举凡亲朋、手足、母子,无不尽然。人世间,最可珍惜的,就是这个字了,若它在,一定要满怀热泪地感恩,它去了时,挥手告别,切切地道一声珍重。
无论如何,要躲开怨这个字,别使落在心上,怨是泥土,会挂累清风的翅膀成沉重。
我让喜儿的眼睛里有疑惑了,那是些睡莲投在湖水上的影子,在渺然不见的风的吹摇下轻曳。它们止我的声音如石岩息小溪。明月出东方,在这山远水隔的地方,此幅图画全然一样。四围有山,山是永世一般的无言,宣示大言。我将头侧开一点儿,问喜儿,饿了吧?看见他低着的眼睛里,清晰的回答。实在将抽象刹那冲散了,那小小的心灵的天空又是一片童子的明朗。拉着他的手,我们一起走上回去的小径。如果能够这样拉着所有喜儿的手,我宁愿永生不能爱近自己的女儿。
向文登对于我听见了喜儿说话这事的表情,与我的预计一模一样。是在慈悲山市那条著名的苍浪河之畔,风像花香一样熏人欲迷,河里有舟楫欸乃之声,柳枝比金子的颜色嫩比丝线柔软,它们在任何可能的空间飘垂。世界上哪里还能找到这样逍遥的风景呵,它们被炎热的经济烘托得像是不在地球上,只有富贵之城才会使一条河流在穿过它时,显出这等雍容华贵。而水之滨旷静幽远,少有游人。
我一点儿不厌恨向文登的表情,在这样的时代里,你能指望看到什么表情?在这样的一座城市里,能有这样的表情已经很不错了。
没有想到你真的会来。向文登温柔而羞涩。他说喜儿说话很早的,才七个月就会叫爷爷奶奶了。学说话的时候,本来是个很急切的孩子,但学会后却渐渐不愿开口了。这是个不感兴趣的话题,他嗓子一滑,换了。
自那年第一次见到你,我就知道你会是有作为的。你那时就非常与众不同,出语每惊人。他说,只是我的命运,让他感到上天的狠心。
我其实非常爱我的命运,就像它爱我一模一样。只要有空闲,我就细细凝视它由光阴打磨成的肌肤,领会那深心里明珠一般的藏纳。我还跟它悄悄谈话,每每诱它从清灵空寒处不自觉地坠落,掉进小女子式的烦恼,和我同在凡间。使我掩嘴偷笑。但我不跟向文登说这些。我只跟他说我的此来慈悲山,其实是必然,因为这里是通向白珍珠的必由之路,我想望白珍珠,已经很久了。
他默了,却不是因为失败感。如同羞耻不存,他的感觉与失败也永是无关。果然,他是为了换话头。又提起我的女儿了。他说,你就真的不想你的女儿?
也许,一味回避是不应该的。这是人生的一道关罢?总是得过了它才能够往下进行。长太息,我开始面对了。
想呵!
这是我血液骨髓里一条永生的虫,时时吮吸,抽空我,流光我,使我痛,无有遁处。
我跟他细细地,讲了促使我此次远行岭南的,那个来自老家的
文学成都
长途电话,那个年迈母亲打来的电话。那天女儿并不是只说了那一句,她还说了许多,她问姥姥,她的妈妈为什么在她那么小的时候抛弃了她?等等。这些是后来小弟告诉我的了,在我让他去找女儿的抚养人,告诉他们,不希望青叶再到姥姥家去的时候。
向文登的理解仍旧不出意料,他说,是呀,这跟当年一样,肯定是个陷阱,那个契丹人是在用女儿做钓饵,想再次把你钓住。只要你顾念女儿,他必定就顺着这条线爬来了,带着他的那一堆垃圾生活,将你重新埋葬。他管青叶的父亲叫契丹人,含着说不出的蔑视。契丹是我亲爱的大西北故土之上,远古时代昌盛过的一个民族,此处是野蛮的代名词。
从青叶说你抛弃了她这句话,就能知道那个契丹家族的人们,给予她的是怎么样一种灌输了。无知的人永远都在犯罪。要是你接了女儿的电话,怎样说呢?承认她认识中的一切,向生活忏悔吗?还是说出真相,让她知道当年她的契丹人父亲怎样和他的父母合伙,残酷地把她从你怀中抢走,将你两手空空赶出家门?
说出真相,就是在女儿的心里种下仇恨,对养育了她的人的切齿
之恨。他们是绝不会允许你把她带走的,宁愿她在他们的手里成为废
人。是的,那样的话,青叶必定会被彻底废掉。你也将就此完了。
他说的都是真实,这是人世的无限悲哀处。从前的那些事,不是我讲给他的,他是从乔其那儿听说的。那时我无法不让乔其知晓一切。青叶的确是被她的父亲从我怀里抢走的,在她四岁那年,被当做战利品抢走。我曾有过的那段婚姻,是一出充满细节的悲剧。尽管细节是那么具有特质,那么丰富,但是,在天地间却是老生常谈。老得我不愿意说起它。阴差阳错,一个受过高等教育,热爱雕刻艺术,充满梦想气质的女人,被一个拜金的,不读书的,偏执精顽的男人缠住,最终成了一个大字不识却独有其术的农村妇人的儿媳妇。男人图的只是女人的美貌,男人和自己的母亲之间,有着《儿子与情人》中保罗与其母亲的那种复杂情结……嗐,还是不要说它,文明在野蛮面前落花流水,古来有之,景象相同。一度我曾痛苦到没法儿活,是伟大的佛教帮助我解脱,一位慈悲的高僧对我
说,这一切都是前生今世的因果。在他深沉的讲说因果的声音中,被打碎了的我慢慢重塑归回。向文登说得对,青叶一旦被废掉,我也就完了,彻底完。没有一个人能够两次碎了重塑。
我虽化于艺术,但毕竟尚有肉身呵。我的生命中有练门,只要轻轻一戳,便会訇然而倒。
青叶一直在他们身边长大,那已完全是个陌生人。你与她,已如断掉的胳膊与身体,再不能连接一处……你,青叶,所有的一切,都回不去了,就像河水再不能回去流过的山峰……
向文登的声音又响起,有着魔咒一样的坚实和力道。
他说其实你大可以放心的,青叶并没有在她父亲的新家庭中,她一直是和她的爷爷奶奶生活在一起,这样就不会受到后娘的毒害,虽然可悲,但能安全。那个可恶的契丹人!他不让孩子跟你在一起,也不让她在他的身边,他有没有想过孩子的感情需要?得不到父母之爱的孩子,心灵世界是不完全的,是不能够健康成长的。他这是在犯罪哇!
他是无法被否定的。但这些却不是我的理由,青叶她必与他们相亲相爱,依偎着长大成人,到能用自己的光照彻是非,通晓了一切后仍能深沉地捡起爱的时候。毕竟,他们是养育了她的人,花朵不能仇视托举了自己的泥土,不管这泥土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
我愿意背负她的怨恨,它不会摧毁她的世界。
但是我又怎能对向文登说清这些?让他知道我的心中并没有恨,最初的霹雳已化成润物的和风,我痛苦的底色是怜悯。无知是上帝降给无知者的惩罚,我们应该怜悯。
我又怎能在知道了喜儿的存在后,对身侧的这个人说清这些?如果无知是上帝降给无知者的惩罚,那对清醒的犯罪,量刑方式又是怎样?
无望地摇头,我做不到的,就像除了捡起放弃,别无选择一样。可是,毕竟不能再沉默了,我得说话了。
那就让我说出自己的思想吧,这世界赐给我心灵的鲜花。
我说,这世界表面看是男人的,根本处,却是女人的较量,因
文学成都
为所有的男人都出于女人,通过女人而走向世界。对于一个男人,一生最重要的两个女人,一是他的母亲,一是他的妻子。看一个男人,只消看他有一个什么样的母亲,一个什么样的妻子。个体与个体,家庭与家庭,民族与民族,所有的较量都是母亲的较量。我多么向往那些伟大的母亲呵!我多么希望所有女人都朝向伟大!
我说得热泪滚滚,可是身边的人却并没有倾听。向文登打断了我,他说你总不能这样漂泊一生吧?我知道你崇拜孔子、李白这些人,可你是一个女人呵,你总得有个归宿才好。你从云霓来,可云霓也并不是你的故乡呀。
然后,就表达了最想表达的心思,那想让我给他生个儿子的愿望。你生的孩子肯定好!他羞涩地说。我的眼前闪电一样掠过《出埃及记》里,摩西从西奈山上下来
时,摔碎的那块圣十诫板。伟大的耶和华呵,如果摩西不曾劝阻你,那你会让你罪恶地亵渎和背叛着的人民,承受怎样的血泊中的报应?纵使你能够炸响上天的所有惊雷,可是,你能够让这大地上的存在灭绝么?
我开始体谅米开朗琪罗的用心,是的,神圣的十诫板不能落在
地上摔碎,愤怒、轻蔑、痛苦,所有这些激烈的感情都应该最终凝
固成崇高的庄严和宁静。
他回忆起了他的使命,为了这个使命,他控制了感情的爆发。我默默地念了这个句子几遍,然后没有表情地问:你不是有儿子了么?他说想有一个文化女人给生的儿子。说不会用对待那个安徽姑
娘的方式,他将做我的港湾,给我买一套房子,从此让我就在慈悲
山安顿下来。你已飞了这么多年,也该飞够了。该为后半生打算了。他的声
音笑着。我歪过头,细细打量他,想弄清这叫做人的东西,他们欲望的
形状。我想告诉他许多许多话,但却终是什么也没有说。总算,我的淡然,还能令他不自然。这样没有定力的人,一旦不自然,就要唠叨的。他便唠叨起来,说,本是想到越南去找一位姑娘再生个儿子的,他们这里许多人都是这么做。越南姑娘很便宜的,八千元就能搞定。所以迟迟没有付诸行动,就是因为心里这文化女人想头的缘故。越南找来的,指定又是一个村姑。
慈悲山城离越南很近,犹如云南之于贵州。
我问他,为什么不由自己的老婆来做这件事呢?反正同样是要面对孩子的户口问题。
这显见是一个他没有思考过的问题,一下愕住了。
我就耐心地给他讲了在大西北老家曾听说的那些“超生游击队”的故事,那些女人,有的为了生个男孩儿,一口气生下七八个女孩儿,那些女娃儿一落人寰,立刻就抱到农村的亲戚家里去,成为没有户口的人,所谓黑户。或者干脆就到乡下去生,产妇三天后返回城里,将女婴留下。
这样的小姑娘,命运也悲惨,但比起喜儿一类,究竟要好得多。另外,也可以少伤害一个贫穷的年轻姑娘,积些阴骘。
向文登听得很认真。听完后说,他老婆是公务员,不方便做这样事的。另外,恐怕老婆不会同意,想要一个儿子,仅仅是他一个人的愿望。这应该扯不到阴骘上头吧?他问,口气淡淡。他坚信那些穷土地来的女子更情愿用这样方式赚钱,而不是去当小姐。
是呀是呀,在这座城市,在这沿海的土地上的城市,在被时代飓风的手强劲抚摸着的广袤大地上,所有的城市中,有那么多那么多的年轻女子,她们在小姐的生涯中流转。尽管这是一种被相对合理化了的存在,但是,这存在中,能没有怨伤吗?
所有男人出于其中的女人呵。
我意识到自己是这样爱用“所有”这个词,不由地满心升出悲凉。难道就不能有一些遗逸吗?就像沙漠里那些侥幸被秋风漏下的红柳,当冬的冰雪覆落它们的枝头,那上面风干了的薄俏的柳叶,仍旧像花朵一样,笑靥迎着飞雪。
我想说知道日本民族为什么是那样吗?就因为二战结束后,为了经济的复活,把他们的女人送去南洋当妓女的缘故。现在的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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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他们的母亲曾是妓女。再没有什么是比这更悲哀的了,对于一个民族,这是永世不能够洗刷的,是所有心理变态和极端性情的终极根源。难道经济就真的那么重要吗?人们已经意识到以牺牲环境为代价换取眼前繁荣的愚蠢了,但更愚蠢的,是对于人性的牺牲。我满腔风雷,唇舌翕动,但终究还是绕开了,只化成沉沉一声叹息。说起了关于摩西和他的十诫板。我说:知道摩西手里握着的那东西是什么么?
我使向文登又一次惊愕了。
我是被接回慈悲山市看雕塑艺术作品展的。向文登在一个黄昏突然回到白丘,第二天拂晓我们就出发了。喜儿带着他的小狗站在远远处,熹微的晨光里,眼睛朝我一望,低下去,又一望,又低下去。我知道这时刻的低却不是那一贯的意思,而是相反,是一种哀伤了,他在伤离别。喜儿他嫩敏的心感受到了别离。这却是我当时丝毫无感的,真的是跟这孩子别离了,自己再不会返去白丘了。
所以喜儿他才站得那么远么?孩子的本能,使他选择了距离这个武器,抵御心灵的伤痛。
可我却以为只是到城里去看一次展览,最多两天,就会再回到白丘,和喜儿一起再去到那清风明月下轻曳的荷花面前呢。那唯属于我们两个人的有着世外之物的美丽的秘密呵。向文登说,这样的一个展览,我是应该看一看的,这是可遇不可求的,在慈悲山城,举办这样的展览,有史以来是第一次呢。这样的遇逢是幸运呢。
是法国一位现代派雕塑家搞的环球作品展。内中自是不乏振激
人心处,但最吸引我的,却是一件摹制品,仿的那被称为“现代雕
塑的皇冠”的,著名的米开朗琪罗的大理石雕像《摩西》。
向文登的惊愕在情理之中,因为他根本就不知道谁是摩西。当在展览厅里,《摩西》梦一样闪亮在我眼际,他正竭尽全力地试图让我饮用一点儿矿泉水。他白皙的手指掩在嘴边,俯在我耳朵旁,用世所能有的温柔音声低低教给说,你喝一口,先不忙咽下,在嘴里含着,等温热了,再咽……
这是因为我的胃不可接触冷水的缘故,哪怕是极品矿泉水。
所有的展品中,唯《摩西》可以拍照,无疑这是因为它为摹制的缘故。当我站在那儿,高度兴奋而又高度集中地,从各个角度拍下一张又一张《摩西》时,向文登恰好跑出去给我买九制话梅了。展览厅进口处的小卖部,如同能够买到极品矿泉水一样,能够买到极品的九制话梅,它们被玛瑙一样一颗颗装在美丽得俨然丝绸的彩色塑料袋里。
我决定让向文登了解摩西,于是把数码相机拿出来,定住一张正面特写,叫他细看。他照着做了,然后问,你是说这个人手里那东西吗?那不是一块木板吗?
我一愣,真的,摩西手里的那圣十诫板看上去真的是用木头做的,不能确定的只是,那究竟是一种什么木头?
我的心力就被凝结在这个点上了,是呀,这是一个被千古忽略了的问题,精英们的目光都聚焦在摩西胡须的姿势以及捋胡须的手指上,也就是他到底是否最终站了起来,而没有在意制作十诫板的材料。而这其实是非常重要的,如果那是木头,就不存在被摔碎的危险。对于木头,最可怕的只是火焰。
我把这些说了出来,并让向文登知道,这个意大利教皇朱理二世陵墓的装饰物,曾引发多少作家、哲学家深沉的思考,列出格里姆、朱斯蒂、沃尔夫林、海斯·威尔逊等一些西方作家的名字,他们分别说过的话语,以及弗洛伊德的观点。我说,弗洛伊德认为,这其实已不是《圣经》里的那个摩西,是一个艺术家所构思的全新的人了,这一个比历史上和传说中的更丰富而超越。米开朗琪罗更改了摔十诫板的主题,不让摩西在愤怒中把它摔碎,而是让他意识到手中物有被摔碎的危险,由此调动强大意志平息胸中怒火,不让变成行动。
巨大的身躯以及强大的肌肉力量,都变成了在一个人身上所能达到的高度精神成就的具体体现——那是为了一个他为之献身的目标,成功地战胜了内心的激情。
我还说了摩西一生中的重要时刻、艺术家赋予这块石头永恒的生命等等句子,试图让并肩而行的人懂得,弗洛伊德对米开朗琪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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英雄相知般的解读——在摩西的雕像中,表现了一种猛烈爆发的激情过程——这种过程隐约在随后而来的平静的表象。
我的朋友的表现让我的目光瞬间变得空茫,他眉头皱在一起,愁愁叹口气,说,唉,你看,我们津津乐道的事情你们浑不在意,可你们所冥思苦想的一切在我们,却又是那样可笑而微不足道——这难道就是所说的那不在同一世界吗?可这是多么叫人无可奈何呵。他还发了声非常哲学的感叹:
人与人之间的距离,是话语拉开的呵!
再次注目数码相机里伟大的雕塑艺术作品《摩西》,我不由深深点头,摩西最终的平静,或者说米开朗琪罗的创意,是对的。许多时候,面对人界的喧嚣,大圣者应当这样进入平静,因为只有平静才利于思考,才能做到让行动在智慧的引领之下。这样的平静是一种等待,包含着宽恕、原宥、忍耐、悲悯、希冀,也就是大悲大爱。
最激越的感情是平静,大平静。这只是全部过程中一个特殊时刻的定格,行动必将会有的,当最正确的方式出现的时候。十诫板的材料真的是不重要,不能摔碎的,是捧着它的人的责任和使命。
我长长舒气,放目周遭,又看见柳枝比金子的颜色嫩,比绢丝柔软,白色的河堤银练样在阳光下闪闪逶迤,看见一切风景,它们的安然美好。
思 念
我说童木偶年轻时候一定是个帅哥,他做了个笑的表情。然后问我,知道他怎么会叫这么样个名字吗?接着就自己回答,说是因为他的儿子喜欢木偶的缘故。他是个孤儿,讨了老婆后,有了世界上第一个亲人,生了儿子后,有了第二个。对于儿子爱的情景就可想而知了。他说这人的名字是有魔咒意味儿的,比如他的儿子,指定就是名字叫得不对了的缘故,童子,瞧,这是明摆着不能长大的呀。
他说童子是儿子自己起的名字,是在看了一部神话色彩的动画片之后。又说娃儿不能生得太伶俐,太伶俐的娃儿是养不住的。这样说着,脸上就像阴天一样压沉沉暗下来。
应该不需注解了,这是在我第八次来到这他劳动的地方,发生的对话。顶上天空微阴,空气中散着忘情花的馨香,我坐在土埂上吹口琴,一曲罢,童木偶木偶样朝我走来。
交谈是以问答方式开始的,问者是他。这世界上为什么要有桥?为了过河呀。我完全不假思索,这是不需思索的。修桥的目的是什么?这个问句就令我迟疑了,因为若回答,就是重复一遍刚刚说完
的那句话。深深看他一眼,看见一副空空的样子,心中一戚,竟是
不忍之心的回应。于是我重复说,修桥的目的是为了过河。你说,桥摆在那里,是不是就是让人过的?这回我不答了,只深深一点头,因为这句子的实质,是反问。
他果然是激愤使然,紧接着,密不透风的话语连珠炮样射出。大概意思是,桥既然是为了让人过的,那要么就别让它有,让它有了就应该结实安全,别是一张吞人命的魔鬼大嘴巴。
他眼里闪着仇恨的光,恶狠狠朝前面盯着,问,知道这小石头桥是谁弄断的吗?
我惊奇地看向他,圆睁双眼的样状,肯定跟喜儿听我解释他名字的由来时酷似。所不同的,喜儿打底的是孩童儿的好奇,我的,是成人的哀悲。
果然,这桥为童木偶所折。说出这时,他先嘿嘿冷笑了两声,
完后眼角似迸冰粒一般,出来两滴泪。我之惊是,为什么他要断石头桥?就是面对这个疑惑,童木偶让我知道了他命一般宝爱的儿子,
是怎样被这张魔鬼的嘴巴无情吞噬。童子他还不满十七岁呀,我的童子他还不满十七岁呀!他的泪再没有出来,全部泼进了声音里,使那些话像是来自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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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彻骨的漆黑深渊。使我想起弗洛伊德所说的那上天的雷声。他说童子太年轻呀,他还是个孩子呀。小孩子肯定就是喜欢抄近路的,知道这里有这么座小石头桥,为了少挨雨淋,就选了这条路。这儿离他的住处近呀。他要是个大人,那就绝不会了,就会知道从这样一座桥上经过的危险,尤其是在下雨天里,桥面裂开的那道黑洞洞的口子,就是魔鬼的嘴巴。这里不是经济特区吗?不是全世界都出名的有钱地方吗?那为啥不把这座破石头桥修一修?用不了好多钱的。他们为啥不把它修一修呀?慈悲山城修得那么漂亮,里面所有的高楼大厦、广场公园都闪闪发光,却为啥在这城市边儿上有这样破烂的一座石头桥?!
我相信这是他第一次把内心的悲愤倾泻出来,亲爱的儿子死了,他的世界坍塌了,可是却不知该找谁去算账。这分明是一场谋杀,却无从指认凶手。是桥吗?只能是桥了,那破损了的夺命的古老得要腐朽了的桥呵!
知道支配他这行为的,也是疼痛,我毫不惊讶。
心的疼痛。
他说疼痛的驱赶,使他跋山涉水,再次从遥远的黄土高原来到这夺去儿子性命的地方,愤怒地砸毁这座破桥。但是,桥的断损丝毫没有减轻他内部的疼痛,它还在那儿,像是一只硕大的毒蝎子恶恶叮着,日日夜夜叮着。他用手指着心脏所在部位,说就是这儿,疼得受不住,一刻不能安宁。直到生出将小桥重新修好的念头,并付诸行动,这才好了一些。确实应该把这桥再修好,从前肯定从这桥上过的,不光童子,要不然,桥的两端就不会有那么光坦的路,而会是荒地了。后面这城郊村里住着这么多人,人们肯定是需要这座桥的……
他终于哽咽了,字于是一个一个往外吐了:再,不,能,让,它,吃,人,了,呵!
童子死了,再不能有人在这里丧命了!
这样的悲伤是不能安慰的。我用无言接应他所有的倾诉。如果我的无言也能像大山一样宣示大言,那该多好呵!
我的忧虑随之而来,如果是这样,那他劳动的艰巨性是多么不可思量,几乎可以说,他是在倾力于一件不可能实现的事。这桥虽小,却不是他一人之力所能成就。不仅仅是有了足够的石头就可以的,还要有钢筋、水泥、铁钉等等商品性的材料,也就是说,要有一大笔钱才行。
等帮助这个人的心念在头脑中化成具体办法,我说话了,告诉他,我是一个走了很远很远路来到这里的雕刻家。我让他知道什么是雕刻。又给讲了喜儿的故事,让他知道这世界上,不幸从来都不只属于一人。他眼睛里光的变化使我知道自己努力的成效,这个人总算被从生命伤痛的深渊中拉出来一些了。
他吃惊地问,叫喜儿的这个孩子,他的妈妈从来没有来看过他?
随后眼光低下去,黯黯叹息着,说,她没法儿来的,太难受了!她还活不活呵!当初指定是实在没法儿了才……她总得活下去呀!唉,这人世间呵!
我长出一口气。
然后斟酌着,说出想请他帮忙的话,说想创作一件雕塑作品,觉得他是十分难得的模特儿。像我们这样的人,就是得这样在大地上四处走啊走啊,走到那些能够获得灵感和发现的地方。简直想都没想,他就使劲一点头,答应了。他是那种黄土地上长出来的乐于献出帮助的人。
是为了让他从阴霾中再出来些,后来,我说了他年轻时候肯定是个帅哥的话。那是夕阳西下时候了,黄昏像沉郁的思绪飘落在眼前的田野上,他差不多诉说了一个整下午了,胸中积郁该消散得可以了。让黄昏背后的黑夜吸纳他全部哀伤吧,把一个透落的人交给明朝的太阳。
其实,现在的童木偶,离艺术更加近一些,因为,他的生命元素中,已经浓浓渗进了苦难这一种。
给向文登说可以考虑卖给谭总一件作品时,乍听,他吃了一惊,显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等弄确实了,一派心花怒放。他认为看见好运的招手了。谭总是慈悲山城最大的细瓷公司老板,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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称家财超过几百个亿,生意做满了全世界。细瓷是慈悲山城的特产,由来已久,在近几十年里走向产业辉煌,成为振兴地区经济的支柱。我来的第一个周末,向文登就带我赴了谭总的豪华宴会,就是在那个晚上,谭总让向文登知道,他想拥有一件我的雕塑作品,只要货能令人满意,价钱是不会吝惜的。
我当时唇齿清晰地告诉向文登,不卖。
这并不是针对谭总一人,而是所有跟他相类似的人们。我是有些郑板桥的脾气的,不是什么样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我的雕塑作品。我不是那种天才型,一夜之间就能成就一大堆,有时,我得花费几个月甚至一年的功夫才能磨琢成一尊小小的头像。许多时候,我都是手握雕刻刀或是凿子,坐在那里对着面前的石头发呆,任凭时光像水一样从身侧空空流淌,去到永远追不回的地方。更甚至我会连续数日游走在不见人迹的阡陌荒野,犹如一株行走的树,连工作室都不进。得来如此不易,怎能够不加倍珍惜,我的作品于是只买给那些能懂得的人,这就是我清贫的本质原因。
我令向文登为难了,谭总一直是他挖空心思想巴结的人,这样友
谊带给他的好处语言无以穷尽。而我的拒绝,无疑,将使他落空了。可是现在我竟然改变了,想一想吧,他的心花怒放多么有理由。从中他还看到另一个希望,那就是获得一个文化女人所生儿子
的可能性。我必得静静住下来,完成卖给谭总的作品,使他获得充分接近我的时机。他坚信不管怎样,我终究并不是神仙,只要是个女人,有肉身,那就绝不会真的不需要男人。
我要价十万。谭总毫不犹豫答应了,当晚就设宴,亲自交给我用做材料的大理石,说是好多年前从印度买回来的,珍藏至今。那的确是块物中上品,有着沧桑的图纹和沉郁的墨红色,简直就是童木偶此刻生命的颜色。但印度是大理石的故乡吗?
谭总哪里在乎作品本身的艺术含量,他要的只是它出自我之手。尽管女人对于他就好比贝壳对于海边的沙滩,只要有潮涨潮落,但是,那毕竟只是一些海浪能够旋玩的贝壳。对他这样的男人而言,诱惑永远在力气不易抵达的地方。他派来一辆豪华汽车,接我去一座山间别墅,说是已安排了最好的厨师和佣妇,让我可以在宛如仙境的舒适所在成就惊世骇俗的杰作。我谢绝了,讲给他我的灵感之源,说是工作将在郊野空旷的大地上展开。
尽管如此,我还是非常认真地对待我的艺术,因为在我,它就是真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我开始了。我雕刻刀画出的每一根线条,都表明这将是我雕塑艺术创作的一次飞跃,一件可以跟时间同行的艺术品就要诞生了。我触摸到了手中石头的灵魂,感受到了它的疼痛。在大理石飞落的齑粉中,我看见一个人怎样历尽艰辛,千锤百炼,淬出自己的神性。是的,神性就在人性中,只要肯自我敲击,如磨石中之火。
我的构图丝毫不繁复,就是童木偶在断了的小石头桥旁边,久久盯视着被自己折断的桥,考虑是不是该弯下腰去,重新捡起脚旁的铁镐,开始修建的工作。
我把这画面讲给前来观看的向文登和谭总,让他们知道这个特殊的瞬间的含义。是的,瞬间是时间的全部,它包含了历史从头到尾的整个过程。我们把它用能够凝视的样貌呈示出来,告诉人们,此时此刻之中,不仅充满着所有过去,还藏纳着无可选择的未来。
我给作品题名为《悲伤的父亲》。
谭总和向文登,他们于是知道了整个故事。
本来我只是想用赚来的十万酬资帮助童木偶买材料,雇人工,了却重修小桥的心愿。却没想到,更有另外的收获。谭总和向文登,这两个男人都发了善心,开始为小桥的修建忙活了。很快来了一辆卡车,一帮人,铿铿锵锵干了起来。人们热火朝天干活的场面做了我的模特儿的背景。
这座小桥是必得修好的,因为它也是连接童木偶人生的桥,必得它坚实地耸立了,这位悲伤的父亲被丧子之厄硬生生崭为两截的人生,才能重新连缀起来。
镜头悲哀地逼真了童木偶的苍老,这样一凝视,他与实际年龄之间的距离,至少在十几年。我雕刻刀下渐渐成形的这张面孔,有着延伸时光的意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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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总和向文登的表现使我欣慰,使我更加赞同米开朗琪罗的想法,确实,摩西应该做的不是暴怒之下跳起来摔碎圣十诫板,而是潜入平静,于深大的平静中寻找引导民众回到高尚信仰的径途。不管他们二人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只要是善,那就好呵!
这是一次快创作,当小桥彻底竣工,作品完成了。我请谭总在桥头立一块小小的碑,上书童子桥。看见这三个字时,童木偶裂开嘴,让我第一次看见他真实的笑容。这碑却不仅仅是为他而立,对于整个慈悲山城,对于过往与未来的所有光阴,都需要这一份警示意义。
童木偶可以回乡了。在他要回的那个早上,我将存着十万元的一张银行卡交给他,说是他当模特儿的酬资。这次,我看见他的眼泪像河水一样汹涌而出。他的泪和他的笑一样,令我欣慰。这个人回来了。
我告诉向文登,决定不再去寻找白珍珠了,因为已经不必了。
犹如喜儿曾让我获得启示,童木偶也说过一句惊心动魄的话。
他说,这桥呵,用什么样的石料,建成什么样式都不关紧要,要紧
的,是里头要有良心。
向文登拿出喜儿送给我的礼物。前几天,他曾回去一次白丘,
临走的时候,喜儿让他转交给我。这个孩子,他提前知道,你不会再去了……可是我却以为……向文登怅然若失。我相信他此刻感情的真实性。他说从没有女人这样打动过他的
心,这话我也相信。但他的感情如彗星一样耀眼而短暂,眨眼间就会销匿天边。他所在的这个地方,风不允许任何存在成为长久,而所有的存在都无法不适应风。我不必为他感怀。
喜儿的礼物是一幅画,画在对折着的一张薄纸壳上,由两部分组成,一侧是一棵大树,就是树枝直指着他窗子的那棵大槭树,树下站着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儿。男孩儿的前面是一条蜿蜒延伸的土路,男孩儿朝路爬来的方向久久遥望着。那分明就是他。我看着,笑了,摸出铅笔,在下角注上两个字:思念。
另一侧,是一个花儿的海洋,世界上所有的花儿都来这里集结了,牡丹、芍药、向日葵、木棉、荷花、菊花、梅花、野玫瑰、星星草、铃兰……所有的花朵都开放在春天。在花朵和春天的中心,笑吟吟站立着一个裙裾飘逸的女人。尽管那是一个动画片上摹下来的仙子的形象,但我知道,喜儿的心里,那是我。
向文登抱歉地笑,说你看这孩子,画了些什么!不同季节,不
同地方的花儿,怎么会开放在同一个画面上?竟然还有野花!我端详了一会儿,又笑了,铅笔朝旁边写下去:愿所有花朵开满你的春天。这是喜儿给予我的至深赞美和祝福。我写着,笑着,笑着的脸上,凉凉地,有泪珠儿滑落。我去买来厚厚一叠图画纸,一大捆绘画铅笔、蜡笔,一个有着
漂亮的墨绿颜色的写生架,交给向文登,让他带给喜儿,算是我的回赠。我知道这些东西的徒劳,对于一个孩子,对于喜儿,最有意义的礼物,是妈妈。但是,我能做到的,只是这些了。喜儿,请原谅我。
告别之际,我请求向文登答应,无论如何,不要让喜儿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宁可让他以为,最早,他是一个被亲生父母包在襁褓中丢弃的婴儿。
风又将我托起来了,我又将远行。愈去愈远了,我飞翔于清风之中。心里忽有闪念,上苍赐疼痛予我,就是为了让我能够体谅别人的疼痛,那些喜儿、童子,那些童木偶和喜儿的妈妈,上苍让我以自己的疼痛体谅他们的疼痛。
慈悲的上苍呵!
(刊于《大家》2009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