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启皇帝和奶妈

书名:文学成都 作者:《文学成都.2009》编委会 字数:264169 更新时间:2019-12-13

  何大草

  一

  客奶奶被宣入宫,是万历三十三年的事情。

  此前,她一直住在菜市口南边临街的木屋里。客家是北京五代以上杀猪卖肉的屠户,两间门面,两副肉案,每天客父领着四个儿子杀猪、开膛、片肉。猪在一阵凄厉的尖叫后,最后都被像旗帜一样地挂起来,向熙来攘往的人们招摇着。她是长女,也是独生女,虽然生在屠户家,也是有个闺名的,父母叫她春桃,弟弟们叫她桃姐,等身子长了出来,左邻右舍又改口叫了她桃姑。春桃也罢,桃姑也罢,她都是有气力,也有心计的,不只是跟熟透的桃子似的,只拿来看的、捏的、吃的。她既受了宠爱,也就当了一半的家,替父母算钱管账,给男人缝衣纳鞋。闲时候,她也读一点唐人的传奇,宋人的平话,字都是母亲教的。母亲曾经是大户人家的丫头,陪过大小姐念书。除此之外,春桃还要帮母亲下厨。母亲总把卖剩的猪蹄塞满一锅,炖在炉上,煨到天晚,煨得将烂未烂,使筷子夹上一夹,娇嫩得颤颤巍巍。那汤则浓而又浓,雪白、肥腻,晚上掌灯吃饭,一家人嘴里呼噜噜山响,说不出的热气腾腾。菜市口的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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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街八巷都知道,客家最著名的有两响:早晨杀猪,晚上喝汤。

  春桃自小被厨房的水汽蒸着,也被猪蹄的浓汤养着,一直就是白白嫩嫩的。过了十五岁,她身子发了些,白嫩就变得有些白胖了。但她的胖,还是很有腰身的,动作也是利索的,一对杏子眼安放在她白胖的脸上,总闪着乌黑发亮的、温和、沉着的光。菜市口是刽子手行刑之所,囚车载着死囚过来的时候,看热闹的人把那儿围得水泄不通。午时三刻的太阳晒得人头皮发痒,心里发怵,无数贼溜溜的眼珠都射到鬼头刀的锋刃上,射出一片慌乱的光。光嗖地一闪,人头飞滚出去,鲜血喷起来,人群一齐跺脚,举双手喊:“好!”简直就像在戏园子看戏。桃姑也是逢刑必看的,而且一声不响,愣愣地往人堆前排钻。有一回血飞起来,溅到她下巴上一大滴,她竟浑然没发觉,后来就结成了一块痂。母亲见了,给她擦了半晌也没擦下来,惊问这到底是什么?她照了镜子,淡淡道,“猪的血。”

  街对门住着姓侯的菜贩,脚勤、手勤、嘴勤,童叟无欺,生意也总是兴旺的。侯家独子二郎(因为独子,所以忌奇),长桃姑一岁,虽然也算父母掌上的珠子,却是很懂得孝顺、俭朴的,最好吃一口的东西,无非刨一碗炸酱面,嚼十几瓣生蒜。只是他脸上有些麻子,右脚微跛,性格就自然腼腆。桃姑爱看杀人,他也想看,就拉了她的手,跟着往人堆里边扎。等到鬼头刀一举,他就尿了裤裆了。再一见血,就软软地晕死了过去。桃姑把他拖回家,侯父搓着手,不知道应该怎么谢。侯母叹口气,说,“这姑娘的命也忒硬了些。”但侯家找摆摊的瞎子算了命,说二郎孱弱,服硬,硬才扶得住。桃姑十八岁,侯家请媒婆来说媒,要娶桃姑做媳妇。客父、客母问了问桃姑,桃姑没有顺从,也没有不从。等到秋深了,皇上杀囚犯,客家杀肥猪,北京城南的市井小民储备了侯家的大白菜要过冬,桃姑就嫁了过去:一街之隔,爆竹还没有响完,她就顶着一顶红盖头,自己走进了侯家门,替二郎省了多少轿子钱。

  婚后的桃姑,只变了一点点,就是回娘家喝汤时,屁股上跟了跛脚的侯二郎。二郎总提着两节新鲜的莲藕、一袋又老又硬的花生米,憨憨地往汤锅里边撒。莲藕的芬芳和老花生米的油脂煮出来,和猪蹄的肉香沆瀣一气,是有锦上添花的意思的。然而,二郎不明白(也许他装糊涂),莲藕、花生米煨猪蹄,本是产妇催奶的偏方,桃姑天天喝,没有把奶水催出来,却把奶子催得更大了,就像胸衣里边捂了两只兔。兔子是要蹦跶的,桃姑的奶子就在胸衣里寂寞地蹦跶了多少年,可总也怀不了身孕。直到桃姑过了二十五岁,二郎都把念想掐死了,他老娘都撺掇着要给他娶妾了,她的肚子忽然就挺了起来,如一夜大雪后,雪地上忽然站起了雪娃娃!

  怀胎十月,二郎从不让桃姑下过炕,花生米煨猪蹄汤,都把她养得快成一条肥猪了。然而,养到立夏,已经整整十个月,桃姑却没把孩子生下来,拍拍肚皮,是一点动静都没有。二郎坐立不安,公公成天搓手,婆婆冷笑,“看你要给我等个什么好时辰?”桃姑不说话,说了又有什么用。又挨了三四十天罢,掌灯的时候,她小弟弟给她送汤来,顺便说些道听途说的事,给姐姐解解闷。“今天有个买肉的顾客说,他家骡子生了匹小马驹,可笑不?”桃姑变了色,低声呵斥,“有什么可笑的!”弟弟赶紧换了个话题,说,“今天一早,全北京的喜鹊都飞到紫禁城去了,知道为什么?”桃姑说,“领报喜银子罢。什么天大的喜事呢?”弟弟说,“慈庆宫里,皇太子的侍妾替他生了个皇太孙,九斤一十一两呢,你说怎么钻得出来呢?”桃姑笑笑,刚想说一句什么,下身一阵惨痛,就哼哼了起来。弟弟惊问:“姐你怎么了?”桃姑呻吟道,“我生了。”许多的羊水和血把炕全都弄湿了,一对双胞胎像是被山洪冲刷出来的,泊在她两股大腿的交岔处,哭着,哇哇地叫着,一刻也不停!

  二郎使称菜的秤给两个儿子称了重,共是八斤零七两。桃姑的奶子,一个儿子咬一个,憋了多少年的奶,泄闸似的朝小哥俩的嘴里灌。然而,奶水很快就把两个小肚子灌满了,甚至都把他俩呛住了,而她硕大、饱满的奶子还是发胀的,胀得酸叽叽地痛。二郎自告奋勇要替她吸一吸,但她泪眼婆娑地不答应。做二郎媳妇她是恪守妇道的,只有一件事宁死也不干,就是他吮她的大奶子:她嫌他嘴里总有蒜臭味。

  三天后,一顶黄轿停在侯家的门前,一个干瘦的老太监奉上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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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只蒙了锦缎的托盘。二郎把锦缎揭开来,一百两金元宝照得他眼发黑,差点就要哭出声来了,他何曾见过这么多的钱!慈庆宫的人访遍北京城,最后选了桃姑给皇太孙做奶妈。当然,她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但她看了看二郎,没说去,也没说不去。公公还是只会搓手、叹气,决定最后还是婆婆做出的,“去”。婆婆说,“有这堆金子垫了底,什么事情做不成?几辈子都花不完。我都替你们两口子攒着罢,我不吝用在孙子身上的。”桃姑就被两个小太监搀扶着,慢慢挪上了那顶黄轿子。那一天奇热,轿子走了一箭地,桃姑的汗跟豆子似的,从鬓角、额头、全身的各个旮旯涌出来,不住地滚,即便脸上有纵横的泪水,也都被滚滚的汗水淹没了。她把轿的窗帘撩起一小角,看见二郎正跛脚追上来,嚷着俩儿子还没名字呢,他让媳妇拿主意。桃姑把头向窗外探了探,踌躇而柔声地说道,“就叫国兴、家兴罢,啊?”

  二

  桃姑已经是慈庆宫为皇太孙寻的第七个奶妈了。北京城够大了,但要为皇太孙朱由校找个合适的奶妈,却是千难万难的事。她的孩子要和皇太孙是差不多同时出生的,也就是说,恰好是在哺乳期,而且一定是清白人家的女子,要健康,白净,端庄,而且亲切和温和。同时符合这些条件的,已经少之又少了,但最后决定她去留的,却不是太监、太子妃,甚至不是皇太子朱常洛,而是那个只会哇哇大哭的奶娃娃。前边六个千挑万选进宫的乳妇,太孙的嘴碰一碰她们的奶头,就撇开去,哇哇大哭着,用脑袋把她们统统拱出了宫。在桃姑到来前,他一直在重复做着一件事,咂一口米汤,就接着野声野气地号。他号了不止一天一夜了,哭声穿过上百道的门,传到午睡的万历皇帝的耳朵里,他吃了一惊,还以为是宫中虎啸呢。他最宠爱的郑贵妃正在枕头边侍寝,撅着嘴告诉他,是他自家的孙子在哭闹,因为他饿得发慌了。万历皇帝慢慢地转了一圈眼珠,咕哝出两个字:“胡闹。”就又翻个身,拥着郑贵妃睡着了。

  桃姑也被皇太孙炸耳的哭声震蒙了,把她两个儿子的哭声加起来,也未必有他一半哭声响亮。天是那么热,她流了很多汗,轿帘一掀开,只看见黄色的琉璃瓦和黄色的帷幔上,大团的光在哧溜地奔跑着,她脑子嗡然一响,腿一软,就朝地上坍下去。太监和健妇们的手立刻就把她托了起来,上边一级的台阶上,皇太子朱常洛正捻须看着她,看得都直直地发呆了:那件被汗水湿透的衫子粘在她身上,把她胴体的秘密都暴露了出来,颤巍巍的大奶子,浑圆的肚皮,还有翘得老高的屁股,都在湿漉漉的衫子下压抑着、焦灼着,而她被炎热天气和皇家灿烂的光芒弄得昏沉沉,她的眼虚着,嘴微张着:正是在她说不出的疲惫与娇弱中,大悲大慈的母仪一点点地显现了出来,并让那些久居天庭的太监和健妇都谦卑地垂下了脑袋,就连皇太子也不自觉地侧了侧身子。就在这一小会儿的时间里,她沉重的身体,就像一只玻璃器皿一样,被小心翼翼地托到了皇太孙的床沿边。

  蚊虫的叮咬是不分皇家和小民的,所以皇太孙的床沿边也垂着蚊帐,而且层层叠叠,好像是无穷无尽的。屋子里纯金的兽炉中,燃着天竺的线香,蚊帐上则洒过薰衣草的花露水,那哭声就是从这迷乱的芬芳里喷发出来的,桃姑想到她家杀猪时惊心动魄的尖叫,心头重重地一沉,汗水再次大面积地冒出来,把身子弄得完全湿淋淋的了。她稳了稳,把蚊帐一层层揭起来,把头一点点地探进去,在她看清楚那个紫禁城未来的小皇帝之前,她先看到的是一只硕大无朋的大脑袋,比一只做瓢的葫芦还要大,然后才是一个光屁股的奶娃娃。有刹那的踌躇,她不知道该怎么侍候这个小主子,但这个饿得发慌的小主子突然弹了起来,扎进她怀里,并用头和嘴,用拱走前边六位奶妈的方式,有力地拱开了她湿透并变得跟绳子一样的小胸衣:她壮若硕兔的奶子猛然蹦出来,比他硕大无朋的脑袋还要大,而且是一双。她的从没被成年男人吮过的奶头高昂着,有两团乌红的乳晕,还长着十几茎长长的卷毛,就像一对让人发愁的夏莲蓬,——小主子老气横秋地叹口气,吧嗒一声咬上去!

  屋里、屋外,整个的慈庆宫,都顿时安静了下来,就连横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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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的老鼠,屋檐上的麻雀,都竖起耳朵在聆听,那从层层叠叠的蚊帐深处传来的咕咕的水声。咕咕的水声在太监、健妇,当然还有皇太子耐心的等待中,有力而均匀地响了很长的时间,长得仿佛过了一百年……后来,天慢慢地黑了,应该是麻麻黑罢,什么都听不到了,宫里的仆从们跟着太子,踮起脚跟,轻而又轻地走进屋去,拨开蚊帐的一条缝隙,那床已经成了香气迷人的一张床,娇蛮撒野的皇太孙,已经含着他奶妈的奶头,睡着了。桃姑的两只胀得发痛的奶子被前所未有地吸过后,松松地耷在凉席上,和她的身子一起睡着了。

  三

  皇太孙朱由校吸桃姑的奶子,吸了一年又一年,就像要永永远远吸下去。这很不符合宫中的规矩,但是在皇太子的旨意下,公公、宫女每次强行断奶的努力,却都被皇太孙用他杀猪般的哭叫声,叫断了他们的念头。

  万历三十八年十二月,五岁的皇太孙曾遭遇了他平生第一次真正的危机。那个月,他的弟弟朱由检降生了。当一顶黄轿抬着朱由检的奶妈来到宫里时,皇太子像被忽然点醒了,他仿佛又一次明白,五岁的长子还在吃着奶妈的奶。这位皇太子在等待皇位的漫长岁月里(他等了有足足的四十八年呢),时间把他变成了一个肥肥胖胖,并总是倦怠和瞌睡的人,而且并不能得到万历皇帝的欢心。在乾清宫和慈庆宫之间弯来拐去的小道上,每天都会吹来这样不祥的消息:皇帝又在盘算废掉太子,新立郑贵妃的儿子为储君了——而天可怜见,这事总算又被大臣们以礼制的名义压了下去。没有人比皇太子对“旦夕祸福”有更深切的体会了,他逃避命将不测的唯一办法,就是让自己保持在昏沉沉的状态里。然而,也有所例外,那就是他蓦然从昏沉沉中被唤醒的那一刻,也能采取为数不多的断然的行动。譬如,他在午后的床沿边心血来潮地宠幸一个还端着汤碗的侍妾,直接导致了次子朱由检的出世。再譬如,当他一下子想起五岁的长子朱由校,这个可能君临天下的龙子龙孙,还在吃着奶妈的奶水时,就坚决地吐了三个字:“不像话。”

  那顶黄轿把桃姑送回了菜市口。这一次,皇太孙没有哭,他甚至是不声不吭地接受了奶妈出宫这一巨大的变故。但是,他在不哭的同时,也不吃不喝了。如果几个健妇按住他,强行给他灌燕窝、参粥一类的流质,他事后会全部呕出来。皇太子怒不可遏,骂了声“贱种!”扇了他一耳光。结果他挣下炕,一头撞在龙柱上!他的脑袋原本奇大,因为绝食,脖子、肩膀以下瘦得不行,这就显得脑袋更加可怜巴巴地大了,就像一个巨葫芦的空空如也的壳,撞破一个洞,将什么都没有了。风声传到乾清宫,万历皇帝正和郑贵妃下棋,顿时龙颜不悦,把棋盘搅了,还踢了一脚郑贵妃的爱猫,骂道:“愚不可及!”太子吓坏了,在昏沉沉中把他爹骂的这四个字想了一天一夜,却悟出了另一番道理来,当皇帝真好,随便说一个模棱两可的词,可以把人(可以是天下人)绑在这个词上打转,一直到晕死。但太子不想死,他还想当皇帝。他醒过来,把枕边的太子妃(也可能是尚膳监的厨娘罢)摇醒了,咕哝说,“孤即便当一月皇帝就死了,也是心甘的。”枕边的女人总是体贴的,温言说,“太子做了万岁了,万岁如何会只有一月呢?”明晨日上三竿,太子醒来,揉着眼睛给太监们下旨,“太孙非常人,非常人就用非常之规罢,啊?”太监们听得似懂非懂,但退出去的时候,还是明白了,要把皇太孙的奶妈接回来。

  桃姑这一次回到慈庆宫,已经不是桃姑了,甚至不是奶妈了,她成了“客奶奶”。“奶奶”是对她尊贵的称呼,是对她的再一次的命名,也是对她的一双硕乳(奶和奶)的由衷的敬意,——这最后一种说法来自唯一能够用嘴触碰它们的皇太孙,他吸了客奶奶的一只奶子和另一只奶子,总会反复拍打着它们,心满意足地咕哝说:“奶、奶”“奶、奶”,“客、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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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

  客奶奶之于皇太孙,是一双丰硕的、可以吮吸和依赖的奶、奶;而之于另外一些人,她却是个惑乱深宫的妖孽,譬如皇太孙的生母,一个愁眉苦脸,甚至没来得及留下姓名就撒手弃世的侍妾。再譬如,万历皇帝专宠的郑贵妃,一切跟慈庆宫有关的人与事她都厌恨,因为她始终在致力把自己的儿子扶为皇太子,但太子只有一个,她迄今还没把胜算握在手心里,握在手心的,只是一个有心无力的皇帝。当然,对客奶奶心怀忌妒的,还应该包括宫中所有的女人,客奶奶居然会用自己的奶子和奶水,如此长久地(长年累月地)箍住了小皇太孙的大脑袋,让他对她须臾不离。有一个老女人,就是后来在名义上看管失去生母的朱由校、朱由检的李选侍,她向太子哆哆嗦嗦说出了这样的担忧:“一个产妇的奶水,怎么可能维持到一年、两年、三年……以上呢?她早该干涸了,却一直还像御花园里的泉水,从假山的洞眼里汩汩地冒。一个产妇怎么可能呢!除非她是一头修炼成精的母猪精。”皇太子耐着性子听完了,朝她厌倦地摆了摆手,说,“如果真能修炼出奶如泉涌,你不妨也去修炼修炼罢。”委屈的李选侍呜呜地哭了。她的眼窝是干巴巴的,就用一块手帕反复地揉,揉得通红通红的,就像是两只警惕的、可笑的红灯笼。

  然而,李选侍的担心并非是没有道理的,因为这是来自人所共知的常识。不过,皇太孙从客奶奶那儿吮吸到的,千真万确是奶汁,黏黏稠稠的女人的奶汁。在客奶奶入宫最初的那些天,一个专职料理皇太孙膳食的公公就偷偷尝过一小口,对此,除了皇太孙本人,他比谁都是更有体会的。

  说起来也很可怜,这太监尝到的,其实还不是一小口,而是在给客奶奶端去鲫鱼煨汤时,耍的一个小动作。客奶奶刚给太孙喂完奶,而他还躺在她怀里就咬着奶头睡着了,一线奶汁穿过他弯曲的嘴角,无知无觉地滑下来。太监躬身把鱼汤放到小桌上,趁机用手背在客奶奶胸前蹭了一下子。退出屋去时,他把手背举到嘴唇边上舔了舔。这个小动作没什么特殊的意义,的确只是一个小把戏——宫中寂寞,而公公寡欲,不给自己找一点乐子,如何打发长日呢?这既是近似自慰的满足,也可以向别的公公和宫女们津津乐道,炫耀自己有几分夺食虎口的刚勇。然而,今天这一舔,却让他有一点发懵。他舔的奶水应该不少了,除了客奶奶,还有别的奶妈的,甚至还有太子妃和几位侍妾的,都没有给他的嘴唇和舌尖留下特别的记忆,都挺平常的,也挺正常的,是温吞吞的奶味和水味。但,客奶奶的不一样,很稠,近于胶汁似的黏,还有让人迷迷糊糊的味道:淡淡的如烤焦的花生米和刚出锅的熟肉香。

  有好长一会儿的时间,这个公公都坐在午后的厨房里独自用舌尖回味着。他是个无聊的公公,但也是有着心事的,也就有能够安静下来寻思事情的时候。他很平凡,也可以说很卑贱,嗓音尖细,面白无须,和所有下层的公公并没有两样。不过,他蓦然间也会涌起一点儿不甘只做奴才的念想。做公公的时候,他年龄已经不小了,在此之前,他是北直隶肃宁乡下的瓜农,是有一房媳妇儿,一个闺女的。媳妇儿白白嫩嫩,闺女就像年画上的人儿,他左看,右看,心里没有一天不是舒坦的。他种的大南瓜沉甸甸,个个都有三五十斤重,而且口感面软、味道很甜,这在黄河北岸都是有点名声的。但他的技艺别人学不到,种好瓜,他凭的是鼻子和耳朵。每一天傍晚,下露的前后,他都要到瓜地里去瞅瞅,他不仅用指头把瓜敲一敲,还趴在瓜身上,用耳朵听、用鼻子嗅,甚至还拿舌头舔,就像在炕上侍候他的热烘烘的女人:瓜熟到几成了,需要浇水吗,施肥吗,还是该往沙地上挪一挪?整个黄河的北岸,没哪个瓜农的分寸有他拿捏得这么炉火纯青的。秋天瓜熟了,遍地磨盘状的南瓜都结成橘红色,还扑了层粉嘟嘟、薄薄的白粉,静静地躺着,映射着秋天的阳光。来他地里收瓜的马车一架接一架,都像载走了一车一车的金子呢。然而他知道,自己哪曾有过一锭金子呢?除非他有良田一百亩!后来他真的发狠租了八十亩瓜田,借钱买了八十亩秧苗,有心要让闺女出嫁时头上能插一股金钗。然而,那年的夏天一直都在落雨水,雨水落到立秋,再落进白露,瓜都烂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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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里了。烂在地里的瓜,就像一场血战后横着竖着的,乱七八糟的尸体,雨水收了,太阳和苍蝇、蛆虫都来了,整个河北,都飘着一股股挥之不去的腐烂味。

  债主上门收债,他就夺门逃了。债主哪里肯放,驱赶着一帮奴才和狗穷追不舍。就这么一路跑着,他居然就跑进了北京。债主的人和畜生都已经累了,但还在后边跟着,不依不饶。他真的是走投无路了,一瘸一拐跑到正阳门下,正是薄暮伤心时分,问卖大碗茶的老干娘,“人要是被追苦了,躲哪儿最稳当?”老干娘疯疯癫癫,朝北一指,“就那儿!”——没有人能想得到,这一指,日后把社稷江山都戳出了一个窟窿来——只听鼓楼上啵的一声暮鼓响,他顺着老干娘的指头望过去,隔着空旷的正阳门大街,望见的竟然是巍巍而又渺渺的紫禁城。他啐了老干娘一口唾沫,骂道,“老东西,你还忍心耍俺吗?那是天庭了。”老干娘咧嘴一笑,“进了天庭,谁还敢追你!”他咕哝了一声,身子差点就跟泥似的软下来……随后,他攒了最后一口气,狗一样爬进了紫禁城:在午门的门房里,用刀子从下体割下了血淋淋的根。那时候,他的名字是李进忠;后来,他以另一个名字在时间里永远地留下来,这就是“魏忠贤”。

  这是万历一十七年的事情,魏忠贤回不了头了。甚至,他不敢回头去想一想,他逃走后,留在家里的媳妇儿和女儿怎么了。这其实是不用多想的,债主如愿地把他的媳妇儿、女儿像收成熟的瓜一样,一架车就同时载走了。他的土墙、茅屋被推平了,瓜田第二年都种上了玉米,秋收的时候,密密实实的玉米林散发出粮食醇厚、动人的气息来,仿佛河北从未有过一个种瓜的李进忠。“李进忠”就如他割下的男根一样,被扔到了某个角落,喂了野狗、野猫了。

  我们通常都相信,公公对女人是没有特别的感觉的,即便扔一个皇帝的妃子给他抱着睡,也跟抱了一床被子、一头母猪是没有两样的。何况,他们大都是十一二岁入的宫,他们从没有抱过女人的经验。就是在这点上,魏忠贤是和他们不同的,他有过媳妇儿,就像熟悉南瓜一样,他熟悉女人的秘密。在割去男根后,他努力地要把媳妇儿和女儿遗忘掉。遗忘是需要时间的,而宫里比别处更多的,就是时间和寂寞,就连树叶从树梢飘下来,阳光从虚开的门缝漏进来,都要比别处更慢些。他在慈庆宫的尚膳监做工,劈柴,挑水,淘米,做饭,也去集市上采买肉食、菜蔬、水果,以及时令的鲜花。后来他掌勺了,他琢磨太子的口味,妃子的口味,还有侍妾们的口味,他发现在这个弥漫着冗长的黄昏气息的地方,主子们最顺口的食物,是汤。喝汤的好处,是几乎不需要付出任何的气力,而文火煨汤本来就像是一幅暖色情调的旧画,恰到好处地融入了慈庆宫缓慢的节奏中。魏忠贤差点翻烂了大内的膳食秘籍,学会了熬制各种各样的汤。当他把头一次次埋在蒸汽之中时,一年年就这么流了过去。他的确不会再去想种瓜时候的事情了,也不会去思念女人了……但是,在他的记忆里,还是顽强地保留了一点女人的味道:媳妇儿冬天靠在炕头哺育女儿时,土屋里弥漫的她的奶味,她腋下的汗味,还有她身体把被窝烘出的棉布味,这是曾经让他快乐得发痛的味道。这味道成了他的一个痂,抠也没法抠掉了。

  皇太孙朱由校,即日后的天启皇帝出生时,魏忠贤已在宫中度过了一十六年。那一天午后,在舔了一口客奶奶的奶水后,魏忠贤独自坐在厨房里,这和他一十六年来,在寂寞中消磨时光的方式是一模一样的。但这一次,他用舌尖在回味,回味了很多很多的事情。他蓦然抬头的时候,有点惊讶地发现,阳光从门缝里漏进来,和从前的阳光不一样,它像一把锋利、细长的刀子,落在地上,跳上灶台,再掠过吃饭的桌面,扑上了对面的墙壁,把这间暗淡的、了无生气的房子,有力地切割开来了。魏忠贤心里一动,再次涌上一点念想来,有些看似坚硬的东西,譬如石头、铁器、规矩……这些看似不可改变的东西,其实也不是不可改变的。

  五

  魏忠贤在偷尝了客奶奶的一口奶水后,想透了一件事:皇帝的儿子是太子,太子的儿子是太孙,而太孙的命根子,就是客奶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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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奶子。他尝奶妈的奶水不止一次了,从前也还吸过自己媳妇儿的奶,但都没有这次这么沁入肺腑的。客奶奶的奶水,不仅又黏稠又滑腻,还有淡淡的炒花生米的焦香味,和新鲜莲藕的馥郁。没有哪个婴儿在吸了一口这样的奶水后,还会去嘬别的奶头的,就连他,一个公公的舌尖也被这奶味持久地迷住了。魏忠贤的心口涌上一股模糊而又强烈的念想来,他确信,他的机会已经悄悄到来了。机会会有多大呢,他还看不清,但至少应该翻一个身子了。

  他首先在煨汤上费尽心机地下工夫。河北老家的妇人们有俗话,“奶要好,汤来保。”他媳妇儿生女儿的时候,能有那么多奶水(多得都要他帮忙了),全靠每天喝他用老南瓜煨的汤。偶尔,汤里有一只猪蹄,媳妇儿就啃得一脸的红光,而他看着是满心的舒坦。给客奶奶煨汤,猪蹄不用说,除了凤肝龙髓,宫里什么没有呢。但魏忠贤进了宝山,并不急于大动手。他在大内膳食秘籍里挑挑拣拣,最后还是没找到合他心意的,就暂时走了一步稳棋,确保无论如何不出错,这就是民间一般的做法,猪蹄膀清炖莲藕、花生米。当然,其中也是很有讲究的,猪蹄取自生过十窝猪崽的老母猪,花生米必须老得跟石头一样硬,而莲藕则要嫩得一掐就出水;水呢,要用驴车从无定河的源头运进宫。

  头三月,客奶奶喝了他的汤特别的管用,太孙吸多少,她的奶子里就有多少。太孙的头长得更大了,力气也更猛了,但她的奶子任他吸,总是饱满得有富裕。魏忠贤也会隔天用指头蘸点奶送到嘴里咂一咂,觉得味道更醇了。现在,他尝奶早已无须偷偷摸摸了,而是直接到客奶奶湿漉漉的奶头上戳一戳。只要是个男人,见到客奶奶莲蓬一样的大奶头,没谁不会心里咯噔一下的!但魏忠贤非男人,他只是对这双奶子感到十分的惊异,尤其是奶头上那些卷曲的长须毛。他问过客奶奶,“生来就是这么的?”客奶奶倒是不忸怩,笑道,“都是汤催的。”客奶奶入了深宫,处处感受到森严和妒意,只有魏公公一个人在对自己好。

  魏公公问过她,“你是想留在宫里呢,还是回菜市口?”她说,“随便罢。各有各的好,也各有各的不好。”魏公公笑道,

  “是啊,是各有好坏的,什么事情都这样……不过,要是太孙早晚做了皇帝,就什么都全好了。你的父母,兄弟,丈夫,儿子,公婆,没一个不好的。”她沉思着,点点头,“那我就应该留在这儿了。”魏公公说,“你要留在这儿,就先要留住自己的奶,你的奶要跟御花园的泉水一样,是不能干涸的。”她又点点头。她知道,要留住自己的奶,自己就一定离不了魏公公的汤。

  三个月过去,一切都还好。魏忠贤在汤里谨慎地添加了一些剁碎的乌江甲鱼,百年老龟,长白山的参王,昆仑山的虫草……客奶奶长得更加丰肥了,长圆形的脸养得又宽阔又富态,油脂从皮肤下渗出来,泛着油腻腻的光。她把胖嘟嘟的皇太孙抱在胸口哺乳时,那孩子就像是从她双乳间剜出来的一块肉。皇太孙已经可以开口叫人了,但他叫的不是小民百姓家的“爸”、“妈”、“爹”、“娘”,宫里的叫法太复杂、太拗口,他的舌头团不转,饿了、渴了,只会冲客奶奶嚷两个字:“来!来!”也可能是“奶!奶!”温暖的大奶子就送到了他嘴里去。他吸一会儿,睡着了;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再咕哝“奶、奶”,又接着吸一阵……随后,还是在双奶中间睡着了,好像这儿本是他的窝。客奶奶一手轻轻搂着皇太孙,一手在自己奶头上轻轻地揉。她简直不敢想,我会不会一觉睡醒,奶水突然就枯了?

  魏忠贤用木讷的憨态掩饰住焦灼,而暗里早开始了四下地寻访。他请教过一个鹤发童颜的老御医,“有什么法子让产妇的奶水长流不断呢?”这老御医是个老怪物,他捻须扑哧一笑道,“除非她是我亲妈。”魏忠贤咬牙咽下一口气,谄笑道,“您亲妈世上只有一个呢。还能不能是别的什么人?”老御医哼了一哼,说,“那就是观世音娘娘了。”魏忠贤想吐他一脸唾沫,却又不敢。怏怏退回午后阒寂无声的厨房,呆想了两个时辰,蓦然听到心口叮咚一响,就傻傻地笑了。他想起刚入宫那年吃除夕饭,火工太监们议论北京哪家寺庙的菩萨最灵验,说来说去,都挑着大的说,无非法源寺、法华寺、潭拓寺……只有一个蒸馒头的公公与众不同,说了个生僻的小去处:积水潭扫叶林的葫芦庵。大家都笑了,说,葫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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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大,也就是葫芦嘛。但那公公正色道,“岂不闻,好药都藏在葫芦里?再说,那庵里的尼姑,个个都像刚刚出笼的鲜馒头,白白嫩嫩的。”大家啐一口,齐骂他六根没阉净,菩萨都敢糟蹋,灌了他七碗八碗酒。如今,那个公公已死了;魏忠贤蒸过馒头,也都不蒸了,升做炒菜、煨汤了。但在这个有了秋意的下午,那庵子的名字、馒头般的尼姑们,都清晰地浮到他的眼前来。明晨起早,魏忠贤借买莲藕之机出了宫,绕道去了葫芦庵。

  积水潭系着几只小船,漂着些黄叶,扫叶林的深处,现出葫芦庵灰蒙蒙的影子来。魏忠贤走拢山门,抬手一推就开了。门后是一块菜畦,靠墙植着几棵齐人高的滴水观音,硕硕的叶子上,潮气集结为水,悄悄滚来滚去。他拿眼瞟了几瞟,只看见一个面容枯槁、头戴僧帽的老尼蹲在菜畦中拔草。他定了神,双手合十,恭恭敬敬地站在一旁。老尼抬眼,看了看他。他双膝嘭地跪在泥地上,泪蛋扑簌簌地落。老尼抬眼问他,“施主有难?”他哽咽半晌,说老家捎了信来,家兄、家嫂婚后孝顺父母,彼此也相敬如宾,但嫂子一直未孕,到了四十岁上,才忽然有喜,今夏产了一对双胞胎儿子。但大喜之余,忧亦随之,两个儿子猛如虎子,每每哺乳,把嫂子的乳房吸干都不能把自己喂饱,除了号啕,就是乱咬。而嫂子除了忍痛落泪,没有别的办法。家中并不富裕,家兄掏空了所有积蓄,变卖了坛坛罐罐,买鸡鸭鱼肉煨汤,寻各种偏方进补,但都于事无补,三五天前,嫂子的奶子终于就如旱年的泉眼,彻底地枯了。两个侄子偏不喝米汤、菜糊,已经含着嫂子的干奶头,饿得奄奄一息。真要是侄子没了,兄嫂也不想活……阿弥陀佛,求师太救救他们一家子。

  老尼举手一指佛堂,淡淡道,“施主跪错地方了,你该去跪在菩萨跟前啊。”

  魏忠贤把心一横,含着悲痛,厉声道,“菩萨像不过是木头雕的、泥巴塑的,你叫俺去跪,它们就算把木头、泥巴给了俺,又有什么用?佛陀能够舍身饲虎,你如果还有慈悲心,就把心掏出来也是应该的,人命关天,干什么还要推来推去的!”

  老尼惊讶地看着魏忠贤,看了半晌,颓然道,“贫尼除了这身袈裟,一无所有,我能给你什么呢?”太阳落在老尼的灰色僧帽上,强光一闪,魏忠贤的眼睛被灼痛了一下子。他冷笑说,“僧尼收香火钱的时候,总说要金针度人,听得耳朵都起茧巴了……总不会是空口说法,给俺们画饼充饥罢?!”

  老尼如被河里的浪子、雪地的冷风猛地呛了一口,缓了好一阵,喃喃说,“施主你要我给你什么呢?”魏忠贤说,“给什么?你有金针么,你有你就拿出来!”老尼伸手在僧帽上一拔,竟拔下一根金针来,也许并不是金子,但至少是金光闪闪的。“噢,拿去……”这一回轮到魏忠贤惊讶了,他迟疑着,把手伸过去,金针嗖地扎进了他的虎口上,一股气灌进他的身体里,剧烈的又麻又胀的痛感,把他的泪水都逼了出来了。“回去罢,给你家嫂子就这么扎一扎,菩萨保佑,但愿能管一点用。”魏忠贤讷讷道,“就扎虎口吗?”老尼说,“虎口,指头,肋骨缝里……但凡感觉哪儿的血气不顺了,淤塞了,都可以扎一扎,还可以扎得再狠些。”顿了顿,她把眼睛虚起来,看着魏忠贤,“如果施主今天说的话有诈,骗得了贫尼,是骗不了菩萨的。”魏忠贤向着佛堂,把头朝地上猛一磕,“如果有诈,就让俺死得不明不白的。”老尼伸手托住他的下巴,淡淡说,“施主,不要压坏了我的菜。”

  魏忠贤跟当年侍候自己的南瓜一样,在客奶奶身体上精心寻找着穴位。金针扎进客奶奶的身子里,滚烫的灼痛,逼得她拿帕子堵住嘴,泪珠从眼角滚滚地落。随后,她还出了许多汗。为了充足的奶水,她流着更多的泪水和汗水。当魏忠贤面有得色地把针拔出时,她嘤嘤道,“我吃了这么多的苦,有哪点是为了我自己好?”但魏忠贤没听见;即便他听见了,他又该如何答理她?魏忠贤装聋作哑,抱住皇太孙放入她怀里,还替太孙把莲蓬般的大奶头塞进他的嘴,再在他屁股上拍一拍,脸蛋上掐一掐,朝客奶奶嬉笑道,“你要拍要掐就赶紧了,哪天他坐了龙床,谁还敢动他一根小指头?”客奶奶恨恨地哼了一声道,“我都不敢,我的奶水岂不白流了……”一语未完,竟嘤嘤地哭出了声音来。魏忠贤慌了,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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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枕边帕子就来堵她的嘴,她把帕子夺了砸在他脸上,咬牙喝他:“滚!”一个时辰后,当魏忠贤再次送汤进来时,看见她已和太孙相搂着睡着了。细雨淅沥,打着院里的秋海棠,沙沙地响,魏忠贤坐下来舒口气,看着床上的女人和孩子,再搓搓自己的双手,心口酸了酸,眼窝慢慢地就湿了。

  六

  那根金针,还有魏忠贤的汤,留住了客奶奶汩汩如泉的奶水,直到皇太孙年满了三岁,也没有现出一点干涸的迹象,一双大奶子上的两颗莲蓬,依旧是湿润的肉红色。然而,魏忠贤又有了新的担忧,如果皇太孙哪一天醒来,忽然自己断了奶,不再去咬奶头了,那又该怎么办?魏忠贤为了这个难题,消瘦了,要愁死了,他午后在厨房里的坐姿都快成了泥塑了,但他还是没有想出办法来。客奶奶现在倒是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她说,“你见过杀猪吗?猪争食、抢食,抢着把自己喂肥了,就去先挨那一刀。”魏忠贤用熬红的眼睛瞪着她,说,“俺就是死,也情愿是被撑死的,不做饿死鬼。”客奶奶笑起来,说,“魏公公,你是上瘾了。”魏忠贤不说话,心想她说得不错的,是公公也总有一件上瘾的事情做。

  他又去了葫芦庵。他之所以迟迟没再去,是怕那个枯槁的老尼识破了他,咒他天打雷劈。但除了葫芦庵,他又到哪儿去求良药呢?一路上他都告诉自己只是去庵里烧炷香,捐点钱,连一点侥幸、微渺的念想都不敢有。这是二月的天气,地上、树上已经见了一点儿绿意了,但若细细看,到处都还是干巴巴的土黄色,扫叶林的树梢,还没有新芽,喜鹊的大巢,还在枯枝上醒目而危险地悬挂着。好容易到了庵门外,他踌躇着去推门,门却嘭的打开了,大步跨出来一个彪壮的胡僧。

  胡僧可能来自昆仑山以南、万里之外的一块湿热大平原,高鼻蓝眼,络腮胡子浓而卷曲,肩上扛了柄带月牙铲的禅杖,左手捏了只系金穗的干葫芦,脸色涨得通红,气哼哼地,似乎口里正憋着只羞愤的鸟!

  魏忠贤一惊,赶紧侧了侧身子,念了句:“阿弥陀佛!”胡僧瞥了他一眼,看见是个矮矮、胖胖的公公,一脸陪着谨慎和恭敬,而小眼珠子在滴溜溜打转,不觉哈哈一笑,用拗口的中土声音说,“公公,是临死才来抱佛脚?”魏忠贤吓了一跳,回了回神,才明白胡僧把“临时”念成了“临死”。他合十道,“佛是天天要念的,佛脚却不敢抱。”胡僧问,“那为啥要造这个词?”他说,“天下之大,除了几个圣贤,无非愚男蠢女、泼妇莽汉,凡想有所妄为,都要耍个小聪明瞒天过海。”胡僧又问,“圣贤几个……为啥才几个?”魏忠贤默然片刻,用咽唾沫的空隙搜索枯肠,胡诌道,“这个……譬如佛门,北京城寺庙上千,和尚、尼姑过万,每日念经都像一片急雨,足以打破沉船。而破了执迷、了了生死的高僧,能有几个人?”胡僧再问,“破执迷?又如何能够破得呢?”魏忠贤不敢乱说,转了几个念头,把脸都憋红了,还是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喃喃道,“这么高深,俺如何能够明白呢……总该就如大师这般罢。”胡僧凹陷的眼窝里射出刀子般光来,直直瞪着魏忠贤。魏忠贤被瞪得手脚发冷,有点想拔腿就跑,胡僧却颓然地把禅杖放下来拄着,现出疲惫和老态。魏忠贤试着上前扶了他一把,说,“大师歇一歇。”胡僧就歇了半晌,说,“公公是有求于佛门罢?”魏忠贤现出苦脸来,“俺弟媳怀胎十月,生下一对双胞胎来,却死活也不肯吃奶,嫂嫂奶水充足,两个侄儿却饿得黄皮寡瘦,再拖,恐怕命将不保,俺老母眼睛都快哭瞎了。”胡僧笑道,“这个最容易,要他们对母乳执迷就是了。”魏忠贤不信,“容易吗……”胡僧从葫芦里倒出些小东西放在魏忠贤的手心里,是几十粒灰色的小种子。

  魏忠贤谨慎地掂着它们,问胡僧,“执迷容易……如果要破执迷呢?”

  胡僧道,“也容易。”

  魏忠贤问,“如何破?”

  胡僧毛茸茸的大手伸出来:“把它们还给我。”魏忠贤把手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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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蜷起来,把种子紧紧地握牢了,说,“俺不。”胡僧仰天打了个响亮的胡哨,也不再看魏忠贤,也不回头看身后虚掩的庵门,扛起禅杖,大踏步就往扫叶林外走,杖头的月牙铲闪着绿莹莹的光。

  魏忠贤回宫后,用一碗温水将种子浸泡到后半夜,然后披衣起床,在透骨的冰凉中,摸黑把种子播在了厨房后边的一块花坛里。花坛边有一棵高擎的桧树,它落下的树皮在黑暗中跟银屑一样闪闪地发光。几天后,种子发了小芽芽,继而又长出了一片毛茸茸的茎。天气慢慢地升暖,每一根茎的顶子上,都结了乌红的花蕾。随后,花蕾在和煦的暖风中绽开了,魏忠贤用曾经抱过南瓜的双手,把花蕾环在自己的掌心里,感觉到她们习习地颤抖,有着说不出的妖媚和揪心。他有选择地,把最饱满多汁的花瓣摘入竹篮,挂在阴凉处盛放时鲜菜蔬的架子上。在每一个下午的静谧里,他把花瓣一点点放进玉杯,用银勺捣为乌红的膏泥,有点像皇后、贵妃的胭脂,但比胭脂更沉着,更黏稠。他蘸了一点到唇边尝,微微甜,微微发麻,还有点眩晕的酒意,让他有一点发怵。但他还是坚定地,在每天的早晨,挑一小粒敷在客奶奶的乳头上,再仔细地抹开去,如铺了一层新鲜、娇艳的乳晕,这使她的两个莲蓬总像是在极盛的好时候。

  客奶奶依从了魏忠贤在她身上所做的一切。她看见宫中的女人,妃子、侍妾、宫女、健婢……都像是一根根摆在桌上或扔进篮里的僵硬的筷子,而唯有自己因了魏公公的小把戏,和一个模糊的念想,还是一个热辣辣的活物呢。

  花凋零了,就结了果,魏忠贤试着在果子上动了刀,口子慢慢渗出汁液来,在空气中胶一样地凝住了。他故技重演,拿舌尖舔一舔,跟膏泥的味道一样的,但是更浓郁、更辛烈。于是,他除了留下几颗果子做种子,把汁液都收集在了一只陶罐里,以留作秋冬用。他观察到,这些果子看起来像是加了盖的罐,揭开来,里边就储满了灰色的小种子。他有万千的感慨,罐真是一个好东西,它把秘密都严实地捂住了。

  这犹如施了魔法的花与果,当时中土是没有一个人认识的,就连宫中白发的花匠也为难地摇头。直到多年后,一个钦天监的传教士听到描述后,他手上正调试的一架望远镜跌落在地板上。他咕哝说,“阿芙蓉……为什么天不绝它呢?”

  阿芙蓉,如今的人都习惯叫它为罂粟。

  客奶奶喂了皇太孙五年的奶,在万历三十八年腊月上,因为皇太孙的弟弟朱由检的出生,而被突然中断了。她被送回了菜市口老家。虽然如前所述,她因为皇太孙的绝食而在次日又被接回了宫里,然而,在老家度过的那一个寒冷的夜晚,却把她彻底改变了。她看见了久别的父母、兄弟、丈夫、公婆,自然,还有那两个怯生生瞅她的儿子:她觉得他们都是那么的陌生。他们坐在一间屋子里,彼此呆滞得就像是一群木偶。

  夜深了,她还和衣坐在椅子上,丈夫从被窝里可怜巴巴地唤过几遍桃姑了,她都像没听见。五年,她头一回有了空空的感觉,不再被吮吸的奶头,在寂静的寒夜里说不出的肿痛、发痒。她现在发现,自己在宫中所吃的全部的苦,其实都不是为了他们,甚至不是为了对她怀有戒惧的儿子。这个晚上,她想到的都是皇太孙,那个总蜷在自己怀里吃奶的大脑袋娃娃。她一直都是清醒的,街对面的娘家传来杀猪的尖叫时,她依然睁着眼,手里抚摩着葫芦庵老尼的金针,那是魏忠贤含泪放入她手里的。当丈夫忍不住从被窝里爬出来,要对她用强时,她拿针飞快地刺了一下他的脸。他呜呜地哭了。后来,她终于歪着头,迷糊了……迷糊中,她感到丈夫再次推醒了她,用凄惶的声音说:

  “宫里的轿子已经停在门外了。”

  七

  万历四十三年,客奶奶已经给皇太孙朱由校喂了十年的奶。这一年本该和万历朝四十八年的每一年相同,是沉闷而又无事的。慈庆宫也如从前一样,在沉闷和抑郁中打发着时光。皇帝并没有彻底打消废黜太子而改立郑贵妃儿子为储君的念头,但又一直悬而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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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决,这使太子在惶惶的焦灼之后,只能选择酒、女人、自我麻痹。早晨和午后醒来,他的眼睛总盯着帐顶出神,而极少留意到,他的次子、皇太孙的弟弟,即未来的崇祯皇帝朱由检,已在某个角落长到五岁了 。

  他和体格硕大的哥哥完全不一样,是苍白和柔弱的,也是非常安静的。他三个月的时候断了奶,也对禽蛋、肉类没有大的兴趣,而爱吃细软、滑腻的面条,里边煮了青菜、萝卜、扁豆、茄子一类的时鲜菜蔬。这个偏好,持续了他的一生。三岁的时候,他开始写字,跪在地上,握笔悬肘,往一张纸上去涂,有些是字,有些则不是,像驴、马、流动的光线和水。有一回他写字的时候,偶然被睡眼迷糊的太子看见了,很难得地拍了拍他的脑袋,笑道,“嗯,嗯,很好,很大,很黑的。”

  但皇太孙不写字,不画画,什么都不玩。五岁之前,他总是被抱在客奶奶怀里的,五岁之后他的脑袋和身子都太大了,客奶奶抱他不住了,他就牵着她的手,或拉着她衣服的一角,迟缓地转动眼珠,东张西望。饿了,渴了,无论在什么地方,他都会扒开她的衣襟,把头拱进她怀里吸上一阵子。客奶奶带他去魏忠贤的厨房转过,他对亮锃锃的锅碗瓢盆不感兴趣。转到厨房后边,巨大的桧树下,一个火工太监正光着膀子在劈柴,斧头在空气中呼啸着,被劈开的木块有力地飞起来,砸到这里、那里,哚、哚有声。皇太孙捡起一块,举到鼻孔边嗅了又嗅,树汁的味道,有着客奶奶的奶香,还有点菜蔬的青涩,他就朝客奶奶傻乎乎地笑了笑。客奶奶拧拧他的胖脸,魏忠贤就挑选了一些木块、木棍、木板,送给皇太孙逗积木。除了客奶奶的奶,皇太孙迷恋的就是木头了,他胖嘟嘟的手指大多时候都是笨拙的,只有在触到客奶奶的衣襟和木头时,会立刻变得十分的灵活。他耐心把木块摆来摆去,当感觉它们的体积或质感还需加工时,客奶奶就拿魏忠贤给她的小斧子,替他细致地削。但后来当他的表达——含混的词语和若干的手势——客奶奶无法精确领会时,他就把斧子接过去,自己动手了。

  客奶奶惊讶地看着他,这个如从自己双乳间剜出来的憨小子,用斧子削木头就像厨子用菜刀切豆腐,斧刃下去绝无犹豫和滞涩,恰好符合他的心意。客奶奶的眼睛眨巴眨巴地湿了,她喃喃说,“小祖宗长大了,能干了……小祖宗总有一天谁都不再需要了。”太孙转头朝她傻乎乎一笑,拉她看自己拼逗的建筑。她一眼就看出来,这正是她和他居住的房子,就连屋檐、每根横梁,屋里的桌椅,床,床上的蚊帐和被窝,都是一模一样的。唯一的不同,原本线条生硬的房子,在皇太孙的斧子下,被修饰出了细腻、舒软的肌理,并露出一种浑圆的体态来。皇太孙问她,“奶奶,像不像一只鸟巢呢?”客奶奶点头说“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涌出来的两颗泪蛋噙回了眼眶里。皇太孙日复一日地劳作着,到了万历三十四年的五月,他已用积木把紫禁城所有的建筑都复原出来了,包括广场上地砖和栏杆的细节,金銮殿里那把龙椅的纹饰,都精确得一丝不苟。客奶奶帮助他把它们摆放在一张靠窗的大案上,窗帘上移动的阳光,使这座微小的宫廷有了些晨昏缥缈的感觉。客奶奶搂着他喂奶的时候,温言劝过他,你总该可以歇歇了。但他把嘴从客奶奶的莲蓬上拔下来,咕哝说,“天下之大,我哪儿歇得下来呢?”

  皇太孙拼积木的事情和他上面那句话,由专司密探的公公辗转传到了乾清宫。其时,太孙的祖父万历皇帝正趴在龙床上,让郑贵妃替他捏脖子、敲背。他听完禀报后,把脸埋在松软的枕坑里不吱声,以至于在一小会儿时间里,郑贵妃以为他睡着了。但她的手刚停下来,他就抬起脑袋向地上吐了一泡痰,嘿嘿笑起来,说,“他不傻。”郑贵妃愣了愣,问,“那咱们的儿子呢?”他哦了声,用商量的口气说,“朕不是封了他‘福王’吗,他至少该有福气罢?”郑贵妃不高兴,这不是她想听到的回答。

  五月,有两个人擅闯了皇太子的慈庆宫。这该是本年紫禁城最值得记述的两件大事了。

  第一个人叫做圣·罗曼·保罗,简称圣·保罗,直呼保罗也还是他这个人。他是钦天监新来的年轻传教士,奉旨按例检测大内里所有计时的水漏。时值初夏,天气开始褥热,保罗在慈庆宫的回廊中,无意撞见了正给皇太孙哺乳的客奶奶,她那双汗津津的硕大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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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子,还有奶头上十几茎褐色的卷毛,让他的心口烙过了一阵阵滚烫。他是个背井离乡的红发夷鬼,被他的导师拖上驶往东方的帆船时,不过是十二三岁的孤儿。由于旅途多舛的原因,帆船在海上漂流了八年后,才抵达泉州的码头,保罗已长成了一个四肢长大而面带愁容的小伙子。八年中,他接受了所有知识的(首先是关于上帝的)启蒙,只有女人一项是除外。船上没有女人,而他的导师由此推论他天生对女人具有免疫力。但是,客奶奶的胴体给他补了一课:他明白了,心魔为什么总是女人种下的!他如果有机会读过《毛诗》(可惜他还没机会),一定觉得“寤寐思服”、“辗转反侧”,说的正是他之于客奶奶的相思病。

  在被欲火煎熬几天几夜后,保罗忍无可忍,在某日寂静的午后,借口再次检修阻塞的水漏,偷偷摸进了慈庆宫。

  刚喂过奶的皇太孙在午睡,客奶奶还敞着胸、袒着乳,侧身歪在床沿上,玩赏从太孙手里掰出来的一块积木。这块积木已被斧子削成了巍然的天安门,黄瓦飞檐、灯笼、雕窗,一应俱全,客奶奶看得都有些发呆了,以至于保罗从后边扑过来抱住她时,她还没有回过神,只感觉到一个年轻男人的鼻息在有力地吹着颈窝,随即一双多毛的手捂住她的双奶,用劲地搓。她大吃一惊,一边挣脱、一边呼叫——然而她什么都没能做,因为她的身子在被袭击的一刹那,就已经全软了,她甚至无力转过脸看清这个危险的袭击者。但保罗一点没经验,弄不懂该拿这个凭他宰割的女人怎么办,他只是用手发狠,用牙发狠(把客奶奶的肩都啃出了血),他一点没想到,这个软在他怀里的女人,正被唤醒为一头更为危险的兽。客奶奶的身子滚烫,充满了焦灼和奇痒,她在强烈的快感中哼哼着,却迟迟没有唤来期待之中的崩溃。当那个不中用的年轻人饥馋得要揪下她的奶头时,她怒不可遏,反手一击,天安门的飞檐正好砸中了他的左眼窝……小半个时辰后,安静下来的客奶奶调匀了呼吸,穿戴好了衣衫,在盘出一堆乌黑螺髻的头发中插了把梳子,看看地上,洒着几滴发黑的夷鬼血,血滴中间,歪着那具染了夷鬼血的天安门,而皇太孙还像婴儿一样地蜷着,懵然地憨睡。

  今天如果有人去翻一翻大明帝国的钦天监实录,就会发现一个左眼戴黑眼罩的历法官,他叫罗三思,其实就是圣·罗曼·保罗。入清以后,钦天监没留他,他就换上道袍,进了小白云观。罗三思卒年不详,不过,顺治七年春天还有人见过他,多尔衮重起摄政王府时,他的红发已成了银发了,还哆哆嗦嗦地让人搀扶着,帮忙勘风水。

  八

  第二个闯入慈庆宫的人,则至今也没能弄清他是谁,因为他说的每句话,无人能听懂,而他后来写下的供诉状,都是语无伦次的。

  他是突然出现的,就像那天的微雨在日出后竟淅淅沥沥落下来,他提着一根沉重、结实的枣木梃,身上同时披着阳光、雨沫子,嘴里发出叽叽咕咕的声音,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谁不停地发问。他矮而瘦削,但目光炯炯,脸如女人敷粉般苍白,身子是紧绷绷的,就跟他手里的梃一样结实和坚挺,当有一个公公试图喝止他,他挥梃劈面一击,公公的双眼立刻瞪直了,随后慢腾腾软在了雨地里。皇太孙正在廊檐下偎着客奶奶削木块,而他弟弟朱由检在书房里写字,几个宫女都散在一边闲坐着,事发猝不及防,全都愣了,叫不出来,也跑不动,只见那人又举起梃,向一丛海棠花横扫,花瓣乱纷纷地飞,他“哇啦、哇啦”地叫,其中只有两个重复的字可以听清楚,是:“太子!太子!太子!”

  客奶奶一下子回过神,她使劲抱起其实已经抱不起来的皇太孙(后者手里还紧捏着那块没成形的木头),朝着离得最近的书房躲,并一回脚跟把门踢来关上了。那人似乎也被客奶奶惊醒了,他一定是把太孙认作了太子,大踏步就追过来,一梃就把门打得粉碎!太孙的弟弟朱由检正背对门、趴在硕大的案桌上抄写圣人的《论语》,大概正写到“未知生,焉知死”的“死”,一股风猛地卷进屋子,一直扑上他的后颈窝,仿佛真是一双死神的凉手。但他并不害怕,也许他只有五岁,还不懂得什么是害怕罢,他仅仅觉得十分的气紧,就一边做着挣脱的动作,一边回过身子来:客奶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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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正把他哥哥塞进一只大柜里,并用她宽阔、厚实的身体顶住了柜子的门。那男人逼上去,把枣木梃搁在她肩上,试图把她擀到一边去。但她没有动,只是拿湿乎乎的眼睛,听天由命地看着他。他叫骂了一声,是“太子!!!”把梃举过头,怒冲冲地砸下来。但,噗的一响,他脸上被一件飞来的小东西击中了,是朱由检投掷出去的笔!朱由检只有五岁,笔正是他可以使用的最轻、也是最有力量的利器,而且它恰好墨汁饱满,飞在那人脸上暴溅开来,有如强烈的疑问和惊叹。那人吃了一惊,随手一抹,立刻就成了面如锅底的狰狞的鬼。鬼是无所畏惧的,而且是心无旁骛的,他再次举起梃来,朝着客奶奶当头打下去。就这在这一刻,他嘭的一声定住了,眼珠迟钝地转着,陷入了沉思,——魏忠贤从厨房赶过来,用黄灿灿的铜勺叩中了他的后脑瓜。他顿了顿,吐出一口血来,直挺挺地栽倒了。

  刑部尚书连夜亲审了这个刺客。大狱中一碗灯如同鬼火,照见刺客蓬头垢面,却精神矍铄,叽里呱啦地咆哮着,一句也听不明白。他写下的诉状,倒是每个字都清楚,却无人能看懂。尚书打个哈欠,说,“一派鬼话。”就回府睡觉了。早晨,狱卒给刺客送粥,见他仰在一堆谷草中,七窍有血,已经死硬了。

  这个案子,就是晚明著名四大案之一的“梃击案”。在刑部呈报给万历皇帝的报告中,称刺客为河南饥民张差,多年前与兄长一道流落京城,沦为乞丐。与兄失散后,又成了疯子。此次举梃擅闯慈庆宫,盖因思兄心切,疯病发作,并无加害于皇太子、皇太孙的本意。是夜张差略为清醒,羞愧不已,就以死谢罪,撞墙毙命了。据说万历皇帝看完后,把报告扔到一边,对郑贵妃拈须笑道,“这尚书不傻,他告诉朕,有人要加害皇太子。”郑贵妃跪下去,捣蒜一般的叩头,说,“臣妾便有一万个胆子,也是万万不敢的。”

  另一种说法是,刺客系扶桑浪人,其父曾是关西武士,后渡海进入大明帝国,在江浙沿岸啸聚倭寇为害多年,被戚继光的戚家军剿杀了。他为替父报仇,只身潜来北京刺杀戚继光,然而来了才知道,早就卸甲的戚继光已于万历十六年在贫病中死去,墓木已拱了。不过,当这个浪人在小客栈喝了两个月闷酒后,有人密告他,戚继光虽然死了,但他的长子却还健在,并深得太子的恩遇,明天便要做客慈庆宫。于是他卖了一把倭刀(另一把已抵酒账了),换了一根枣木梃,次日顶着蒙蒙细雨,就在一个身份不明者的指引下,从东华门闯入了慈庆宫。他认不得戚公子,也不认得皇太子,所以他定下的杀人原则就是,统统杀光,仇人自然就在其中了。

  两种说法都近于无稽之谈,但有一点谁都瞒不住,在各种各样的版本中,那根蛮横的枣木梃,都明确地指向了皇太子。朝野一片喧嚷,要揪幕后的黑手,万历皇帝不加理睬,依旧以冷脸相对,而皇太子的位置,也因此被确保了下来。郑贵妃的儿子,即福王朱常洵,最终被封于洛阳。崇祯十四年正月,李自成挥军破了洛阳后,把他扒了皮,熬成了肉羹,让河南饥民人人尝了一口……这已是后话了。

  “梃击案”之后,万历皇帝为了安抚儿孙,也为了平息宫廷内外的谣言,突然巡幸了慈庆宫。他眯眼瘫在一把躺椅上,耐着性子听皇太子嗑嗑巴巴重叙“梃击案”的全过程,忽然将手一摆,瞅着一个小孙孙笑了。这小孙孙,就是五岁的朱由检。皇帝把朱由检招过去,试着要把他抱到膝上去,但刚做出一个伸开双臂的动作,就有点犹豫了,他发现这孩子脸色苍白,微皱着眉头,用满是严肃和沉思的目光在打量着自己。他把手改来拍在朱由检的肩上,说,“好孙子,你掷那一笔,可是为社稷建了大功啊。”朱由检跪下去,奶声奶气道,“全是托了皇爷爷陛下的洪福。”皇帝又呵呵地笑了,吩咐拿一管蘸了墨汁的笔来,让朱由检再掷一次做游戏。但朱由检叩头谏道,“君王无戏言。臣孙要是再掷,就是把社稷大事做了儿戏了。”皇帝一时大窘,空气死人一般静,皇太子回过神来,抓起朱由检扬手就要扇耳光!皇帝哼一声,把太子止住了。他把这个小孙孙看了又看,睫毛上浸上泪花来,喃喃道,“这孩子,来得忒晚了……”没人听懂他在说什么。隔了好一会儿,他又瞅瞅大脑袋的皇太孙朱由校,太孙也在喃喃自语,像在念着满腹的心事。皇帝也是看了又看,扑哧笑了,挥挥手,起驾回乾清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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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

  皇太孙向客奶奶发出了一个疑问:“还会有人闯进来杀我吗?”

  客奶奶刚给他喂完奶,她拿手背擦了他的嘴,又擦了自己湿湿的奶头,默然一小会儿,柔声说,“我会护着你,小祖宗。”

  皇太孙又问,“那,他连你也要杀呢?”

  客奶奶没有回答,只是用手搂住太孙,紧了紧。这个动作,使太孙陷入了更为长久的沉思。但这种沉思是没有结果的,接下来,太孙开始用锋利的斧子,把自己削的所有积木都劈了。他一声不吭,劈了一天一夜,地上扔满了七零八碎的木屑。客奶奶任他劈,也不劝,就坐在一把圈椅里,看着他,喝自己的汤。他累了,饿了,就将他揽过来,把奶头送进他嘴里,由他吸。他能找到的积木,都劈完了,就把魏忠贤唤来,吩咐把它们都捡到炉膛里烧成灰。魏忠贤说,“多可惜啊,何苦呢?”太孙说,“不过是些木头罢了,有什么可惜的。”魏忠贤说,“说是木头,可都是城楼、宫阙啊。”皇太孙老气横秋地一笑,说,“那么多城楼、宫阙,刺客来了,还是没我和客奶奶藏身的地方。”他把魏忠贤和客奶奶拉进书房里,走到梃击案中他藏身的那口大柜前,他说,“知道我躲里边在做什么吗……我一直在祈求,刺客破开柜子时,我已经不见了。”说罢,皇太孙滴下了眼泪来。客奶奶抱住他的大脑袋,痛怜道,“噢,小祖宗。”

  魏忠贤叹息,“一口木头的柜子,这怎么可能呢?”

  他弟弟朱由检当时正趴在大案上写字,也不回头,奶声奶气应了一声,“蠢公公!袖里乾坤大,壶中日月长,袖子能做的事情,偏偏柜子就做不到?”

  魏忠贤苦笑,“骂得好。可俺到哪儿去找这样的柜子啊?”

  朱由检说,“天上的东西,你偏要在地上寻,你是真蠢还是装蠢啊?”他蘸了墨,接着写字,不再理睬魏忠贤。魏忠贤拿肥厚的手不停地叩打着脑门,的确是一副蠢相。

  有一天(应该是多少天之后罢),魏忠贤从西河边的小市上回来,眉毛还挂着霜露,他给皇太孙掖回一只退了色的小布包。布包打开来,是一部又黄又干燥的旧书,散发着秋深树叶发脆的味道,每一页书页上,都是密密麻麻的字和图,客奶奶看得眼睛都花了。但十岁的皇太孙朱由校却凝神静气地读着。读完最后一页,暮雨点点落下来,他把书合上,再仔细看了看书名,是《天工开物·瞽说》。作者的名字曾经是有的,但已经被小心翼翼地刮去了。

  十

  皇太孙朱由校翻开《天工开物·瞽说》,对着第一页就发了三天的呆。客奶奶不识字,魏忠贤也不识字,只能小心翼翼陪着他发呆。他从没有出现过这么专心致志的表情。他总的来说是安静的,但目光常常很散乱,而这一回,他像是被从书里伸出的一只手给捕捉了,并深深地被拽进去。甚至在黑夜里,他把头埋在客奶奶的双乳之间时,他也在牵挂着那部书(第一页)描述的东西。就连他五岁的弟弟也为哥哥的呆相吃惊了,朱由检弄不懂这该是一部如何晦奥复杂的书,就凑过去打量了一回,他没有见到答案,反而更觉得不可思议了:第一页绘着一幅图,配了很多字,图是一张简单的凳子,而文字是打造凳子的简洁的说明。就以朱由检受过的初浅启蒙来看,也没一个字不识,没一句不通。他的第一个念头是,这很简单啊。但他没有说出来,因为他模糊地意识到,真若人所见的那么简单了,还配称是“天工”吗?朱由检觉得自己脑子还不够用,就老老实实走开了。

  僵局终于在第四天的早晨被打破了,当皇太孙醒来后习惯性地吮吸客奶奶的奶头时,客奶奶把他推开了。这是他从她那儿遭遇的第一次,也可能是唯一一次的拒绝,他急了,再次用力把头拱进她的胸口去。但她一把掀开被子,赤身走到窗户边站着,熹微的晨光从窗纸透进来,她的身子映得格外的丰肥,垂在胸前的长发乱乱地掩着两团滚滚的大奶子。被拒绝的皇太孙感到了焦灼和疼痛,他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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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乎径直就从床上向她跃了过去。她展臂把他揽住,但不容他的嘴拱到她的胸脯,就虎地把他推了回去。他跌跌绊绊地倒退着,栽在床沿边,大脑瓜咚的一响。然而,客奶奶不哄他,不劝他,只是看着他,就像是什么都没看见。他的呼吸变得急促了,粗糙了,撑起来,跟饥饿的兽一般闷叫了几声,恶狠狠地扑过来。

  但是一件冰凉的东西把他挡住了。客奶奶,这个北京菜市口屠户的女儿,手里握着一把雪亮的斧子,横在皇太孙的颈子前。他愣了一小会儿,呜呜地哭起来,又伤心、又委屈,又丑、又难听。客奶奶用空着的那只手反手扇了他一个大耳光!他立刻就安静了。她把斧子塞进他手里,她说:

  “你这个王八羔子!就是寻死,你也先把凳子给我打出来。”

  这张凳子,皇太孙严格按照《天工开物·瞽说》上的指令,精确到了毫厘都不差。但他和客奶奶都没有料想到,看起来一张简单的凳子,打造起来,工序却繁杂到了如用客奶奶的浓发编织九百根小辫子。这个游戏,客奶奶曾在皇太孙八周岁的晚上,为成全他心血来潮的心愿,陪他一起玩过的,当结完最后一根辫子时,她和他已经累倒在一床红彤彤的阳光中。而这张凳子,耗时是三天又三夜,和皇太孙为它发呆的时间正相等。当凳子显形,蹲在一地微微飘红的烛光里,看起来已不像是凳子了。皇太孙有一点发怵,他说,“怎么蹲着的像是一头虎?”客奶奶不吭声,走过去坐在凳子上,并拍了拍自己的膝盖。皇太孙磨蹭着,走去坐在她膝盖上。但他心里依然不踏实,手在凳的下面摸索着,摸到一块突出的机括,用力一掰,凳的轴、榫、藏着的梁和栓,都一齐发出润滑的声音,他发现他和客奶奶的坐姿都在不由自主地改变着,当屋里重新安静下来时,那张凳子已经成了靠背很长的椅子了。客奶奶俯在他耳边鼓励他,“再试试……”他摸索到了另一块机括,再掰,椅子应声倒下去,成了一张舒适的卧榻。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皇太孙又造了一张书案送给他弟弟。当朱

  由检伏在这张书案上写字时,它忽然成了一条滑动的船,他伸手去

  拉,碰巧扣开一块机括,船立起来,成了一匹传说中的木牛流马。皇太孙哈哈地笑,说,“怕了罢?”朱由检说,“不怕。”皇太孙又递给他一方又长又厚的镇纸,朱由检接过来往桌上一搁,镇纸成了一尊佛陀的雕像。佛陀有盛唐的风格,两颊饱满,细眉细眼,竟略似客奶奶,正虚眼打量着朱由检。朱由检定了定神,提着佛像进了厨房,径直就要把它往炉膛里边扔。皇太孙、客奶奶紧追而来,魏忠贤则在前边横手一拦,连叫:“阿弥陀佛!佛也烧得么?”朱由检笑道,“我取舍利子。”魏忠贤顿足道,“一块木头,哪来舍利子?”朱由检又笑,“既是一块木头,又有什么烧不得?”扬手一送,木雕的佛陀眼睁睁就被一炉子火焰吞没了……事后,魏忠贤在向客奶奶说到朱由检时,用的是这三个字:“小畜生。”

  但是,弟弟的焚佛之举,并没有让皇太孙嗅出任何讽谏的味道。一个套着一个的变化,把他套了进去,他已不能在无穷尽的变化中停下来。在镇纸之后,他打造了两扇门,悬挂在孤零零的门框上。门框是活动的,可以置放在任何的地方,包括庭院中央或者青砖墁地的小道上,跨过它有如跨过一座微型的牌坊。但是在黑夜里,推开这两扇门之后,你还会见到层层叠叠的门,一扇门通向更多的门……如果你拽住两扇门用力掰,门和门就成了可以折叠的画屏。画屏收进卧房里,立在蚊帐低垂的大床边,把秘帷再次隐蔽起来了,而在这重重画屏和无穷变化的深处,就睡着依偎在客奶奶胸口的皇太孙。不过,他睡着,却还远不是安睡。一只苹果在雨中落下来,砸在水汪汪的砖地上。一片叶子也落下来,在琉璃瓦的屋顶上嚓的一响……皇太孙在客奶奶的怀里抽搐了一下,痴痴出神:城楼、金塔会不会变成荒凉的村庄,苹果会不会变成不再溃烂的石头,而我,能不能变成另一个人,譬如沿街托钵的和尚,驴背上的老者,或者闹市区的一个菜佣酒保……变成这一个,或者那一个?

  皇太孙如参禅苦修一样,每天琢磨着《天工开物·瞽说》。但他布满憨态的胖脸上,已经没有呆相了,他的眼睛也不再散乱,而渐渐有了沉着的光。客奶奶从旁看着他,是有些心乱的,这个每天都吮吸她奶头的小娃娃,终于有了男人气,当他推开那本发黄的《瞽说》,挥起斧子朝着一段杉木砍去时,木屑纷飞,他的嘴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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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腋下,然后是全身,都散发出一股热腾腾的男人味。然而,她心里也在隐隐地发虚,皇太孙长成一个男人了,他也就没什么人是离不开的了。只有当他一次又一次,用沾着木屑的手扒开她的衣襟,含住她涂了罂粟膏的乌红奶头吸奶时,这种担忧才会得到一时的缓解。她捧着他的大头,低唤道,“小祖宗。”太孙应着,“嗯。”她又唤,“小祖宗。”他应着,“嗯。”她说,“你使点劲……”他含糊道,“嗯。”她皱紧了眉心,脸在微微地抽搐,一股酣畅、快意的痛,刀子般割到了她的心口去。客奶奶还试着把那根秘密的金针,在皇太孙沉思的时候,扎进他的颈窝或者大臂、手背,并辅以张弛交错的揉动,以消减他的焦灼与不安。有时候,皇太孙默默起身,突然运斧如风,还留在身上的金针,就像是一抹颤抖的阳光咬住了他不放。

  十一

  万历四十八年七月二十一日深夜(也许是后半夜),万历皇帝朱翊钧,在寝宫的一张凉榻上咽了气。此前,他因为群臣反对他改册郑贵妃为皇后、改立郑贵妃之子为皇太子,赌气不见群臣已经二十五年了。二十五年中,他隐居深宫,不出内廷,连去南郊祭天、太庙祭祖的大典,都给废弛了。他的旨意(只言片语),都是通过一张纸,或者内臣的一张嘴到另一张嘴,传达给百官朝臣的。这种事情是没几个人可以理解的,至少钦天监的传教士活到可以成精的岁数了,还是非常的疑惑:一个帝国居然可以在君王隐匿的情况下,凭着他的只言片语运行二十五年的时间!换句话说,就像一架马车上的车把式已经醉得睁不开眼睛了,他还在喝,车还在朝前赶,一直赶……他的臣子们在等候他回来,而在等了二十五年后,他却大行了:他再也不会回来了。大行的另一个说法是驾崩,大行而又驾崩了,那也就是说,那车在途中垮掉了,他也就永远可能到达不了他大行的终点了?这真是非常有意思,就如古人在造字、造词的时候,真的是一手烤着火炉,一手捂住冰块罢。

  国不可一日无主,哪怕他只是活在只言片语中的皇帝。皇帝死了,太子即刻就成了新皇帝。而顺理成章地,皇太孙成了皇长子,而朱由检成了皇次子。当新皇降旨,令两位皇子入乾清宫守灵时,皇长子正趴在一堆新鲜的樱桃木的刨花上熟睡着。这时候,他虚龄有了一十六岁了,身子已经又长又沉,睡在刨花里,如一头安静下来的牛。只有他厚墩墩、柔润、弯曲的嘴唇,依然有说不出的稚气和怯弱。客奶奶帮太监们给皇长子套上重孝的白衣,他还在懵懂中,几乎是被太监们抬走的。客奶奶看着那一堆刨花,刨花上留着一个空空的人形,她觉得自己的心也陡然变得空空的。

  在这五年时间里,《天工开物·瞽说》里的东西,差不多都快被他打造出来了。客奶奶惊讶地发现,他做出来的一堆新玩意儿,又成了曾被他毁掉的积木,但这一回更多了,数不尽的亭、台、楼、阁,随意地散在枕边,床角,书案,甚至海棠花盆中,把它们拼拢来,几乎就是一整座微缩的紫禁城。

  在一个垂满忧伤暮色的晚饭后,客奶奶悄悄捡了一块“养心殿”去厨房,拿给魏忠贤看。她说,“怎么辛辛苦苦弄了几年,又给弄了回去了?”魏忠贤把积木接过来,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这大头娃刀工的细腻、精微,比他当初伺候南瓜的劳苦,何止多消耗了千百倍的心力呢!客奶奶见他不说话,急道,“是小祖宗病深了?”魏忠贤喉头哽了哽,说,“不是,是苦了这娃了……”在“养心殿”的空荡荡的中央,看得见一把孤零零的龙椅,椅背上还搭着一件孔雀裘,仿佛是皇帝议朝毕,踱到幕后去泡一壶茶,歇息了。魏忠贤喃喃说,“让他歇一歇。”客奶奶摇头,“他歇得下来就好了。”魏忠贤叹口气,把胖指头伸到“养心殿”的门槛上敲了敲,只听到殿内传出叮当一响,门缓缓地关闭了。所有的门,所有的窗户,随即都合上了。就连琉璃瓦的殿顶,都沉降下去,成了一个平面。当他们还在发愣时,魏忠贤托在掌心的“养心殿”已经不再是养心殿,而成了一个六面光滑的长方体,如一口挺立的、坚实的柜子。客奶奶“咦”了一声,柜的右下角开了一个洞,钻出一个小人儿,竟是个头皮光光、披了橘红袈裟的小和尚。小和尚朝着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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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奶奶双手合十,深深一揖,两眼全是怅然,客奶奶赶紧去抓,小和尚却已经退回洞去了。魏忠贤嘀咕道,“犯邪了。”客奶奶滴了泪,看着他。过了良久,魏忠贤咯咯笑起来,说,“养心殿,居然会在俺的掌心里。”客奶奶大怒,说,“别昏了头,哪儿还有养心殿!”她把已经变为柜子的积木夺过去,一把摔在了地上:柜子破开成了两半,里边却是空空的,什么也没有了。

  十二

  新皇帝,即终于登基的老太子、明光宗朱常洛,在贵为天子后刚满一个月的那天,突然就死了,也就是说,大行了而又驾崩了。有人说,他是被繁重的朝政压垮的;但也可能,他是在终于卸掉压力后,在女人身上虚脱而死的。而在更多的传说中,他死于两颗臣下敬献的红丸。没多少人见过红丸,大概跟诗人一写就要落泪的红豆差不多罢。红豆相思,可怜的愁眉苦脸的皇帝,他还会和哪个嫔妃宫女玩相思?然而确确实实的是,在后世的史书中,“红丸案”就跟“梃击案”一样,还真的成了晚明宫廷的一个大疑点,至今还没有下定论……这很好,“史不绝书”的意思,也就是在一个疑点上生出密密麻麻的疑点罢。但大内太监中悄悄流行的一个说法,可能最接近真相,非常简单:他是被一口痰噎死的。可是,这么简单的答案,不啻对朝臣和史官智力的嘲弄,谁愿去冒做傻瓜的风险呢?!但不管怎么说,结果是唯一的,也是无可争议的:新皇帝的确是死了,他的长子朱由校成了新的新皇帝。

  十六岁的朱由校,在这一个月里,由皇太孙而皇长子,还没来得及册封为皇太子,他就一蹴而成了新皇帝。一次次让人惊疑交加的巨变,给他身边的每个人都带去了振奋、激越,或者心绪不宁、心乱如麻……却唯独就像跟他本人没关系。

  还在他头一回履行完作为皇长子的职责回到家的那个傍晚,他

  坐在最初打造出来的那把凳子上,马着脸,闷闷不乐。他身边新添

  的一大拨小宫女、小太监,都赔着小心,没一个敢跟他支吾。时令正在七月,夕阳打下来,映得满屋子通红,而天气是热得不能再热了,客奶奶捻捻他的衣服,湿渍渍的。她把他拖起来,给他剥衣服,他不说话,由着她剥,待她剥光了,横手摸到一把斧子,就朝着就近的一块木头,也可能是一只茶几、一张案子,运斧如风地砍下去。斧刃发出寒光,也发出嗖嗖的哨音,斧子下行,木屑纷纷上扬,在通红的光线中,如雨点子逆向地飘飞,并散发着储藏在木头内部的芬芳,一种青涩得令人心痛的味道。客奶奶走到他身后,用从未有过的怯生生的声音唤他:“殿下。”这种怯,不是胆怯和害怕,而是来自慌乱与担忧。他听到了,但就像没听到,斧子并没有停下来,汗珠滚满了他光光的身子,恍如他正被兜头的雨水浇淋着。“殿下……”她再唤一声,同时伸了手去抓他的手臂。他不让,但斧子偏了偏,斧风掀开了她的发髻,并把几根青丝削断了。她叫起来,说不出的凄惶:“殿下!”扑通跪下来。他愣了,手足无措,愣了半晌,还握着斧子,也扑通跪下来。

  客奶奶喘口气,说,“殿下。”

  他滴下两颗粗泪,说,“怎么今天就成了你的殿下了?”

  客奶奶改了口,“小祖宗……”他说,“我要。”他指着她的胸脯。她解开衣襟,把奶子扒出来。然而,他没有用嘴吮,只是用沾着木屑的汗手,在奶子上不住地又捏又揉。他说,“自古这宫里,还有吃奶的殿下吗?”客奶奶眼窝里全是听天由命的茫然,却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复,她说,“嗯……做了殿下,做了皇长子、皇太子,也还是皇帝的孩子,哪有不吃奶的孩子呢?”他又说,“我还能做几年的孩子呢?”她说,“应该不止几年罢,当今皇上,不就是做了四十八年的皇长子、一十九年的皇太子吗?”他转了一会儿眼珠,似乎在计算时间的长度,他说,“四十八年,一十九年,就够长了吗?”客奶奶看他犯了呆,就敲敲他的大额头,柔声道,“当今皇上万岁,又何止这个年数呢。”他想通了,破涕一笑,说,“当今皇上万寿无疆,又何止万岁呢?”客奶奶也笑了笑,笑得有一点勉强。她说,“到底是小祖宗聪明。”

  第二天,皇长子朱由校在午后抄家伙干活时,指头跳过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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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工开物·瞽说》,径直就翻到了最后的几页。最后几页有一些破损,但已经被他细心地补缀好了,新纸新如米脂,旧纸则黯淡似蜡,有些字没了,他新添了些字,有些画残了,他也画了拼上去,这就看得出,它们是一组柜子的说明图,侧、卧都有,还分解成板子、柱子、榫头,大小不等,都平淡无奇,唯一特异之处,是部件数量惊人:有一百零八件之多。一百零八件最后组合成一个长方形的物体,乍看犹如有八根柱子撑起来、而蚊帐又深深低垂的大床,但前后各有一扇如帘子般的门:有一个人从前门进去,另一个人从后门出来。

  皇长子的手在这儿点了点,问客奶奶,“看清楚了吗?”客奶奶说,“看清楚了,两个人。”

  皇长子摇头说,“是同一个人,他进去的时候,是一个人,出来成了另一个人。”客奶奶把头凑过去,细看之后,笑道,“‘另一个’是小祖宗自己画上的,墨色还新得很。”

  皇长子说,“是……也不是,这个,我也琢磨很久才想透,如果

  出来的不是‘另一个’,何必称天工,又何必费事造一百零八块的木

  件呢?”但客奶奶也摇头,说,“这怎么可能呢,小祖宗说笑了。”

  皇长子却不笑,说,“天工者,就是人工不能为之的那些事情罢。凡夫俗子,自然看不到这一层,即便上天的启示就在你脚跟前,你也未必看得见。”客奶奶喉头一哽,强笑道,“纸上的天启神示我看不见,又算什么呢?幸喜小祖宗眼下还是皇长子……哪天坐了龙椅,做了天子,要见一面天颜,也真是难如登天了。”皇长子愣了愣。

  这时候,他弟弟朱由检凑过来,在一堆横七竖八的木条中挑了一根称手的,嘀咕说,请哥哥替他削一柄剑。皇长子咧咧嘴,说,“好兄弟,你也贪玩了。”朱由检说,“不敢贪玩,是学剑。”皇长子说,“弟弟贵为皇子,找一口宝剑还不容易,要木剑做什么。”朱由检说,“宝剑太沉了。”皇长子说,“你就不嫌木剑轻?”朱由检说,“皇家之剑,何分轻重。哪天哥哥做了皇帝了,赐我一柄木剑,一把折扇,照样也是尚方剑。”皇长子忽然伸手揪

  住朱由检的衣领,一把拖到跟前来,怪笑道,“别跟我说皇帝,好弟弟。让我仔细瞧瞧你,这天下还是你替我坐了罢。”客奶奶听见他这么乱叫嚷,吓得脸煞白,赶紧用手去捂他的嘴。两兄弟才刚刚当上了皇子,就在嚷着让天下,传到乾清宫,即刻就会有大祸上门的。朱由检只有十岁罢,柔弱,苍白,被他哥哥一拖,差点滚翻在地上。但他稳一稳脚下,居然还是站住了。和骆驼般庞大的哥哥站在一起,他看起来就像瘦小的小马驹。然而,这匹小马驹,却显得相当的镇静,只是朝客奶奶淡淡地一笑,“哥哥说的,不过是我们的家务事,你一个奴婢,慌什么?”

  客奶奶大怒,掰开皇长子的手,一掌就把朱由检掀出去。这一掀够狠的,朱由检身子跟羽毛似的往后飞,幸喜跌在一堆蓬松的刨花上。他就在刨花中躺了好一会儿,想着这妇人何以敢对自己下重手?卷曲的刨花释放着松、樟、桉、楠、槐、桑各种木料忧伤的气息,他的眼睛慢慢发了湿,他想明白了,自己虽然要比哥哥小,却不是她的小祖宗。也不是任何一个妇人的小祖宗。

  十三

  皇长子和客奶奶满心期待的至少四十八年皇长子光阴,只过了三十天,光宗皇帝朱常洛说崩就崩了:两颗红丸,一颗烂在了他肚子里,一颗噎住了他的喉咙口。在皇长子看来,他的父皇之死,就像一块黑抹布,粗暴地遮蔽了眼前一柱旋转的阳光,抹布弥漫开,成了普遍的、无所不在的黑。好在这三十天之中,他苦心打造的那一口巨柜,已经安置在了沆瀣着暖秋熟红气息的寝室中,与他和客奶奶的大床并卧着,倘若从屋顶望下去,是有几分像木头的太极阴阳图。

  但是,他的试验却一直没有最后成功:就在他入主乾清宫的前一夜,他还在可怜巴巴地尝试,——屡试屡败。没有人看见他失败的细节,除了客奶奶。大概是从这扇门放一只兔子进去,那扇门出来的,还是一只兔子,而非一只鸡;让一个宫女进去,出来的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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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确不是小太监,还是这个注定要孤枕到白头的小女子。在那夜过了子时后,皇长子彻底绝望了,以至于他靠着柜子呜呜地哭起来,如丧考妣,其实是比崩了他父皇还要凄惶和绝望的。客奶奶不哄他,不劝他,只直直看着他,字字顿顿说,“你今晚在我这儿还是小祖宗,天一亮在天下人面前,就是陛下了。陛下!”皇长子收了泪,冷笑说,“谁的陛下?谁都别指望我去做陛下。”客奶奶攥着斧子,另一种绝望使她的眼睛、牙齿都跟斧刃一样在闪闪发光。她说,“我劈了这劳什子呢?”他不看她,径直用大头撞得柜门咚咚响,他喃喃说,“那,我连活都不想再活了。”她手臂一扬,斧子嗖地砍出去,却突然停在了半空中。

  她说,“你就为这口柜子活?”

  他说,“我想变个法子活。”

  她说,“你还想变个人?”

  他低了头,低了声,“我想变成你……让你变成我。”

  她打了个颤,一口啐在他的阔脸上。“昏了头了,你!你凭什

  么要变成我,我凭什么要变成你?”

  “我,”他转过溅了她唾沫的脸,愣愣看她,嗫嚅道,“我想

  伺候你,就像你伺候我。”随后,他直起骆驼一般的身子,把客奶

  奶揽过来。他的头发上、皮肤上,全身,都冒着热气腾腾的体味。

  “胡说……”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哆嗦,小肚像被抽了一

  鞭子,痛苦地一紧,“你怎么会懂得伺候人,怎么会懂得伺候

  我……”

  他柔声说,“等我变了你,你变了我,我自然就会知道了。”

  她摇摇头,“变不了……”

  “变得了。”

  “变不了的。”

  “就是变得了。”

  “好罢,”她呼吸急促起来,以至于不得不喘出了一口长气,缓

  一缓。她说,“如果你答应我明天做皇帝,我就陪小祖宗试一试。”“…………”

  她把烫得发肿的嘴唇贴在他耳轮上。“我教你。”

  他说,“嗯。”

  她拉着他,钻进了黑暗的柜子里。

  成群的麻雀在晨光中轰鸣时,新皇帝在柜子里才刚刚睡着一小会儿。客奶奶迷糊着,把手放到他的脖子上,找到那块起伏的喉结,摸了又摸,心口冒出一股酸汁来。她决然而然地跪起来,抓住他的脚踝,把他的身子从当初钻进去的那扇门,拖了出来。和这两人一起从柜中出来的,还有许多黏糊糊的汗。

  皇长子的背影,在客奶奶坚定目光的注视下,向着乾清宫去了。他的身后,跟着一大拨的人,其中包括慈庆宫全部忠诚的太监。在慈庆宫的门口,他的弟弟朱由检,把他的斧子双手呈给他。他迷惑地瞪着眼珠,嘟哝说,“这是儿戏么?”朱由检说,“陛下斧钺海内,岂是儿戏……”但他没听完弟弟的话,把斧子朝腰间一别,就跨出了门去。这是八月度入下旬的第一个早晨,紫禁城像通常一样的安静,或者比平日更静些,杂沓的脚步踩在昨夜吹过红墙的落叶上,发出切切嚓嚓好听的声音。

  乾清宫的门口,披麻戴孝的大臣们,密密麻麻,堵满了宫外那一块空地,把门封住了。他们个个表情肃然,眼神僵硬,直直地打量着昨天的皇长子。昨天的皇长子朱由校在这样的打量下,一下子嗫嚅了,他的眼睛在和大臣们眼睛的对视中,耷下了眼帘。他停了下来,甚至在偷偷地后移,他很想问问谁,“百官反了吗?反了又如何?”当然是问客奶奶最好,但她并不在身边,所以他就问得怯怯的,声音含混在嘴里团了一圈,又吞回了肚子里。但他无法退回去,身后边的那一大拨人正在有力地推着他、裹着他向前走。他走一步,就感觉对面的文武百官也朝自己逼进了一步。百官孝服上,染了层银甲般的薄霜,看起来恍如披坚执锐、杀气腾腾的武士。他忽然觉得,自己就像是身不由己,被人推着去问斩。

  然而,百官怎么会有反心呢?!他们不会反的,就算是皇帝的板子抽在他们的屁股上,他们喊的还是“皇上圣明,臣冤枉!”在今天这个早晨,他们面对着这个即将君临天下的少年,只是充满了疑惑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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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茫然。他们都听说过皇长子,知道他至今还在吮吸乳母的奶头,而活得就像一个小木匠。但他们中的大多数人,还是头一回这么近地看到他,都莫不震惊于他的魁梧、健壮,还有硕大无朋的头颅,一双恐惧、慌乱的眼睛:这就是他们从此要伺候的主子。他们在震惊中愣住了。他们的犯愣,被皇长子看成是了可怕的对峙,甚至是一触即发的反叛。新皇帝和他的大臣们,在乾清宫的门外僵持了。

  也许僵持只持续了一小刻。但就在这一小刻里,有个太监提着铜勺,从皇长子身后走出来,骂一声:“乱臣贼子。”劈面一勺打在当头一个大臣的脸上!喷溅的鼻血雨点般飞上人群的孝服,如扑了一身的杏花瓣儿。随后,那大臣软软地栽倒了。这个挥勺的太监就是慈庆宫尚膳监的魏忠贤。魏忠贤对着百官,大吼:

  “皇帝驾到!”文武百官一片哗哗响,全趴在了地上,山呼:“吾皇万岁!万万岁!”

  魏忠贤脸上慢慢浮起笑意来,他一手提着铜勺,一手牵着如在梦中的新皇帝,走进了乾清宫。当新皇帝在龙椅上坐稳后,他的手还在魏忠贤手里哆嗦着:魏忠贤用力把它紧了紧,侧身让到两步外,背了双手伫立着,——这个位置和动作,从那天早晨起,他一直保持到了另一个新皇帝坐在了这把龙椅上。

  那天早晨在君臣之间,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一个瘦嶙嶙的文渊阁大学士,盯着新皇帝腰间别的斧子看了又看,喃喃自语。皇帝伸耳听了一阵,也没听清楚。魏忠贤哼了哼,指着他鼻子问,“你是在嘲笑国之利器吗?”他扑通跪下来,惊惶道:“臣不敢!”一颗鼻涕珠子般悬在他鼻尖上,他不敢吸,也不敢揩,将落未落,十分狼狈。皇帝大概是不耐烦了,起身朝他走过去,百官还没回过神,只听斧子“嗖”的一响,横着向老臣劈过去!百官齐刷刷地捂住了眼。在死一般的寂静后,大学士摸了摸自己的头、脖子,都还在,但鼻尖上的鼻涕已被斧刃风一般扫得干干净净了。他呜呜地哭起来,拿额头咚咚咚往地下磕,像唱歌一样地诵道:“圣上一把斧头开天辟地,不啻盘古王重生,天启神示的君王啊。”魏忠贤说,

  “你慢点,天什么的君?”大学士说,“天启之君。”

  魏忠贤转向皇帝道,“陛下,天启倒是一个很好的年号呢。”

  皇帝坐回龙椅上,舒了一口气,说,“很好吗?那朕就准了罢。”次年,合西历1621年,帝国改元天启,新皇帝朱由校,也就成了天启皇帝了。

  两年后,朱由检一十三岁,被天启皇帝册封为信亲王。

  十四

  天启皇帝耗费了一年又一年的时光在那口柜子上,试图实现从一人变为另一个人,但都没有能成功。因为,他按《天工开物·瞽说》造的一百零八块部件中,有一块镇纸大的木头,总是找不到合适的位置安插它:它看起来是多余的,却是最最关键的。

  客奶奶安慰他,“陛下万寿无疆,有的是时间,只要我不死,一定日日夜夜陪陛下,了了自己的心愿。”天启皇帝于是把国事托付给魏忠贤,册封客奶奶为“奉圣夫人”,享“千岁”,自己就在乾清宫的后院里,用斧子对付无穷无尽的木头。木头被解开之后的味道,使后宫总是漂流着令人眩晕的香气。当然,第一个被弄得晕乎乎的人,就是皇帝自己了。皇帝甚至不清楚,他何时封了魏忠贤“九千九百九十岁”,更不会知道,魏忠贤砍下一个大员的头,比他劈开一段木头还轻巧。

  天启皇帝登基的次年,就在咸安宫亲自给客奶奶起了一座奉圣楼,楼下遍植四季不谢的花木。但当他把客奶奶携进楼时,却发现她暗自在垂泪。皇帝愣了半晌,就降旨将所有花木统统铲除去。客奶奶吃了一惊,问他为什么?他反问,“唐诗里不是说,‘花近楼台伤客心’么?”太监、宫女都低了头,或捂了嘴,偷偷地笑。就连客奶奶也扑哧了一声,嗔怪道,“陛下又犯呆了……我难过,是因为建了奉圣楼,说是侍奉圣上,其实是和圣上从此两地分隔,还说什么日夜侍奉呢。”皇帝跺脚说,“朕该死……”客奶奶慌忙捂了他的嘴,示意众人都退出去。她说,“小祖宗,知道你今天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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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可以颠倒乾坤么?”皇帝咧了嘴,说,“若朕不该死,就天天都来奉圣楼让你侍奉朕。”客奶奶把皇帝携到床沿上,解了衣襟,让他吸自己的奶。她的莲蓬一般的奶头,在被这个大头男孩吮吸了一十六年后,已经变得黑如乌金,有了黑澄澄的光芒了。魏忠贤在铲去花木的奉圣楼下,又密密麻麻播下了罂粟灰色的种子。罂粟开花的时候,娇艳而摇曳的花影,和破开木头的气息交合在一起,漂流着说不出来的诡异。

  客奶奶愈发发了福,身体变得更加宽阔和厚实,而那对大奶子双峰一样从胸脯隆起来,又沉沉地向下坠,这使她行走和侍奉皇帝的时候,动作都比从前迟缓了许多,但也因此显得有了几分庄严、端肃的母仪。她的皮肤是油亮亮的,还看不出皱纹,只是眼圈发青,眼帘常耷着,泄漏出隐隐的疲相与老态。魏忠贤的身子也发了福,走路会微微蹒跚和喘息,他白而无须的脸上,有着如老奶奶一样的慈眉善眼,因为他每天都有好心情:他是在替皇帝料理天下事。而皇帝却逐日逐年地憔悴下去了,他依然是奇大的个头,却越来越消瘦,仿佛他每晚都用斧子削下一块自己的肉。

  客奶奶密召魏忠贤来奉圣楼议事,说皇帝一日破不了柜子变人的秘密,就会一日日受折磨。她喃喃地重复着,“一日日,没有尽头。”魏忠贤说,“那有什么办法呢?”她说,“我随他一起想了多少年,总算想透了,我有一个法子可以教给他。”魏忠贤勃然变了色,站起身子来:“万万不行。蠢驴为什么总是蠢驴呢,因为它嘴边有一块永远吃不到的肉。”客奶奶大为不悦,说,“皇上不是蠢驴,只是个傻孩子。”魏忠贤笑道,“好罢,傻孩子。不给他一件永无休止的傻事做,他就会变为大男人,读春秋,点兵马,查赋税,批奏章,一日三朝,垂询百官……”他伸出一根粗短的手指,指着她浪起的大胸脯:“到那个时候,他还会稀罕你这儿?”客奶奶被这句话问得木木地,她拿手捂住自己的脸,泪珠从指缝间不住地滴下来,跟她的奶水一样稠。客奶奶选择了和魏忠贤做同谋。她以为这样,她也就选择了自己无限延长的哺乳期,而这也正是皇帝的愿望:做一个永久的嗷嗷待哺的孩儿。

  当有一天,死神的光芒像夏天的太阳一样,使天启皇帝涣散的目光变得神采奕奕时,时间已经过去了八年了。这个时辰,客奶奶变成了灰也能记得到,是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二日的午饭后。她起初也被这假象蒙蔽了,午睡时他的身子在她怀里罕见的赤热和有活力,这使她有点羞涩地听见,自己已从内部委顿的身体,又发出了咕咕的激动之音。

  但很快,在淌过第一遍大汗后,皇帝的皮肤就迅速地凉了下去。她回忆起菜市口那些临刑者眼中一闪即逝的火焰,就知道皇帝是真的不行了。这是天启七年八月二十一日的事情,秋热仍炙,客奶奶身上只披着一块薄如蝉翼的纱,而皇帝却冷得牙齿咯咯地响。御医给皇帝下了猛药,她又给他压了两床天鹅绒被子,还钻进被窝一直搂着他暖他。到了天色麻麻黑,他终于缓过一口气,降旨要喝米汤。她黯然地点头,他没有喝她的奶水,因为奶水温暖,却不及刚出锅的米汤滚烫。米汤是魏忠贤亲自呈上来的。客奶奶接过米汤的时候,差一点把汤钵扣在他迷茫的脸上。

  十五

  喝过米汤,皇帝入睡了一会儿。

  醒来后他吩咐她,把传教士新进的自鸣钟关了。

  屋子忽然静得如密封的柜子。烛火舔着黑夜,像蚕在小心啃噬着桑叶。他望着她,笑了一笑,说,“朕要大行了……”她说,“不会的,陛下还有大事没做完。”他说,“朕做不出来了。”她从他枕下抽出那块多余的、镇纸大小的木头。木头经过手垢、汗的淫浸,和手掌千万次的抚摸,变得就像是一柱黑色的玉。

  她说,“我已经替陛下想出来了。”

  他摇头,以眼答她:这难如登天,如何可能?

  她说,“陛下,若真是想得通透了,其实也不难。譬如青天,固然又高又远,可陛下贵为上天之子,不是就与我尽在咫尺么?陛下您听我说,您要让柜子变人,一个人变成另一个人,这该就叫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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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罢?人是不能死而复生的,却可以得到贵人的相助,死里逃生。他称那贵人,自然就是‘重生父母’了。出生、重生,都是一个‘生’罢。是人都知道,能生的,莫非是母的:母鸡生蛋,母猪生崽,女人生孩子。就连造人的女娲,也是一个女神啊……陛下想要柜子变人,就该把柜子当做女人来琢磨。可是,陛下贵为天子,也是堂堂的男儿,对女人,知其一,不知其二;知其二,不知其三;知其三,不知其四……一是陛下看到的,二是陛下摸到的,三是陛下……快活到的,而女人的秘密,还在三后边。这秘密譬如女人的肚子,也像柜子里的乾坤,是生了又生,生生不已的……”

  他深眨了一下眼,以眼说话:这我相信。

  客奶奶舒一口气,接着又说,“我随陛下进出这柜子也该有几百上千回了罢,它的每一处榫头、每一条接缝,所有的旮旮旯旯,都印在了我的骨头上。我早就把它勘破了,却没敢跟陛下说……怕陛下骂我是女人之见,一派胡言,——这柜子,我说的是它里边,就是照一个女人的身子来造的:一百零七块木件,从一块小趾骨,到一根弯弯曲曲的肠子,恰到好处地拼起来,就把一个木头的女人做活了。”

  皇帝瞟了一下她手里的木头,满眼都是不相信:那么,它呢?

  客奶奶白腻的手在木头上来回滑动着,嘘出一口气。“它是女人的男人,小祖宗。”她柔声笑了笑,“陛下该不会觉得,是母猪就天生能生猪仔,是女人就天生能生孩子罢?”皇帝嘴角一弯,似乎微笑了一下,示意她:“这个朕不会。”客奶奶轻轻掐了一下皇帝的脸,她说,“小祖宗自然不会了,小祖宗八年前就不是小孩了,对不对?可陛下要捣鼓女人生孩子,怎么就把这一件东西忘了呢?”皇帝的眼窝浮上灰蒙蒙的雾,他静静地回忆着。回忆了一小会儿,他以委屈的表情告诉她:“朕想不起来了……来罢,让朕验一验。”

  客奶奶想说话,喉头哽咽,竟发不出声音来,只是把身上那块

  纱揭了,上了床,蹲在他枕边,做出合适的体位给他看。皇帝的嘴

  唇哆嗦了一下,客奶奶把身子凑近去,让他的鼻子能够嗅到自己的皮肤。但他摇了头,从被窝里把手颤巍巍地伸出来。她会意,用手握了他的手,在自己发热的身子上,慢慢地摸。她还摁着他的指头,透过自己厚实的肉,久久地去探究自己的锁骨、肋骨、髋骨、趾骨……同时向他耐心讲解女人骨架、骨节、接缝,还有肌理的秘密,让他在想象中如庖丁解牛一般,把自己的身体从外向里,肢解成了恰到好处的一百零七块。最后,她把她乌黑的乳头塞进他嘴里,但他没有吮吸,只舔了舔奶头上那十几根卷曲的毛。他已没能剩下几口气了,但还想做点别的事,这个最后的愿望,使他已经灰了的眸子,又射出了炯炯的光。她把《天工开物·瞽说》给他捧过来,翻到最后一页画着柜子的地方。他一手摩挲着多余的木头,一手握了笔,在柜子下边写着字。他写得犹犹豫豫,写几个字,又会想上好一会儿。细小的汗粒渗出他的大额头。客奶奶要去拿一块绒棉给他揩一揩,但他愠怒地瞪了她一眼,她赶紧打住了。写到可能是丑时的时候(自鸣钟关闭了,没人知道确切的时间),他写满了半页纸。字大小不匀,轻重失衡,像乱铺了一地的砖,但就连不识字的客奶奶也看得出来,它们充满了皇帝从未有过的坚定。他嚅了嚅嘴唇,客奶奶含泪把耳朵凑近去。她听到的不是私语,而是对臣子降下的一道御旨:

  “宣信亲王。”

  信亲王即是天启皇帝的弟弟朱由检。他尚未就寝,还在烛光下展读《公孙龙子》。正读到“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御旨就到了。他来不及换衣,甚至来不及给王妃交代几句话,就被太监塞进小轿里,风一般从信亲王府抬到了乾清宫。他跪伏皇兄的龙床边,在令人揪心的静谧中,他谛听到帷幕后忠于魏忠贤的侍卫在呼吸,枯叶在黑夜中扑扑地拍窗。客奶奶捧着木头和《天工开物·瞽说》,退到了墙根下,用背抵着那口森然的柜子。天启皇帝的喉咙发出咕咕的响动,终于成为一句天语伦音:

  “天下给你了,别学朕。”

  朱由检身子一阵发抖,竟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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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跷起指头点了一下客奶奶。她站在烛光影外,但兄弟俩都能感觉到,她的大胸脯正在剧烈而克制地起伏。皇帝说,“你,对她好一点。”朱由检拿额头撞了一下地,泣告,“陛下千秋万岁,万万没到交代后事的时候。”

  皇帝吃力地笑了笑,呼出一口气,“朕大行了,变个人再回来。”说罢,就崩了。

  十六

  天启皇帝大行后,朱由检继位登基,这就是大明帝国最后一代君王——崇祯皇帝。

  十七岁的崇祯皇帝砍下了魏忠贤的头,却把客奶奶搁置在一边,仿佛忘了她这个人。

  她抱着《天工开物·瞽说》和那一块多余的木头,回到了奉圣楼。她把自己独个儿关在顶楼的卧房里,一个人也不见。楼下的园子里,绚丽、妖冶的罂粟花结了汁液饱满的果子。她的停止了吮吸的大奶子,奶水饱胀得都快爆裂了,她痛得昏昏沉沉的,却不愿自己拿手揉一揉,让奶水流出来。某一个时辰,当她从床上孤零零醒来时,看见强烈的太阳穿过窗帘的缝隙钻进来,长长地跌到地板上,再跳上了梳妆台,像锋刃一样折断了散乱的妆奁、香囊和可以叮当作声的玉镯、环佩、金钗,再一头撞入久未擦拭而模糊的铜镜,筝然一响,阴暗的屋里有了一团球形的、旋转的光线,尘埃在里边袅袅浮游……她睁眼看了很久,然后裸身下床,拖着两峰摇晃的巨乳,踱到铜镜前。她向镜里端详着,她看见的却依然只是光与尘。她在梳妆台上摸索到一只紫檀的盒子,打开来,里边是一只秘瓷小碗,抠开碗盖,碗中还盛着半碗黑澄澄的罂粟膏。她蘸了膏泥,抹在自己有着卷毛的奶头上。抹了几抹,她想起什么来,哑声地一笑。

  奉圣楼外的天空中,有两行雁阵在向南方飞,雁在嘎嘎地叫着,落进她的耳朵里,就跟菜市口临刑的死囚和猪的尖叫是一样的。她把自己的巨乳捧到嘴边,十分爱怜地挨个亲了亲。

  北京城飘头一遍雪花的那天,一群小太监奉崇祯皇帝御旨,以保护奉圣夫人为名,破开了她卧房的门。屋里的空气寒彻入骨,他们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客奶奶裸身站在梳妆台前,已经死了很久了。她的双眼是微微虚着的,恍若还沉溺在逝去的时光中。而她胸前的两峰巨乳,已经干瘪成了两张打满皱褶的皮,一直耷到肚脐上,就像两只空无一物的褡裢。但在她手里,还攥着一块木头,一本书。她攥得太紧了,以至于小太监把木头和书拔出时,出现了一丝忧伤的撕裂声。直到她下葬,还有小半页纸夹在她的指缝中。倘世上确有过重生的秘密,那秘密也就在悄然一现后,又归之于时间的尘土。

  (刊于《中国作家》2009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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