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棵
请亮出拇指和食指,捏住世上最美味的薯条。感觉到诱惑了吗?来自薯条的诱惑,我先不说惊慌。你的嘴,饥饿的嘴,开始成为诱惑的俘虏吧,张开,对!张开,向藏在拇指与食指间的薯条凑近。咬住那美味没有?嗯!现在,听我的口令,我数到三,你的手指就放开薯条,食指和中指用力张开:指节抵住齿龈,猛地向上下扩张。哈!看看你那张被撑住的嘴,被两根指头控制的嘴,这就是饥饿的宿命,美食背后便是阴谋。再假设两根指头突然变成了一根柔韧的钢钎,正中系上了绳索。有人开始向空中拉动绳索啦。你看看你,就这样被吊起来了吧?越升越高,与天空融为一体。
鱼就是这样被人降服的。卡,那个叫做卡的东西,就是那根藏有阴谋的钢钎。
父亲春天的时候跳上船,扬起竹篙,沿着河道西行而去。据说他去了三十里外一个叫包齐的地方。包齐盛产柔韧的芦竹,它们稍后将与卡密切合作,成为捕捉鱼的武器构件。在包齐的河边,父亲把镰刀取出来,割下春天第一茬的细芦。几天后他回来了,船舱里载着一捆精心挑选的芦秸。母亲匆匆从屋里奔出来,将它们抱到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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场上,对着阳光一根根晾开。夏天还没有来,一切都能有条不紊。在细韧的芦竹被阳光晒干之前,父亲要去制作那些精美的卡了。
制作卡要用上等的毛竹。一段毛竹只能削出十几根卡,没有办法,削制的过程总伴有太多的失败。通常要先把毛竹切成一小片一小片,毛竹的内胆韧度不够,不适合制成卡,最外的表衣过脆,也要弃之不用,能用的只能是中层。父亲去林埠买来毛竹,就着美孚灯,在静夜里削卡。右手握着削刀,左手捏着竹材,指法娴熟,力度适中。一根根卡出笼了。它们缝衣针般粗细,一公分长短,两头尖尖,状若牙签,却有牙签无法具备的韧劲和力度。
卡削好了,芦秸也晒干了。父亲和母亲双双坐在堂屋前。母亲剥去那些包着芦秸的芦衣,将洁净的芦秸交给父亲。父亲举着剪刀,眼睛紧盯芦秸,将它们剪成一个个小小的圆套。在某些闲下来的夜晚,他试着摸出一粒芦套,一手将卡捏成U状,另一手的芦套对准卡,将它套牢,使卡成为一个稳固的U。父亲和母亲望着那U,相视而笑。
余下的事情,就是烤制鱼饵了。鱼饵的原料由麸皮和精面和成。烘烤成片,晒干,再切成小小的长条。把细小的饵经由芦套塞进卡肚,那就是一只完整的卡具了。在卡的屁尖上系一段线,再把无数段系好卡具的线系到一根长得不能再长的线上,将它们投进河里,鱼的末日就降临啦。
我不甚明了的是,那根系有无数卡具的总线那么长,每天周而复始地使用它,投进水里,再收上,如何能做到从不缠结呢?母亲诡秘一笑,说,这就是本事了。又凝住眉头,大声说,早晚有一天,你都要学会这个本事。
我并不畏惧这个本事。如果这是一门生存必修课的话,我甚至对它满心期待。河流像一道缀满密码的符,从我家的门前穿过,一往无前。它从哪里来,到哪里去?这是我最想弄清的一些问题。学会那个本事就可以顺着河道一路前行,觅得那些问题的答案,那又何乐不为呢?
母亲却沉默了。春天将尽,农忙已过,卡鱼的时机已经到了。母亲和父亲一前一后,蹑手蹑脚地走出家门,一步一回头,向门前的河边走去。天色微明,他们轻移的影子悄无声息。父亲说,走吧。母亲说,哎。他们上了船,一个坐进船篷,一个握着竹篙立在尾舱,竹篙起处,水波荡漾。就这样,父亲和母亲撑着小船从家门前的小河起程,途经许多大河小河,去很远的地方去卡鱼了。他们离家的那个早晨总悄无声息,待我醒来,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大哭。这时往往一个老迈的女人会及时走进我家。那老妪年近七旬,面目狰狞,有一个极其怪异的名字:芳补人。这就是每年夏季卡鱼期到来后我的生活:父母亲撑着我家那条褐色的木船去很远的地方卡鱼,一去就是两月有余。他们把我托付给隔壁的老寡妇芳补人。对于这样一种生活,我本能地排斥。
我终于弄清了父母每年出船的规律。后来的一个夏天,我夜夜提高警惕,亦睡非睡。出船的那个早晨终于来了,父母亲在晨曦中摸索着走出门。突然,我尖叫着从他们身后奔过来。一步跃过他们,率先跳上小船。我说,带我一起去。母亲愕然望着我,又望望父亲。父亲说,小孩子家,去了碍事。母亲说,儿!你回吧,我们很快回来。我大叫。不。父亲乘我不备,一把捞起我,将我拎到岸上。竹篙抵住河床,船飞速离去。留下一个孩子站在自家的河堤上孤独地啜泣。
为了尽到一个寄养人的责任,芳补人在收养我的第一天会和蔼地抚慰我。内容却是恐吓式的。她会给我讲一大堆与河流有关的事故。她说你知道狮子吗?我摇头。你不知道也没关系。她将两手中间三个指头屈起,余下那两指却异常地跷起。她就这样将两手支到耳朵根子上,同时张大嘴,喉腔里轰然起声。我大骇。她放下手,闭上嘴,开始抹眼泪。有一对父子,夜里在船上睡觉,来了一艘货轮,一下子就把渔船撞沉。他们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就被河水吃掉了。
她说的这对父子,是她的丈夫和儿子。这件事母亲曾对我说过。我装作不知道她在说谁。芳补人继续道,有个女人,肚子饿了,去蛮子的地里刨了一个红薯。还没来得及把红薯擦干净塞到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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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蛮子就跑出来了。几个蛮子又是锄头又是扁担的,一晃眼的工夫,就把女人打死了。
她说的蛮子,是指村里这些去外地卡鱼的人必将遇到的异乡人。那个被砍杀的女人亦是我们村里的,我母亲也曾说起过她和发生在她身上的这件事。芳补人所说的,都是村里广泛流传的一些卡鱼人的重要典故。
芳补人又开始大肆渲染更多的恐怖之事。她谈到夜间的河流,说它们看起来像一口棺材,蛇随时会爬进船舱,水獭力大无穷,趁大人熟睡时将婴儿拖入河底,在耳朵、口腔里塞满淤泥,致其瞬间窒息而死。有时候,河妖化成女形,伸出红彤彤的舌头吮吸精壮男人的阴部,男人们魂飞魄散,行尸走肉般跳下河,涉水向前,直至水流没顶。
她说得每每令我毛骨悚然。她本意所在,是想告诉我河流是可怕的,所以我应庆幸没有与父母一同前往,快乐地与她共度父母不在身边的这段时日。她忽略了一个孩子的好奇心。对一个孩子来说,好奇心大于一切。她说的愈加恐怖,我愈加好奇,向往亲身涉足各种河流的愿望愈加强烈。我战栗着,望着黑色夜空,奔出芳补人的屋子。
河流是有声音的。它的确是有声音的。还有气息。听!它在呼气。再听,它说话了。当然可以说,那是水里的鱼,长在河边的树的根须,迎着水流摆动的水葱,在堤上筑巢的螃蟹,一阵掠过河面的风,是它们在组成河流的律动。但在一个孩子看来,首先因为河流,才使得河流身边的事物勇于发出各种响声,没有了河流,一切也许都不会存在,所以河流是最具神秘力量的。它让人神往,叫人捉摸不透。
一些晴朗的日子,我喜欢找一处堤岸较高的河边坐在那里。一坐就是半天。这使我成为芳补人嘴里一个喜欢玩失踪的孩子。在我父母卡鱼归来的第一天,她立刻向他们愤愤不平地控诉我这个怪毛病。她说你们家这个混账孩子,动不动就不见了。你说说看,要是他真跑掉了,我怎么向你们交代?你们可得把他看好了。
父母亲迷惑地望着我,照例要指责我一顿。我不说话,思绪飞向坐在高高的堤岸上的那些晴日。我记得在那些时候,我看到了从来不曾见到过的山,它们层层叠叠,千峰万壑。我还看到了父亲及村人在异乡卡鱼的样子,他们看起来很沉默,动作缓慢,金色夕阳从他们肩膀上淋下,野鸭惊叫着飞过树丛。我记得最清楚的一点是,有一次,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心里会想很多事。那么别人会不会也像我一样在心里想事呢?如果大家都一样时刻在心里想事情,那么这个世界上该有多少人在同时想着心事,而这些“想”是别人无法看到的,那么这世上该有多少人们无法看到的事。这种推理让我讶异,使我被一种莫名的恐慌席卷。我瞪大眼睛望着父母。他们看不到我的恐慌,歇息去了。
父亲坐在床沿上,母亲站在一边。他们将出船几十天的所得抱出来,花花绿绿的纸钞、硬币一骨碌倾落在床上。他们不说话,专注地数着钱。对他们来说,这趟出船所得的数量决定着这一年的生活质量。他们要用这些钱去黑市里买米面和油盐酱醋。最重要的是,他们要把大部分的钱攒下来,一年攒一笔,留待日后盖一栋厨房和卧室分开的大瓦房。他们考虑的全部是实际的东西,不像我。我和他们没有共同语言。我在等待能亲历各种河流的那一天。
父亲在春季农忙的时候摔折了腿。母亲背过身子,尽量不让邻人看到她脸上的焦虑。她望着父亲的伤腿说,这不完了?眼看着夏天就到了。看你这腿,一时半会儿是好不了的。卡鱼怎么办?过了夏天,水凉了,人成天在河里蹿,不冻死才怪,想卡都难了。难道今年不去卡鱼了吗?那怎么行?
这是一九六五年的夏天,我九岁了。我站在母亲身后,尽可能地去感受她的忧虑。自然而然地,我哭了起来。母亲回过头,茫然看了我一眼。直到那一刻,我还没有意识到,我与河流接近的机会已近在咫尺。我拿起扫帚,让自己看起来早熟和懂事。我用力扫着地,一边用眼睛的余光打量父亲和母亲,希望他们因我的勤快忘掉愁苦。母亲突然转过身,直直向我走来。阳光穿过堂屋的大门映照着她,她背光的脸甚为深沉。你父腿坏了,让他在家歇着。儿!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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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了!跟我一起走吧。母亲看着我手上的扫帚,不容置疑地说,走!我们娘俩去卡鱼。
对我来说,童年时代最奇异的一次旅行就这样开始了。起因很简单:父亲被突如其来的腿疾锁住了脚,母亲临时任命我为她的卡鱼助手。但我除了玩心,什么都没有准备。我丝毫意识不到,此行我重任在肩。
母亲高高卷起袖子,两手交替收举竹篙。船像一只笃定的健鹅,昂首从河面一掠而过。竹篙带起水,随母亲挥舞的手四溅,一些跳上母亲的臂肘,流湿她的身体。夏日刚至,阳光此起彼伏,映衬母亲脸上肃穆的表情。我坐在船篷里,眼睛始终不曾离开过外面。河流曲里拐弯,忽细忽粗。水流时急时陡,近岸水里的菖蒲,岸两边的庄稼、树、村庄倾巢出动,纷纷涌现,我失去意识般大声吞咽口水。对我来说,行船的过程太壮丽,太神奇了。
船行两天后,风大了起来,天空亦变得混沌。我闻到一股异样的气息,它们浑厚、茁壮,又不乏狡黠。我本能地感到了某种惊恐。却有一种让我欲罢不能的吸引力,将我屈曲的腿扯直,我从船篷里钻出来。我听到来自心脏的快速跳动声。母亲说,回去,大河到了。我站到母亲旁边的中舱,问,大河?船一个摇晃,我险些失足掉进水里。母亲勃然吼道,回篷里躺着去,大河到了。
我知道母亲在说什么了。在先前那几年,当我只能做一个对卡鱼生活一腔梦想的孩子时,芳补人一再跟我说及大河。正是这条大河,吞没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在我从前的想象中,大河是一头吞食人体的巨兽。为什么村里人明知它如此邪恶,却偏要向它投怀送抱呢?这就是命。村里人的宿命在于:大河以北的河流太过瘦弱,资源贫乏,而大河以南,富庶得连河水都营养充沛,在那里的河流里,鱼虾密集的程度超过河北十数倍,要在两个余月的有限时间里突击获取一年的生活费,除了大河之南,别无选择。
母亲说,儿!现在过大河了,你去篷里睡觉去吧。别惊着了。我问,过大河要多久?母亲说,你别管,睡你的觉就是了。
我不。
母亲一竹篙甩将过来,待要抽到我时,迅猛地收住篙身。她厉声喊道,叫你睡你就睡。
我耍起倔来,梗着脖子在她身边立着。母亲收起竹篙,捉住我的两腋,几步将我提进船篷。哗啦一起巨响,船篷被拉下,阳光被阻隔在视野之外。世界突然缩小成船篷里的逼仄天地。我只得躺下,将耳朵抵在舱底。
在先前向大河行进的两天里,水流是清脆的,像清晨锐细的鸟语,在天空划着优美的弧度,轻逸地游进我的耳膜,而现在,水流声变成粗壮、雄浑,不凝神辨不清它的声调。我的耳道里是绵绵不绝的嗡隆之声,却有一些无法言明的异声,像来自史前的足音,叫人捉摸不透。我带着团团兴奋、一丝惊恐,昏昏然地,慢慢睡去了。
醒来已是翌日清晨。舱底的水流声又恢复了早先的温婉、空灵、清幽。船篷不知何时被拉上了,母亲疲惫地坐在舱尾歇息。我揉揉惺忪的睡眼,待适应了光线后,我看到一派与我的家乡迥异的南国风光。河水碧绿,上面漂着些金鱼藻、水蕴草、水鳖,河道两边是东一堆西一堆的野茭白、水蕨、菖蒲、水葱,岸边遍布果园、树林,时常可见骑着自行车的年轻男孩女孩回着头在土路上穿过。仍然是夏季初醒之时,阳光却格外刺目。我问,这是什么地方?
加南。
母亲说,儿!我们要在这里两个月。
加南,喔!加南,这就是母亲和父亲往年每个夏季都要来游弋一番的异乡。现在,它是我的天地了。我深呼吸,觉得加南的气味很好,它如此陌生,却分明有种我期盼已久的亲切。
我对母亲的不满是在来加南十天后开始的。竟不是因为母亲苛刻地要求我迅速学会作为她卡鱼助手的相应技术,而是因了一些食物,起先是一根油条,接着是一草帽的梨,致使我终于怒形于色的是几条未能下锅的鲫鱼。
事实上对于劳动,起始我并无抗拒之心,尽管母亲的要求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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么的过分。我甚至是极其合作的。在我看来,是母亲给我提供了一个展示我过人天赋的机会。要知道,卡鱼的一系列技术,是属于成年人的,而当一个九岁的孩子在这方面表现出与成年人同等水准的能力时,别人的惊叹可以想见。母亲的苛刻正好使我可以不断享受到别人的惊叹,所以我从未对母亲的苛刻提出异议,至少在加南的起始半个月是这样的。
那些对我发出惊叹声的人,是同时来加南卡鱼的同村人。每个夏天,村里人分头出发,互不干涉,但目的地都是加南。加南河道再多,也无法阻止穿行在其间的同村人之间的碰面。偶尔,我和母亲会碰见一条村里的船。母亲和那船上的村人随便闲聊几句,错身相向过去了。那些有限的闲聊中,最集中的主题,现在是村人对我的惊叹。
他们是这么说的,有芝,你家蝈儿太聪明了吧?有芝,他哪是个小孩,这是个大人。导致他们赞美的直接原因,是我的穿卡技术。在加南,我与母
亲很快有了明确的分工,我主管穿卡,母亲负责放卡和收卡。每一次,当一条船与我们错身而过时,我一定端坐在中舱,娴熟地穿着卡线。一个娴熟的小孩,由不得人不赞叹。
现在我终于弄懂那个困扰我数年的秘密了,穿卡的秘密。那根系有无数卡具的总线那么长,每天周而复始地使用它,投进水里,再收上,如何能做到从不缠结?要学会这个本事当然是有难度的。但再难的事都有步骤和技巧。只要熟习了穿卡的步骤和技巧,这秘密便不再是秘密。
穿卡的步骤是这样的:准备一只竹盘(圆形、平底,直径一尺),另一只同样的竹盘里当然放着昨日使用过的那一副卡线。人坐在两个竹盘之间,右手提起这副卡线的头,匀速拉动卡线,将它拉至空竹盘上。总线上每隔两米,就是一段系有卡具的线段。遇到线段时,停下,左手捏住卡,将之捏成U状,右手拾一粒芦套,将U稳固,再从碗里取一只硬条的细面饵塞进其间。将穿好卡饵的这段线拉进空竹盘。如此纷纷将线拉进空竹盘,直到空盘成满盘,满盘变空,一盘新理好的卡线顺利完工。当然,极重要的一点是,向空盘摆线是讲规范的,摆成什么形状,决定着后面下卡的顺利程度,稍微摆得不好,就容易在下卡时扯乱卡线,影响放卡的速度。
排一盘卡线似乎并不难,只要了解了步骤和技巧之后,小孩也能完成此项任务。关键在于,成年人一天可以穿八盘卡线以上,而通常小孩一天能穿两盘卡线就不错了。要知道,一条船不可能一天在河里放两盘卡线。通常要同时放好几盘到河里,再陆续收上。我区别于所有小孩的是,我穿卡的数量与成年人无异,一天可以穿六盘。
有一天,我在河道上碰到了有俊。有俊家的情况与我家类似,但他家是母亲要为他添一个妹妹,无法出船。那天我清楚地看到有俊的父亲在船上叹气。他挥着竹篙,沮丧地在河的另一面对我母亲说道,你看!我们家有俊比蝈儿还大一岁,可他一天都穿不完两盘卡。今年这一趟放卡,我们家算是白来了。
母亲隐隐地笑,用沉默这种更高明的宣传方式为我的事迹推波助澜。那个时候,我满心洋溢的充实感,几欲使我叫出声来。但我装作羞涩的样子,学习我的母亲,用沉默迎接外界的赞美。
最高明的母亲是我的母亲,她采用了一种激励式的教导方式,促使我洞悉了劳动的趣味。
在来到加南半个月后,我和母亲第一次小节性盘点这趟出船所得。半月卡鱼卖得的钱数,是四十元八角六分。我们在第二天遇到有俊的父亲,有俊说,他们的钱现在还不足二十块。我和母亲像两个密谋得逞的同僚,在那天不动声色地相视而笑。
油条是韦溪镇的。韦溪镇之大,之繁华,是我所见之最。我从未见过如此人流湍急的镇子。一拱宽阔的水泥桥横在镇子中央,到处都是摊点,连桥与河之间倾斜的陡路的上部都摆有卖菜的小摊。母亲把前日卡到的鱼从舱内舀到网兜里,高高举过肩膀,提醒韦溪人注意她手里活蹦乱跳的鲫鱼。男女镇民蜂拥而上。在那一天,我们用最快的速度卖完了昨日的鱼,且鱼的价格史无前例的贵。早早卖完鱼,那么这一天的卡鱼工作就可以提前开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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讨厌的是,韦溪桥边的油炸食品铺粘住了我的视线。这就是命啊,如果它们不在桥边,该有多好,偏偏它们就在视线之内。
我从未郑重吃过一根油条,至少我九岁之前的记忆与它无关。现在,油炸食品铺在我的眼前搔首弄姿,热淋淋的油气,充满被炸熟的米粉、面的香味的油气,一路向我狂奔而来。我想坦白的是,在那个早晨,我几乎没有听清韦溪人与母亲讨价还价的声音,我对身边这些对鱼充满占有欲的韦溪人视若不见。我的眼睛里只有那些香喷喷的面食。我把对众多面食的兴趣提纯,最终让兴趣定格在那一条条金黄、饱满、修长、多汁的油条上。我想母亲就算听不到我吸溜唾液的怪声,也该意识到我的失态,她一向那么敏锐。
母亲却装糊涂,在我看来是这样的。韦溪人散去,母亲低下
头,专注地提起塑料勺子舀掉舱里原来养鱼的水,后草草看了我一
眼,就解下系缆,离开韦溪桥,向清寂的河道开进。
我失望之至,听到肚子里的饿鬼苏醒后的怒吼声。我第一次意识到,母亲如此抠门。仿佛我不是一个应该被她用心呵护、关爱的孩子,而是一个为她所用的工具。我为什么要那么卖力地替她穿卡呢?我又不是她的长工。我愤怒了,但我克制着。在那一天,我只穿了两盘卡线。母亲并没有对陡减的穿卡数量提出疑问,这恰好说明她洞悉我的不满。
现在梨出场了。它发生在来到加南的第十九天。梨在加南的另一个镇子边上。这个叫青虚镇的地方盛产肉梨。是下午的光景,我们收完一副卡,把船系到河沿休息。一个戴草帽的老头向我们的船探了一下头,想必他看梨看得无趣,见到一个青年妇人便过来搭讪。那老人佝着背,之字形走下河滩,哼哼唧唧地唤着什么,一忽儿就蹲到了与船垂直的河滩间。我越过他,清醒地看到二十米开外的梨园里硕大的梨。我又开始咽唾沫了。
那老人不说话,只笑,望着对面的青年妇人和她的孩子。忽而他折过身子,回到梨园。稍许过后,他回到了原本蹲着的滩上,先前戴着的草帽被他托在手上。吃梨吗?小孩。他阴阳怪气地用夹着浓重加南口音的普通话问我。
我忘记了警觉,飞快地抬头望着母亲。母亲把眼睛垂下,说,儿!我们走吧。该去下卡了。老头不依不饶。很甜的梨,你看!这么大。用你的鱼,换我的
梨,行不?母亲闻言停下。怎么换?两斤鱼,换一斤梨。怎样?母亲身子紧了一下。两斤鱼换一斤梨?一斤鱼换两斤梨还差不
多。你不知道一斤鱼的市价比一斤梨的市价高吗?
我知道啊。那么你用钱买我的梨吧。嘿嘿!我知道你们这些河北人,不会舍得花一分钱。我经常遇到你们这些河北来的船。所以嘛,我让你换,是为你着想啊。你想想,万一你的鱼死了,不是比梨便宜了吗?
你才要死。母亲说着拔起缆杆,船扬长而去。我喉咙里已百舸争流,见状大喊。不要走!梨。母亲说,哪有这么贵的梨。不吃会死?卖梨人在渐至远去的滩上张大嘴形说话。我已经听不到他的讽
刺或谩骂。太气人了,我胸腔起伏不停,强压住对母亲的愤恨,捧住竹盘,恨不得把它扔进水里。为什么母亲会对儿子合理的要求视而不见?为什么?我觉得,她太自私了。我只是她的长工,她的工具。
可我只好忍,谁叫我是个小孩呢?太阳倨傲地立在头顶,加南的河面上反射出炙热的光。夏季开始盛行,我的心躁动得离谱。我突然觉得我与母亲是隔阂的,她让我觉得陌生。于是加南的河流、庄稼、树,随处可见的陌生人倒变得亲切起来。我在想,如果我从这条船上跳出去,沿着岸爬上去,离开这些地平线之下的河流,该是个什么样的情形。
母亲不做声。卡线放进河里,又收上。她罐里的纸钞、硬币越来越多。我望着河面漂动的一团水蕴草,遥想起不能预见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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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变得很沉默。那么鱼呢?鱼总可以吃吧?我自己作为这次卡鱼生活的一部
分,作为鱼的主人之一,总可以吃几条鱼吧?母亲却说,不可以。
有的时候,她把船驶得飞快,使船下不明真相的鲢鱼跳进船舱。它们总那么傻,也只有鲢鱼们才那么傻,鲫鱼们从不,它们孤傲地潜在水面下很深的地方,被茂密的蕴草盖住,让人轻易无法发现,所以鲫鱼的价格是昂贵的,鲢鱼们在加南分文不值,个性决定着身价的贵贱。鲢鱼们那么贱,它们当然是不好吃的。但母亲只舍得让我吃鲢鱼,美味的鲫鱼与我的口舌无关,它们只能由她去卖钱。她只在我想吃鱼的时候让船飞快地驶过水面,从不打算把船慢下来,舀出几尾鲜亮的鲫鱼,满足我的食欲。
我正式向她提出想吃一次鲫鱼,是在来加南二十五天的时候。
我说,就吃两条,两条可以吗?你一条,我一条。母亲说,我不爱吃。那就一条。我只吃一条,行不行?没有回答。这是耻辱。对一个九岁的小孩来说,如此直白的请求被拒绝,
可以使自尊心严重受挫,严重到能使他投河自尽的地步。
我终于发作了,在我与母亲来到加南后的第二十五天。我端起一个竹盘,抖动着里面条理分明的卡线,伸出一只手,将卡线抖乱。在母亲还没来得及阻止之前,我已经把竹盘与卡线一并抛向水面。
竹篙准确地抽中我的后背。
母亲说,吃麸子也是吃,吃油条也是吃,不吃油条会死吗?吃
鲢鱼也是吃,吃鲫鱼也是吃,不吃鲫鱼会死吗?喝水也解渴,吃梨
也解渴,不吃梨会死吗?
我说,我就要吃油条,就要吃鲫鱼,就要吃梨。我吃麸子快吃
死了,吃鲢鱼都吃吐了,喝水喝得肚子咕咕叫。我就要吃油条鲫鱼
梨。
母亲说,吃了拿什么去盖瓦房。你不知道每到年底我们经常一分钱都没有了吗?到那时候连麸子都没钱买,你现在吃?现在吃死,以后饿死。
我气急败坏。也许待我成年后会意识到母亲在用她的狠心警告我生活的不易,帮我树立一种俭朴的生活习性,但作为一个九岁的孩子,我只知道恨。我辩不过她,但手长在我身上,我想叫它动它就动,想叫他歇它就歇。我至少有能力罢工。
现在,加南的河上是一个消极应付卡鱼生活的小孩了。他不再因一些虚空的赞美而生出无穷的劳动兴致,他只知道生活对他是不公的,因此他就没有必要顺从生活。我又遇到了有俊。有俊的父亲用力地盯着出现异状的我家的船,眼角飞出窃喜。母亲不说话。
愤怒总会激发出人的聪明才智。在我与母亲初次对垒的期间,我意识到一件从前认为理所当然的一件事,是不公的。对!母亲如此苛责一个孩子完成一个成年人的工作,是霸道的,她这么做,除了残忍,没有别的解释。
我在加南的第一次失踪,亦或说我人生中的第一次主动失踪,就这样出场了。我有明确的目的,是想以此惩罚母亲一次。不过目的本身,也不见得那么有说服力。有时候,失踪也许是因了内心里某种艰深的呼唤而已。不是么?
那是正午,我们的船停在一条狭窄的小河里。不远处有房子,大概是个镇子。眼前的堤岸上,只有农田。河沿秃秃的,不是因为贫瘠,而显然是因为附近农人的修整。抬头往上看,是些正值妙龄的玉米秆、席地而生的蓬勃的花生、密密匝匝的青豆枝,没有一棵树,这使得鸟只能在河的两岸间飞来飞去,找不到稳妥的憩息地。视野是远的,因远而寂寥。夏季正日趋成熟,阳光长满了利牙,叫人的脸生生地疼。母亲躬身蹲在中舱,一手握着瓢,从河里取水倒进锅里,一手利落地拨动着锅里的碗。每个中午,我们吃完饭,母亲洗刷锅碗,这时我通常会在锅碗的碰撞声中打起瞌睡。但那个正午我一脑袋的精神劲儿。
我装作无所事事的样子,从篷里爬起来,赤足站到船舷上,张开双臂往前走。这是我在船上唯一的游戏:像杂耍艺人一样站在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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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足五厘米的船舷,从船头走到船尾,从船尾走到船头。母亲每次见状总会吆喝我停下。她说,你不怕跌到水里去吗?跌到水里有什么好怕的呢?就算我并不怎么会水,这河里的水也并不深。我总是毫不畏惧地玩着这种在船上穿行的游戏,乐此不疲。那个中午母亲照例在洗刷的间隙大声呵斥我。我少有地表现出了顺从,连忙从船舷上跳下来,猫腰爬回船篷。不一会儿,我提着塑料凉鞋又出来了。母亲看了一眼我的手。很显然,在船上我从来都是赤足的,我手上的鞋让她觉得突兀。
我上去找茅坑。尿河里不就行了。我拉屎。上面那么大的地,找什么茅坑。我就想找茅坑。母亲抿着嘴乐了。穷讲究。她说,下次到一个十里地看不到人
家的地方,看你怎么找茅坑。
我当然不是想找茅坑的,母亲说得对,地那么大,找什么茅坑。显然她中计了。我缓缓套上塑料凉鞋,跳上岸。母亲低着头,丝毫不曾意识到一桩计划即将实施。我瞄了她两眼,安稳了一下心神,爬上岸,沿着田埂昂首向镇子方向走去。拐过一个不怎么大的弯,我望见我家的船被田地遮住了。深吸一口气,我狂奔起来。
这是加南的土地,异乡的土地,我跑得越快,离陌生就越近。我感觉到了兴奋,这使我神智大开,更清晰地闻到加南大地及大地上农作物的气息。前面出现了一棵桑树,我紧张地四顾看了两下,飞速爬了上去。匍匐在树桠间,我又看到了我家的船,母亲渺小的身体现在移到了船尾,像每天例行的那样,现在她开始为午后新一轮的卡鱼工作做准备了。我采了几粒桑葚吃掉,呼地爬下树。
我继续沿着田埂往前走,现在一户人家出现了。走过这一幢房子,前面的房子密集起来。路上开始遇到人,一个鸭尾头的女人回头看了我一眼。出现了一座桥。我停下来,骑在桥墩上。太阳躲在房子们的后面,让人深感诡异。我在桥墩上坐了很久,想象着母亲越来越焦急的脸。我在考虑着要把这个凶恶的游戏做多久,我并不想一味把它做下去。只要能让母亲焦急过一阵,我就心满意足了。可是,这异乡静静的黑色瓦房、房后的草垛、窄路上稀少的行人、头顶阳光普照下的清明的炽白、几近无声的这段正午时分,这一切组成了一种让人迷惑又迷离的氛围。我是谁呢?人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正在想着心事,世界上的别人也在想吗?母亲在想吗?远方的折了腿的父亲在想吗?一种无力探究结论而造成的恐慌感使我伤感,我脑子变得一片空白,不再记得此行的初衷,只一味地沉湎在那些情绪里。
一个比我略大的男孩在桥的另一头出现了,起先是他的笑声,然后是他的头,和蹦蹦跳跳的身躯。发现了我,他遥站在桥的那个端口,审视我。又一阵笑,另一个男孩出现了,看起来年纪与我相仿,但明显要比我高。突然,又出现了一个更小的男孩,和一个大女孩。三男一女四个孩子,就这样齐刷刷在桥头站了一刹那,接着慢步直向我这边走来。他们的步子在加快。即将到我身边的时候,他们已经是跑了。
他们像训练有素的士兵一样,自觉地在三个方向分别站好。这很奇怪,难道在一个陌生小孩面前,连孩子都有迅速站成战斗队形的本能?起先出现的那个孩子伸出手,毫不客气地一把将我从桥墩上拽了下来。在跌倒之前,我其实还没有意识到他们想揍我。我甚至失神地望着那个最小的孩子,觉得他长得真漂亮,要能过去摸摸他的脸就好了。当然,我很快意识到自己正陷身危机。四个孩子开始以我为中心向内聚拢,包括那个小女孩。他们嘴里说着加南土话,速度太快,使我听不甚懂。我终究还是灵敏的,在他们的拳头还没来得及捣向我之时,迅猛地一跃而起,突出重围。我吓到了极点,连回头的时间都没有,只知道跑。他们追了几步,觉得无趣,停了。我站在安全距离上,回过头来打量他们。一个男孩在对我掏他裤裆里的鸟,另两个男孩望着那个放纵的男孩又笑又叫,女孩捂着嘴弯下腰。他们只是在跟我做游戏而已,但很显然如果我没有及时脱身,这是一场暴力游戏。现在游戏回归它纯粹的娱乐功能: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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们乐不可支,不再有追逐我的兴趣。我转过身,往人烟稀少的田埂上走。
我没有走来时的方向,而是朝另一个方向走的。农田又开始广阔,河道上偶尔有干涸的小小岛陆现出。一个很大的男孩正站在漂满蕴草的水流里,一动不动的,不知在看着什么。他左边是一头牛。他是放牛的吗?我竟然忘记了先前被陌生小男孩的攻击,向那大男孩走去。这一次没有危险。大男孩冲我笑。他竟然是个矜持的人,需要我这样一个九岁的男孩主动说话他才开腔。我试着用刚刚接触的加南土话跟他聊天。也许这个温厚的大男孩使我放松,我的加南话竟说得近乎地道,这真是奇怪。大男孩一定没有把我当成外乡人。我们齐唱了一首歌,然后我说我回去了。大男孩点点头,不说话,目送我走了。
我心情好,轻车熟路地奔回小船。母亲在拍打自己的腿,出手很重。你死哪儿去了?拉个屎要那么长时间吗?她伸出掌,要掴我。终究还是没掴,说时迟那时快,撩开竹篙就把船撑离河岸。快穿卡!抬头看看太阳,今天一天要被你耽误了。以后别乱跑了。要是刚才我船撑跑了怎么办?
她一边撑着船一边吓唬着我,竟说到了鬼喊魂的事。她说,要
是夜里,人家喊你你都不能应的,一应,有可能是鬼在喊你,就把
你魂喊走了。你就等死吧。你还敢乱跑。
我得意地窃喜着,装作很委屈的样子。毫无疑问,我对母亲的不满,是那么的浅,只需一次恶意的捉弄,那些不满就悉数烟消云散。我感觉到,卡鱼生活其实是趣味无穷的。我愿意它的时间延长,不止两个月,最好是一年四季。
母亲说,她看到了父亲。这是来加南一个月后的上午。母亲清晨摸黑去常虞镇的早集卖鱼,回到船上时,太阳刚刚爬到常虞镇的桥孔的顶端,颜色稠红,正是早上的时光刚刚苏醒之际。母亲这么回顾她的奇遇,她说,她正被三四个常虞人围在中间,讨论着鱼的价格,这时隐约左近出现一个极熟悉的声音。母亲闻声侧过头去,看到一个瘦长个的男人正好也向她看来。没来得及看清那人的脸,一阵人流就将那人遮住了。等这阵人流断了,她凝望先前发现那人的所在,那人却不见了。母亲说,虽然那人的身形只在她眼前晃了一下,但她仍感觉他太像父亲了。
父亲怎么可能突然出现在离家几百里地的加南呢?最合理的情形是,他始终卧病在家。
奇怪的情形三天后又发生了。我和母亲正在一段河道上收卡,她一抬头,看到这段河的尽头有条船,船上一个男人的朦胧身影,与父亲别无二致。这次母亲及时喊了我。看!那不是你父吗?我蓦地抬头望去,两三百米开外,的确是一个与父亲身影像极的人。我喜极而喊。父!太奇怪了!我的声音未落,也许那船正处于河道的拐角,它倏忽不见了。
见鬼了吗?母亲在空落落的河道上问我。她问我,我还问她呢?何况我那么小,更有理由表现懵懂。
这就是幻觉吗?有所思,便有所幻。当天夜里,母亲紧张得睡不着。她说,肯定不是你父亲,是菩萨在提醒什么?难道你父出事了?
我们一下就想到父亲的腿疾。在出船的那日,父亲正好痛得在床上滚来滚去。到那天为止,他的腿已伤了三十七天。伤筋动骨一百天,何况父亲是小腿骨折。但一年一度的卡鱼期不能漠视,所以父亲病得再凶,也不能系住要出行的船。不管怎么样,人反正是不会死了,这就没问题了。母亲当时这样说。父亲也点头称是。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央请芳补人有事没事到我家去看两眼父亲,在他够不着水的时候,帮他倒上一碗水。除此之外,别无所能。
父亲的腿现在怎么样了呢?母亲望着夜色中抖动的水面失神。菩萨保佑他吧,也就只能这样了。
第二个夜晚到来的时候,母亲对父亲的挂记减弱了一些。她自嘲地笑了。父亲那么硬朗,一个小小的骨折能耐他何?有什么问题呢?没准等我们的船靠到家门口的时候,他都已经能够一蹿老高,过来迎接我们了。母亲说,想都是瞎想,通常什么事都不会有的。但人啊,人真是怪!拿自己没办法的,总是会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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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也会“想”吗?我问母亲。你说什么?我说“想”。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母亲开始给我讲一些与“想”有关的记忆。她说,其实她和父
亲出来卡鱼的之前那些年,她总是特别挂记我。她无疑是了解芳补人的,这个在壮年时就经历家破人亡的老妇人脑子不太好,把我交给她看护,安全性是没有保障的。但不交给她交给谁呢?合适的人都出来卡鱼了,所以只能把孩子交给芳补人。母亲说,她总是担心我不小心从高处摔下来,去河边的时候脚底一滑,掉进水里,被蕴草缠住,还有,万一哪天我到村口玩,给过路的外地人拐走怎么办?
那几乎是我来加南这段时间以来经历的最幸福的夜晚。我和母亲头对脚地睡在船篷里,这平原上的河流们在休憩,大地在沉睡,唯有岸边的不夜虫在嘶鸣,母亲对往事的回顾令我心潮涌动。我忘掉了一切,在睡梦中唱起了歌。加南的河流在天上飞舞、旋转,光滑、温热的鱼从我的掌心间掠过,时间停了,红色的天空渐渐暗下去,又明起来。第二天,我奋力穿了九盘卡。
但母亲还在惦记着幻见父亲的事。几天后她对这件事的推论变
了,她说,肯定是个坏兆头。生活中只要有怪事情出现,就可能要
出什么事。她说话时表情看似木讷,眼神中却布满惊恐。
真是不想不出事,一想什么事都来了。一条蛇跟我们的船耗上了。这件事恰好发生在母亲幻见父亲不久后。那蛇不大,一尺有余,两指粗细,底色泛青,青色之间是火红、深褚两种点状纹斑。谁也不知道它为什么跟我们家的船耗上了。起先是一个清晨我在篷里睁开眼睛,看到它蜷曲在我身边的舱角,眼珠子定定的,傲视着我。
我当时惊叫失声。母亲说,不要喊,也不要动。这是钱龙。钱龙,喔!钱龙。想起来了,先前许多次,有蛇从船前穿过
时,母亲都会惊喜地叫喊一声:钱龙。蛇是给卡鱼人带来财运的宝物么?可是现在,即便它能带来财源滚滚,也无法使我对它产生任何亲近之感。我哭起来。
母亲说,它会走的。一会儿就走了。钱龙来咱们家,高兴还来不及呢,怕什么呀?
蛇蓦地展开身躯,哧的一下蹿过船沿,没进水里的一大片浮萍里去了。
母亲说,看!不是走了吗?起来穿卡。
料想不到的是,第二天中午,我们在另一处河道上停下,正打算做饭,那蛇又出现了。这次它竟卧在中舱用来做饭的一堆柴火下。母亲掀起柴火,它腾地跃起,又穿过船帮,没到水里去了——虽然没太看清,但我还是觉得它的样子与昨日那蛇无异。
第三天它是在晚上出现的,这次是我们准备睡觉时。掀开被单,它从竹席上弹了起来。在船的几个舱室间游走不止。看起来它也惊恐着,跟我一样。这次由于它在舱里逗留的时间够长,我看清它正是先前那条蛇。
母亲在紧接着到来的一天,途经一个镇子时,上去买了几炷香,在锅盖上支了个碗,碗里搁了些土,将香支好,点燃。她跪下身去,念叨。
看来对于蛇,她也是害怕的。钱龙也许只是卡鱼人与恐惧斗争的自我慰藉方式而已。
河道因为那蛇,呈现出危机四伏的态势。在往常,也有蛇走岔了路,进了船,但都仅此一次,马上走了,再不出现。而这次,那蛇怎么频频光顾我家的船呢?我们辗转多处,它如何总能找到我家这条船呢?难道它在我家船底下筑了一个窝?它从哪里来?不再往别处去了吗?
恐惧在蔓延。有一天早上,它再次出现在船里,正好母亲去岸上卖鱼去了,我不知哪来的胆,飞跳而上,用塑料鞋底拍死了它。
我没有将这事告诉母亲。独自承担着这样一次猎杀带给我的后怕。我难以设想,如果告诉母亲,我刚刚杀死一个财神,她会如何叱骂我,该惊惧到何等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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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其实基本上是平淡的。也许是因为我来加南的时间够长了,对这样一种卡鱼生活已经顺应。顺应使人百无聊赖。多数时候,我变得浑浑噩噩,除了那总也穿不完的卡线能使我的心情稍作波动之外,似乎再没有能令我烦躁的事物。日子没有了烦躁,那么人就变得空茫了。我迷上了阅读不同的河流。河流不但是会说话的,现在看来,它也是有表情的。有时候,譬如在某条相对宽阔的河流之间,会出现一个小小的豁口。也可以称它为小溪,它通常不长,也许是个死口。我们把船停在河与溪的结合部,这时会看到河流的表情很丰富:在它朝向溪路的一面,是粼粼的、稠密的网格状水纹,像芳补人脸上诡异的笑容,在迎向大河的一面,它看起来跌宕、不羁,又绝不散漫。有时候,船来到一条一望无垠的、笔直的、宽阔的运河上,往往这种河的两边,寸草不生,河心间往来着大小不一的商船。这时河流的表情是潦草的,没有细节,但总体波澜壮阔,让人摸不着头绪,对它敬畏,感到害怕。更多的时候,船置身的所在,是近岸长满野茭白和菖蒲,岸上布满庄稼地、房舍的古旧的老河上——因为这些河流鲫鱼最多,最适合卡鱼——这种河由面目模糊的河岸簇拥着,被众多芦竹、野茭白、野菱角搅乱了面目,它的表情看起来是低调的、包容的,那是最随和,也最淡漠的河流。我时常盯着船舷边的河面,让思绪走失。无法确切解释是因了什么原因,我再次失踪了。
这是我来加南的第二次失踪。这次失踪严格说与母亲毫无关系。虽然我时不常地仍会因母亲的苛刻而气恼,但那终究也只是一闪即逝的情绪而已。更多的时候,我对母亲其实是依恋和敬爱的。那次失踪有点莫名其妙、不可理喻。也许我是喜欢上了加南。也许我竟在短短的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对加南有了归依感。谁知道呢?我只是个小孩,一个不理智的小孩。想失踪就失踪了,仅此而已。
现在是我那次失踪出场的时候了。那日无风,夜晚似乎提早走了出来。地点是在一个村庄间的一段小河上。我们的船系在一户人家的摊排上。母亲原本是在整理卡线的,后来她说上去跟人家买点米,便上去了。我望着渐渐不能辨析的河底的水草,等她的背影消失,一个箭步跳上岸,快速从岸上那户人家的房后走过,往西边去了。
往西,是渐渐疏朗的房舍,此外是农田和一小团一小团的树林。我一直往前走,走了将近一刻钟。在一处玉米地,我停了下来。天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有灯光在远处鬼鬼祟祟地闪动。很少有路人。我拔了一些草,做了个垫子,背着路朝向玉米地坐了下去。一想起母亲此刻焦虑的脸,我就伤感起来。我抑郁了一阵子,抱着草垫走远两步,在玉米地的尽头重又坐下。那个青年就在这时出现了。
我是被他摇醒的。高颧骨,下唇厚过上唇两倍,因脖子过长而显得极为突出的喉结,个子不高,很瘦,当他把手掌展开时,我觉得他是强悍、邪恶的。他就这样用手里的手电筒照着他的五指,使它们像鱼叉的五条尖刺,矗在我额前。我警觉地扑开他的手,站起来。手电筒晃了一下,我看清了他不伦不类的衣着:下着短裤,上面却穿了一件扣子全部解开的七成新的中山装,里面什么都没穿,那上衣如果不是捡来的,就是偷来的,否则不会那么脏。看来他不一定是刚才那个村庄的村民,也许只是个拾荒人。我撒腿就跑。那人嬉笑着,一把将我扯回原地。
哪里也别起去。你是我的了。
他抢过我屁股底下的草垫,掖住,拉起我往玉米地旁边的树林走。他始终在笑。
既然他在笑,那么我就不见得要多么害怕了。我很快适应了他的拖拽,让好奇心走到了上风。你带我去哪里?
我要把你卖了。卖给马戏团。
仍是笑着说的。他在跟我说笑?一个跟我一样突然不知道该去干什么的大人,要和一个小孩开些玩笑?
怕不怕?我马上就把你卖了。
我不吭声。
这之后他一直笑嘻嘻地跟我危言耸听。他说得最离谱的一句话是,我见过你,你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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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疯子?或者,这是个调皮过头的人?看清了我是个不需要郑重对待的小孩,于是生出了说疯话的无穷兴致?
我竟慢慢觉得这个夜晚是愉悦的。在异乡,一个怪异的青年男子,跟我说不着边际的怪话,加南的田野竖着耳朵窃听着我们无聊的对白,草丛里有蝈蝈在叫。恐怖感远小于对此情此景的迷恋感。我和陌生人坐在树林里,不再顾及母亲此刻的焦虑心境。
接近半夜的时候,我听到了母亲撕心裂肺的喊叫。我突然意识了今晚的不智,大声应了起来。树林离先前的土路不远,我只应了一声,母亲就听见了。她唤叫的频率越来越快,声音越来越近。陌生人不知何时已拉下了脸。待母亲的身影在不远处出现时,他突然将我两手挟到我后背上,一手卡住我的喉咙。
不许叫!他使劲捂住我的嘴。母亲已经发现了树林里手电筒的光,向这里奔过来。现在,她
终于跑近了我们。儿!你在这里干什么?快跟我回去。一柄刀亮在我与母亲之间,因月光的反射顿现的光芒跳动在静
寂的夜色中。不许出声!他紧裹住我,恐吓母亲。他是你儿子?母亲表情愕然,木头似的点头。他是我的了。他咬牙切齿地说。母亲说,放开他。你想把他怎么样?现在的马戏团,咳!最缺的就是这么大的孩子。放开我儿子。陌生人身上很臭,此刻他是这个世界上最劣质的蛆。他不说话
了,与母亲对峙,保持着一开始就稳固下来的距离。离开了胡说,他似乎是个讷言之人。他几分钟都无话。而母亲在想着措词。他们就这样对峙着。
许久以后,他终于笑了,像先前与我独处时一样不着边际。你
想把他要回去,也不是没有办法。他开始有丰富的表情,这一点是
母亲顿然变色的脸告诉我的。母亲说,你!
他仍在笑。母亲在抖,仓皇而凄切地望着我,又哀求地看看他。
他们在用眼神达成一个协议,这是我观察出来的。至于协议的内容,我不得而知。
几分钟后,他用自己的中山装、他自己的腰带、通过逼迫母亲而得到的母亲的腰带,加上临时搓出来的草绳,将我牢牢地绑在树上。在他与母亲双双离开之时,不忘将我嘴里的草塞得更紧一些。
母亲只说了一句。只请你去远一点的地方,别让我儿子看到了。
半个小时后,他们从玉米地里走出来,母亲在前,陌生人在后。有几次,陌生人急步上前,试图去掰母亲的身体,迫使她慢下来,母亲一甩手,将他推开。他嬉笑不止,站在一边旁观母亲神经质地解放我的捆缚。
快走!
母亲拉起我,狂奔。
慢走!不送啦!
那人在我们身后慢步往前赶着,鬼叫不止。
在回来的路上,母亲脚步飞快,好像忘了我在她身后。我只好小跑着尽量跟上她。我不明白在她与陌生人离开我的那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但我直觉肯定有让母亲愤恨的事发生。母亲快速赶路完全不顾我能不能跟上的样子,原是惹了我生气的,但我见她步态如此凛利,就不便发作了。回到船上,正是子夜。母亲仍不开口说话,也不看我一眼。在这个时候,我似乎只能变乖。我主动抢先爬进船篷,去为接下来的睡觉做一些整理。等我退身出了船篷,发现母亲不见了。
她背对着船,站在河心。月光皎洁得狡黠,照得她的头微微发出寒光。河水在响,是她在撩动它们。过了很久,她回来了,用毛巾迅猛地擦着自己。睡觉去吧!别在这儿坐着了,明天还要卡鱼。她的喉咙像漏风的窗户,把话说得嘶嘶拉拉的。这是她这晚从树林出来后和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此后,她再也没开过腔,直到天明。
第二天,母亲史无前例地睡了个懒觉。还是一个想买鱼的加南人在岸上大声叫唤,才使她起了床。舱里的鱼已死了一半。鱼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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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如果不及时把它们卖出去,它们便用死来惩治我们。很显然,上午愈演愈烈的阳光把它们晒死了。母亲仓促看了买鱼人一眼,摇晃着走到稍前的鱼舱,慢腾腾捡了活鱼到篮子里,称给买鱼人。买鱼人接过鱼,交了钱,狐疑地看着母亲和我,爬上岸去了,回了好几次头。
河流一如往常横亘在大地上,古往今来不曾有过改变似的。母亲几天后就恢复了先前的样子:快手快脚地放卡,麻利地提着网兜上岸把鱼卖掉,像跟自己的嘴有仇一样快速地吃饭,大力地挥动竹篙使船箭行在河流上。但她比以往要沉默。在她的脸上,一道男人才有的硬撇纹深深地刻在嘴角,也许这道纹原来就有,只是我先前没有注意到。
母亲的沉默使我有更多的时间与那些“想”相随相伴。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迷恋河流的声音和表情,有的时候,我盯着它们,思绪从一道道涟漪间钻进去,去往许多开阔、混沌的天地。母亲变得亲近中又有陌生,就像加南的河流与大地陌生中给我带来亲近感一样。更多的时候,我担心着母亲。即便我是个小陔,但我终究是个男人。当母亲过于刻意地表现她的强悍时,我反而看到了她的柔弱。我觉得自己有责任安抚她。我的方式却有限,只能是持续地乖巧,卖力地干活。
有一天,母亲把钱罐拿出来,又一次阶段性地盘点我们的卡鱼所得。这是来加南第四十二天。一百二十六元八角三分。母亲咬着嘴唇,睃了我两眼。这样下去不行。我来前想的是,我们至少要带回去两百块钱。还只能在加南卡十几天鱼了,得回去种地了。母亲说,我们得加把劲。加把劲你懂吗?
我说,为什么非得两百块?瓦房那么要紧吗?母亲说,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父亲是在第五十三天出现的。这一次,他不再跟我们捉迷藏,
他的船坚定地向我们的船射过来。他坐着撑船,为维持平衡,在伤腿下垫了个矮凳。为了显示他作为一家之主的权威,他即便已经将船撑到我们眼前,也不使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想象他咬紧牙关竭力使自己不笑的心情,觉得他很有趣。就是这样,在那个平淡的清晨,他不执一词地盯着母亲的脸,肃然靠近我们,将他的船与我家的船系在一起。你来帮我撑。他严肃地把竹篙举起来,送给母亲。他们始终没有对话。过了许久,在他们的眼神不小心撞到一起的某个时候,我看到他们齐齐笑了,嘴咧得变形。
对于为什么要装神弄鬼,父亲是这么解释的。很简单,他怕母亲担心他的腿,担心他没有在加南卡鱼的能力。所以他算准了时间跳出幕后。如果他出场的时间过早,很可能母亲会把他赶回去,就算最终他坚持不回,母亲也一准会成天催逼个没完。这种隐瞒其实是有相当大的难度的。首先是河流上可能的突如其来的相遇,其次一个原因,是同村这些与母亲不期而遇又曾与他不期而遇过的人,很可能善意地把他来加南的事告诉母亲。对付前者,他有的是办法,只要自己每天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则可,对付后者,就得靠他的三寸不烂之舌了。父亲说,他是几乎做过所有遇到过的村人的工作,才使得他们帮他保守秘密的。我这么大的人,待在家里闲着,多浪费啊。他说。
船是租来的,正好生产队有两条闲船,他做通队长的工作,才使他松口把其中一条船借给他。
母亲说,你的腿怎么样了?父亲说,还那样,估计要废了。母亲大惊,欲上前细察。父亲笑了。看你吓的,好多了。你瞧!他示意母亲的目光专注于他的伤腿,尔后,他颇具表演性地在不用双手帮助的情况下把那腿往上抬了抬,还由左至右轻柔地划了一个弧。母亲撇嘴,也笑。
伤个腿要什么紧呢?父亲说,只要不是死人的事,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出来卡鱼,也死不了,对吧?
母亲突地一怔,局促地望了望我,又将眼睛盯住河面。在我们没有任何心理准备的情况下,她弯腰捞起一条水蕴草,恸哭了两声,又警觉地扔掉手里的水蕴草,屏住气息,无声地张望着父亲脑后无际的天空。父亲说,你怎么啦?出什么事了?
过了一阵子,母亲故作轻松,小声说,是啊!没什么好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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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最大,世上没有什么比命更大的。父亲迟迟疑疑地问,没出什么事吧?没有呢。母亲说,我们都好,我很好,你儿也好,他聪明着
呢!一天可以穿九盘卡。真的么?父亲说,都赶上我了。从未有过的愉悦的时光出现了:父亲借来的船跟在我们自家的
船后,我们一家三口在加南纵横交错的河流里来回奔忙。因了父亲的加入,我们这趟卡鱼所得来了一个飞跃,加上父亲卖得的五十几元,我们已经有将近一百八十块钱了。现在我们是三个人,余下的十来天,挣二十块,显然不在话下。母亲再不用担心挣不到计划中的钱数了。
这一段时光几乎是迷人的。是啊,一旦我们没有太大的收入上的压力,就可以匀出心情来享受这种时光本身。我们一天不急不缓地放收三四盘卡,在天色还不太晚的时候就早早地收工。有一个黄昏,收了工的母亲嘱咐我在自家的船上好好待着,尔后她高高地在船头站起来,等待父亲的船赶过来。两条船粘在一起后,母亲一步跃上父亲的船,他们两个肩并着肩坐在那船上。夕阳如饴,我的父亲和母亲没有任何动作,只是亲密无间地坐着,四只眼睛平行望着远处。船随波逐流,像缓慢流淌的时光本身。我很快加入到他们的阵营,蹦到他们身上。河流上是沁人心脾的野菱角的芬芳。
我们的钱终于与计划中的两百块胜利会师的那一天,在我的竭
力恳求下,由父亲做通母亲的工作,我们郑重其事地炖了一次鲫鱼
吃。
有的事是需要解释的,比如吃鲫鱼。在那个顺利吃到鲫鱼的傍晚,母亲把我拉到她身边。她说,儿!不要怪我心狠。我还是那句话,吃麸子也是吃,吃油条也是吃,吃鲫鱼也是吃,吃鲢鱼也是吃,为什么还要吃鲫鱼呢?要知道,你今天少吃一顿鲫鱼,换来的可能是你的命。一斤鲫鱼可以换多少斤麸子你知道吗?日子要计算着过,要细水长流,要往长远里打算,你想想,万一到年底,我们连麸子都没得吃,那不得饿死吗?
饿死?
母亲的话无疑是偏激的,我无法认同。但那个夜晚紧接着母亲和父亲的一段回忆,使我理解了母亲的人生态度。
他们从一九五八年那些饿死的亲人说起。
母亲说,第一个消失的人是她父亲。先是腿肿了,用热水敷,拼命喝水,都没办法使肿消退。接着浮肿蔓延到了脸,再蔓延到全身,仿佛身体里刚撒过许多酵母,使之不断膨胀。当然,大家很快就知道母亲的父亲得的是浮肿病,因为之前这种病已接二连三在不少人身上发生。绝望笼罩了母亲的家人。树上的皮早被刮净了,河里那里原本给猪吃的水蕴草、紫萍、莕菜都给捞光了,就连家里唯一的一条老式牛皮腰带也在某一天被大家煮了一锅汤,很稀罕地被一家人围在一起分喝掉了。除了等死,似乎大家再也不能做什么。于是母亲的父亲,在一个黄昏,理所当然地死掉了。
然后是母亲的大伯、叔叔、母亲,连着六个亲人,在极短的时间里消失了,再也没有人能见到他们在自家廊檐下走来走去的样子。母亲说,除了烧香,对苍天磕头,再不能做什么。烧香、磕头,但死亡仍持续不断地发生,所以烧香、磕头,也许只是种自我抚慰方式而已。人要死,天都留不住。母亲说,有一次,她从地里回来,途经我一个叫春红的堂婶家,一时内急,停下脚想在春红家的茅房里小解。正巧春红刚刚小解完。母亲说,这是她唯一一次亲眼目睹一个人在瞬间死去的过程。只见不久前得了浮肿病的春红刚站起来,突然跌倒下去,整个人抽搐了几下,就死了。几根稻草因她死前的滚压,还在颤动着。但可怜的春红已经死了。母亲说,就那一次,她恐惧到极点地意识到,她也是会死的,随时随地。她身边所有人都随时随地会死。
那时候我在哪里呢?我问母亲。
父母亲面面相觑。
那时候,你两岁。你什么都还不懂。他们只这么说了一句,便不再说我,继续饥饿的话题。
现在轮到父亲回顾。同样是铺天盖地的死亡,饥饿的魔鬼导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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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死亡大戏。同样是短时间内痛失亲人的悲痛。父亲说,唉!所以,所以啊,母亲开始总结了。只要不死,成天吃麸子,又
有什么打紧呢?儿!休怪我心狠,我是怕了。那时候我在那里呢?很奇怪,我对这些在我已经出生后发生的
死亡之疫没有任何记忆。你怎么会有记忆呢?那时候你才两岁。直到十几年后,我才慢慢知道,在那个有炖鲫鱼陪伴的幸福夜
晚,母亲和父亲出于一些可以理解的原因,向我隐瞒了一个关于我的重大秘密。当然,那个秘密,是在后来的日子里,借由类似芳补人这样的邻人不经意间说出的某句话、某个眼神,以及我自己有意识的一些追问,一点一点地透露出来的。父母亲在那个夜晚隐瞒掉的,是我的身世。
据说饥饿的魔影在家乡大地上据守的那些时候,村里人纷纷撑起小船,拥向加南。古往今来,加南始终是家乡人的福地,他们在每一个夏天离开家乡,来加南卡鱼,换取一年的生活所得,这种情形持续了不知多少年。一切似乎都是按部就班的。在加南和家乡之间,村里人找到了很好的平衡生活的手段。但是那一年,就连加南,原本富庶的加南大地也几近崩溃:地荒芜了,草净了,树叶光了,人们的眼睛绿得瘆人。
按照我后来逐渐调查获得的信息,可以将父母亲发现我的情形概述如下:
一个傍晚,母亲和父亲撑着船来到加南的一个村庄。在一处农田围绕的狭窄的河弄里,他们忽然听到一阵哭声。是一个刚刚学会走路,正牙牙学语的小男孩。他站在农田与河弄交界的田埂上,大声地哭喊着。
父母亲连忙把船靠稳,父亲跳上岸去,抱起那小孩。到处都一派荒芜,农田名不副实,如今只是平坦、广阔的一大片光秃秃的土地而已。父亲用目光丈量立足之地与远处一个村庄的距离。那村庄约在一里路之外。没有炊烟,人迹皆无,世界是死的,除了这个啼哭的小男孩。母亲也上了岸,接过父亲手中的孩子。两个人商量了一下,决定把这小孩抱到村庄里去看看。不出意外的话,这孩子肯定来自这个村庄。
不多久,他们走进了村庄。这是个有意识的小孩,毕竟他已经两岁了。一进村庄,小孩的手指就开始往前指,似乎他知道自己的家在哪里。按照小孩的指向,两个大人疑疑惑惑地在村庄里绕来绕去。最后,他们在一处人家房前停下。
一个年轻妇人的头从门里探出来,只闪了一下,便迅速没进了屋里。紧随而至的,是一个同样年纪的男人,身后还有一个超过七岁的男孩。那男孩看到我父母手中的小孩,欣喜地大叫一声,但声音未落,就被那男人拖进屋去了。
我父母手里的小孩,是的——我张开双手向屋门口的那对夫妇大喊起来。妈妈!爸爸!
那对夫妇却仓皇向我看了两眼,飞快地进了屋里,“乒”地关死了门。
我父亲和母亲抱着我,呆呆地在那人家的房前立了一阵。很快他们意识到正在发生的事是怎么回事了。在那一年,这样的事情不止这一桩,有不少人家考虑到养不活所有的孩子,会选择硬下心肠把其中一个或几个孩子抛弃。那么,显然我是个被这户人家确定要抛弃的孩子了。父亲和母亲在那人家房前又站了一会儿,抱着我转身回船上去了。
也好,正好父母亲结婚几年未育,承接下这个孩子也好。上天注定我与我父母亲有缘,他们最好不要违逆。纵然天灾人祸在即,他们也无法抵御收养一个弃儿的诱惑。
在我成年后的某个安逸的晚上,我的母亲用一种庆幸的语气对我这样说:儿!实话跟你说,那天晚上,我和你父其实也是很犹豫的。你看!我们家里那么多人都饿死了,多个小孩,就是给家里增加一些风险。虽然我们也喜欢小孩,但还是不太敢收留你。到最后,还是良心占了上风。母亲眼泪流下来,诚惶诚恐地说,那也是一条命啊!怎么苦,都要善待一个生命。命最大啊,有什么苦抵得过命的重要呢?所以,我们不能不让自己收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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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我终于得偿所愿的夜晚,母亲做了六条鲫鱼。除了盐,没有别的作料,那鲫鱼吃起来很腥,与从前母亲多次给我做过的鲢鱼的味道并无质的区别。千真万确,那是我这一生中第一次吃鲫鱼。可它,简直,简直是难吃的。我一边吃一边懊恼,尖锐的失落感使我抑郁难当。而从父母亲口中源源不断流出的关于饥饿和死亡的故事,又使我伤痛。夜那么漫长,河流上影影绰绰。我最终忍无可忍地吐了。母亲把煤油提灯拿出来,捶着我的后背,说,儿!你被鱼刺卡住了吗?叫你慢点吃,你那么快。给饿鬼缠住了吗?
煤油提灯微弱的光在河面投下一小团光晕,我看到自己的呕吐物在水里漾动。它们漂散着、晃着,坠向光线照射不到的河的深处。竟有一些小而圆硕的罗汉鱼,从水蕴草里钻出来,奋勇地向那些秽物扑过来,追逐、吞食,你推我挡。我用手抹了抹嘴,从船舷上直起身来,抬起下颌,让目光投向不明晰的远处的河面。在那个夜晚,父母亲所述使我对人生更加惶惑。死,终结了我的想象,那些已死却素未谋面的亲人为我洞开了一页想象的大门,但我的想象只能点到即止,我无法想象他们具体的模样,更无法设想他们在自家的房檐下走来走去的样子,至于他们的生前事,我更无法洞见。这是盛夏将尽的燥热的夜,我内心的骚动无法停止。
那些死去的亲人,他们去了哪里呢?他们死于我两岁之时,离现在不过七年光景,可我为什么竟不记得那一年曾经有那么多人死去?为什么我的记忆那么短浅?我也会死吗?在我未曾出生之前,我在哪里?死后我将去往的,正是我生前的所在?可它在哪里?我的目光在河面上聚焦,及至空洞。只听母亲一声惊喊,儿!你醒醒。
我发了高烧。河面上的气温将近四十度,而我的体温竟超过了
它。在一波接一波的幻觉中,我看到了自己来加南后的第三次失
踪:
我一直在跑,然后飞了起来,接下来是无尽的坠落。河水稀
薄、轻灵,围着我,却又不贴近我,我在它们的簇拥下旋转着坠下
去,坠下去。我听到加南大地上的树、房子、水流都发出咕咚咚的声音,似笑,似哭。它们看起来那么亲切,可当我试图去抚摩它们中的某一个,它却徒然不见了,让我觉得它们是根本亲近不得的。我只好朝天上看。一支金黄色的卡从我头顶垂落下来。我张开嘴,咬住其中坚硬的面饵。疼痛由身体深处传来,最后停在两腮。我看到自己被这支突然弓张的卡吊在半空。远处是巨大的锁链拉动的声音,嗖的一下,我被拉了上去。
我睁开眼睛,看到父亲和母亲跪在舱里,背向我,朝着河道一侧的农田。母亲手里捧着一炷香。母亲说,菩萨保佑我儿,别使我儿魂丢了。怪我们不好,我们不该跟他说那些事情。我儿的叔爷、奶奶,各位长辈,求你们不要缠着我儿了。我儿还小,你们放过他吧。
四天后,我终于退了烧,父母亲又烧了一次香,跪谢了天地,开始了我们的归程。似乎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满载而归的喜悦由衷地漾在他们嘴角。我躲在船篷里,心事重重地望着河流之上的田野。船行得飞快,我眼前的加南土地像流动的人的童年岁月,匆匆飞驰而去。
母亲说,儿!回篷里去。父亲说,去吧!快。我说,不。我要看。
现在我们要跨越大河了。船向北,迎浪而上,越过大河,回到家乡。父亲往手上吐了口唾沫,猛搓两下手,抓紧竹篙在船尾坐稳。我在前面引,你们在后面跟着,他将竹篙放平了,往河面上摆了两下,像拳击手出场前试一试拳套。我和母亲的船被迫甩在他身后。母亲说,你能行吗?瞧你那腿。还是我们在前面吧。父亲说,我怎么不行?撑船用手,又不用脚。我来的时候,不全靠自己两只手吗?没有我不行的。母亲少有的温柔,她将船与父亲的船撑成一条纵线,略显懒散地跨立在船尾,大河在前,她的温柔如此不合时宜,却分明又那么妥帖。
我终于与大人们成日念叨的大河对视了。在我的想象中,它应该是一头野蛮的巨兽,浪高八尺,宽广无垠,河心中间奔跑着巨大的铁皮货轮。如果不是那样,就有负于它吃人无数的传说形象。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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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的大河的确是宽广的,但它却出奇的平静。没有高大的涌浪,亦没有凶巴巴的黑塔似的铁皮货轮。它是在涌动,生生不息的样子,但它涌得舒缓、温文,仿佛河底有巨大的磁石,使大河步履维艰,呈现老态。那涌浪粗大、浑黄、迟钝,深思熟虑。打个比方,广大的加南平原和我家乡平原上纵横交错的河流就像一群灵气逼人、青春躁动、唇红齿白的年轻后生,这大河则是一个肌肉鼓突的健硕的、行动不便的巨型悍男。
我看到接踵而至的长长的拖轮队伍,缓缓行进在大河中央。汽笛声突突突地,像老年人的咳嗽,跳挺在众多的自然之声上。那视线尽头的轮队、它们并不出众的声音、遍布我们小船周围的万千涌浪,以及涌浪们的小声撞击,恍然令我觉得时光如此滞重,又如此寥落。
我一直在船头坐着,没有设想中的惊慌,亦没有激动。在那一天,我长时间让视线落在远处的水平线上。阳光给河面镀上一层虚空的白,风穿过去,去往无际远处。我们的两条船,相互扶撵着,半天后,稳稳地靠在了大河的北岸。
父亲和母亲选了一条熟悉的河弄,将船安放进去。
大河留在身后,暂时与我们绝缘。
母亲抱了柴,示意我拿几个碗跟上她。我们两个人爬进父亲的船。这是一年夏日中极其平常的一天,我们一家三口开始在船上生火做饭。麸皮沉闷的香味很快在那狭小的河弄里弥漫开来,尔后,与多年前一个小孩慌张的脸,一起从尘世中隐没。
(刊于《青年文学》2009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