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鸣沙山——月牙泉
敦煌的鸣沙山身处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站在烈日下仰望鸣沙山,你会感到这里的沙丘、沙梁、沙峰都是有生命的。它们如金黄的巨龙在天地间腾跃,雄壮磅礴,又潇洒自如,那气势在我心中引发的震撼,让我想到了在北中国高原大地上云从风生、气吞万里如虎的黄河;登上鸣沙山远眺,浩瀚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如同金色海洋,沙丘、沙梁、沙峰波涛起伏,汹涌澎湃,壮阔瑰丽,让我一下就在心中奔流出李白的豪迈诗句:“登高壮观天地间,大江茫茫去不还。黄云万里动风色,白波九道流雪山……”
这样的沛然粗犷自然要冲激出一种狂放的炽热。我们到敦煌时正好是中午,吃了午饭后就迫不及待想去鸣沙山,没想接待我们的当地朋友一笑说:“先回房间好好休息,正午时分,是我们这里日照最强的时候,你们南方人根本招架不了这种暴晒,就连我们当地人也要避开这个时间外出。”所以直到下午4点以后,我们才去了鸣沙山和月牙泉。远远看去,沙峰上蒸腾着一团团白光,朋友说,那是沙漠在强烈的阳光下生出的烈焰。下车才走入景区,就有一股热浪劈头盖脸扑来,打得我下意识倒退几步;走入沙中时,试着赤脚进去,立时就像被烧红的烙铁烙了一样,吓得我只有老老实实把脚缩回来。再放眼一看,周围许多人都热得长伸舌头喘息——置身此时此地,你会赞同美国地理学家拉曼尔面对科罗拉荒漠的感慨:“在炎热和炙烤中,我们身边的一切都会消失,人类有史以来创造的一切也会消失,只有远方天际的云彩。”
风沙灼热,本就是沙漠的别名。鸣沙山是沙漠,当然不会例外。
不过,你也别误会,这里的沙丘、沙梁、沙峰所暴露的都是仗剑吟啸天地的血脉贲张,雄性肌肉块块暴绽的生猛。到了月牙泉边近距离细看沙漠与流沙,它却换了女儿样。虽然还放射出热流,但泉周边的沙山却细腻光滑如同质感诱人的绸缎,飘逸出无限韵致,沙丘的波纹线条流畅,纯净淌泻,时而萦回涡旋,时而清流婉转,沙浪如月下的海,轻波荡漾出涟漪,温柔婉转,会让人想到少妇丰满起伏的胸脯,温馨舒展的性感臂弯,叫你想跪下去,牵她,吻她……
就是这样的沙丘、沙梁、沙峰在鸣沙山南北两面自由自在蜿蜒舒展,居然巧夺天工地形成一个U形的壑谷,袒露出一片开阔地,一泓碧水形如弯月的月牙泉,就弯弯折折、扭扭曲曲、水波盈盈地在这开阔地中如花绽放,灿烂地开出她的清幽、她的甘洌、她的翡翠、她的澄清如镜。
如此一汪水面,放在我的家乡四川应该是极为寻常的,甚至还很稀松。比如那些遍布丘陵、高山的池塘、湖泊。然而,当我们在经过茫茫大漠,穿越莽莽黄沙后,在风沙灼热中与她相遇时,就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娴静好似花照水,婀娜犹如风拂柳,轻灵仿佛云出岫,翩若惊鸿,神光离合,让我们无法不为之心发颤,心惊撼。就像王菲在《传奇》中唱的那样:“只是因为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再也忘不了你的容颜……”
“有美一人,清扬宛兮,邂逅相遇,适我愿兮——”是的,与月牙泉相遇一定是一种隔世离空的情缘。站在月牙泉,你会感受到这是清汪汪的一片蓝天飘落在人间,这是一位明眸皓齿的绝代佳人如梦而临:水波如同上弦新月,娇羞、神秘、诱人,水质如同哈萨克女子的眼睛,清澈、温柔、多情,水色仿佛一串沾满水珠青翠欲滴的葡萄,晶莹、圆润、甘洌……沉溺于她水的氤氲中,《诗经·硕人》中的诗句就如同月牙泉的泉水一样,从我心中潺潺流出,哦哟,“手如柔荑,肤如凝脂,领如蝤蛴,齿如瓠犀,螓首蛾眉,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在我的遐想中,一个女子来到泉水边,她头上的粉红丝巾,如同一片云霞飞舞,脸上荡漾着的纯真笑靥,如泉水在风中荡出的涟漪,清脆的欢叫声,如同江南初春林中的鸟叫,曳地的长裙,宛然是携了簇簇鲜花——她轻盈婀娜地在泉边蹲下,伸出温婉白皙的手,在泉中掬了一捧清波,那清波在阳光下闪烁出迷离的光波,仿佛有无数徐志摩轻灵飘逸的诗句从她手掌中水淋淋地飞出来。那一刻在我的幻觉中,月牙泉与她恍然一体,我分不清是泉水走上了岸边幻化成了她,还是她惊鸿一闪溶入了泉中。
上善若水,遗世独立的月牙泉水就是以这样超凡脱俗的纯洁美丽,富有江南韵致的清雅秀色,长袖善舞地将浩瀚的戈壁、肆虐的黄沙、难耐的炎热打入“冷宫”,撵到九霄云外。
然而,月牙泉生命的张力还不仅仅是水的柔情万种,优雅迷人。水火不相生,但她就要在“火”中俏生;沙与泉不相容,但她就要在沙边展容!她居然就以自己的柔情、心性和痴意,耳目一新地在肆虐的黄沙、难耐的炎热中创造生命的奇迹,别开生面地在泉边滋养出“江南”一般的风情:绕着泉边是亭亭的白杨、依依的垂柳、摇曳的沙枣、灵俏的芦苇、生动的罗布麻……让置身炎热与黄沙中的我们,必须心生出“空翠湿人衣”的清凉与畅快。
一面是灼热,一面是清凉;一面是火焰,一面是温柔;一面是粗犷,一面是柔弱;一面是仗剑吟啸天地的侠客,一面是柔情似水的红颜娇娃。“山以灵而故鸣,水以神而益秀”,在鸣沙山,水火就是这样亲爱相容,沙漠清泉就是这样相依相存。
特别让我惊奇的是这样一幕情景,那是下午6时许,离开鸣沙山时,我又留恋回望,隐隐退远的鸣沙山沙峰是那样璀璨,碧蓝的天庭下,太阳流光溢彩如瀑布一样倾泻到沙峰,又从沙峰上流泻下来,沙山如同是一条金色的毯子,铺展到月牙泉边,仿佛是要将月牙泉迎迓到天上,哦,也许那又应该是阳光要从天上水也似的流到月牙泉中……
夜色来临,我再次来到月牙泉边。此时人去声消,谷空沙静。月已上了天,天上一轮月,泉中月一轮。月华如水,流溢在沙丘上,月华如梦,飘忽在谷壑中。有风,月在泉中晃晃悠悠,水面荡漾出静谧空灵。泉水边白杨、垂柳、沙枣、芦苇、罗布麻蓬蓬松松倒映水面,塔楼幽幽灯火在湖面泛着一掬一掬如梦的波光。风趋大,从沙丘上、沙峰上拂来,沙在风中弹奏出清脆的声音,如袅袅的琴音。我恍然而悟,月牙泉“千古不涸”,在沙子堆里躺了几千年,虽然日日烈风摧沙,泉水却不会被流沙淹没,虽然身居戈壁,泉水却始终不浊的缘由:这水,是千古如斯的月光流入泉中,是夜夜如此的风中沙山琴声流入泉中……哦,鸣沙山原来是那样多情重义,白日里,它以血脉奔突的胸肌、雄性伟岸的臂膀为月牙泉遮挡了来自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狂暴的风沙,抵挡了来自天上的烈日;入夜,它则以不绝如缕的风中“丝竹管弦”之音,柔情蜜意的痴心,地老天荒陪伴月牙泉,呵护月牙泉……
遇见你是我的缘
守望你是我的歌……
鸣沙山的丝竹管弦之音,必定是这样的旋律,也只能是这样的旋律。大西北的沙漠是太多了,塔克拉玛干沙漠是太大了。如果没有月牙泉天仙一样出现在鸣沙山的生命中,鸣沙山根本就只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一处怎么看也不起眼的小角落,浑身上下再找不出让人愿意看第二眼的鼻子眼睛。是月牙泉许以芳心,点化了它,提升了它,玉成了它,灵性了它。如果有一天月牙泉抽身而去,鸣沙山的人生也将同时落幕。也许,鸣沙山是听过那首泰国民歌的吧——
没有你与我共同仰望
天上的星辰有什么意义
没有你与我同行
地上的道路有什么意义
月牙泉就是鸣沙山活着的意义,活着的太阳。所以,鸣沙山愿意承受天上烈日的炙烤,也要护住月牙泉;在每个有月与无月的夜晚,全心全意守望它的月牙泉——以血来承受,以心来守护,以命运来守望!
“江上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我不知是谁第一个来到月牙泉边,见了斯月,见了斯水,见了斯沙,也听了斯风。然而我却知晓,月牙泉与鸣沙山在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中,相依为命,相濡以沫,牵手朝夕,已经是千年万年,这样的绝配,这样的彼此以心以身相许的情缘,当然会在天地间抒写出可歌可泣、感天动地的传奇!
哦,月牙泉——天下沙漠第一泉。虽然她太过娇小,长不过200多米,宽不到40米,平均水深还不到4米。然而她却是我们这个星球上无法抹去的娇羞妩媚的200多米,不能省略的温柔灵秀的40米,永远不会泯灭的勾魂摄魄的4米……这样一些表示长度单位的数字,会如天使的光芒一样,足以让那些有缘与她一晤的人,在心中梦中丈量许多的春去秋来!
美绝人寰,她当得起“天下第一”!
后记:关于鸣沙山与月牙泉的“身世”
鸣沙山和月牙泉位于甘肃省河西走廊西端“丝绸之路”上的敦煌市。
鸣沙山是塔克拉玛干大沙漠边缘小沙山,又名神沙山,晋代始称鸣沙山。它东起莫高窟崖顶,西止睡佛山下的党河水库,绵延40多公里,南北广布20多公里,最高处海拔1715米,面积约200平方公里。
鸣沙山并非自鸣,它的发声,一是静电作用,沙粒在人力或风力的推动下流泻,互相摩擦产生静电,发出声响;二是摩擦发声,天气炎热时,沙粒特别干燥,温度增高,稍有摩擦就可能发出爆裂声;三是共鸣效果,沙山群峰之间形成了壑谷,如同天然的共鸣箱,流沙下泻时发出的摩擦声会形成巨大的回响。
“一弯如月弦初上,半壁清波镜比明。风卷飞沙终不到,渊含止水正相生。”月牙泉本是党河的一段,因为党河改道,残留的河湾形成了一个单独的湖泊,就成了月牙泉。
月牙泉身处沙漠千年“雨不溢,旱不涸”的成因是,当风吹进鸣沙山壑谷,会形成特殊的气流,风起沙飞,在气流的作用下,风沙只能绕泉而过,而不会把沙吹入泉中,将泉掩埋;同时,党河地下潜流又源源不断补充到泉中,使泉水始终汪汪一碧。
当然,还有许多传说在解释这一天地的造化。
但是,这些我都不信。我只相信我感受到的——离开敦煌鸣沙山时,我满身都裹着她夕阳的余晖,如今,我还在她的光波里呼吸,唇齿留香……所以,我忠实于用自己的感受来解释:情缘造就一切!
愿这情缘长留天地间,长留你心他心我心间!
下:飞天的飞
一
茫茫大西北有一首诗,一幅画。
诗是南北朝民歌《敕勒川》——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
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这首诗出来以后就成了我们的童谣。
画呢,是敦煌莫高窟壁画中天女散花的飞天。“飞天”破壁而出,就成了我们心中的稀世之梦。
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中许多人的童年,就是“吃”着这首诗和这幅画的“奶”长大的。这首诗和这幅画是我们心空中永恒的星月。
与《敕勒川》让我们联想到的蓝天、阴山、水草、牛羊、毡包的画面不同,敦煌让我们联想到的是大漠狂风、戈壁浩瀚、风烟灼热、黄沙莽莽、驼铃声声……
我这样的联想完全正确。
从敦煌城出发,驶出城郊,就进入了一望无际的戈壁,没有水没有草木,几乎看不到生命的迹象,空寂得仿佛空无一物,能够尽情表现的就只有铺天盖地的灼热太阳。置身这样的苍凉与空旷中,那些关于敦煌的前尘往事都在我的眼前得到栩栩如生的印证:河西走廊本来就是压迫在祁连山与戈壁中的一条狭长通道,处于河西走廊尽头的敦煌,原来叫沙洲卫,意思是沙漠中的城。事实上,它原本就是沙洲,南连祁连山,西接浩瀚无垠的塔克拉玛干大沙漠,北靠嶙峋蛇曲的北塞山,东峙峰岩突兀的三危山,四周皆为沙漠戈壁所围。因为丝绸之路的开辟,人们依了大泉河水,种植树木,建了房屋,才有了绿洲。这才有敦煌的命名:“敦者,大也;煌者,盛也,大而盛者曰敦煌。”到了明朝,它就敦煌不起来了,这个没良心的帝国把它像后娘养的一样抛弃在嘉峪关外,打入荒蛮夷狄另册,由它在大漠狂风与莽莽黄沙中凄凉衰败几至湮灭……
车越往前,景色越是单调。当司机说莫高窟马上就要到了时,我根本不敢相信。前方莽莽黄沙的覆盖迫压中出现了一道沙砾岩峭壁,那就是三危山。三危山岩壁并不高大,更说不上伟岸,只相当于我们四川丘陵地带的一道小山丘,但我们那里是绿树绿草茵茵,而这砾岩峭壁寸草不生,布满了大大小小苍凉残破的洞穴,仿佛经历了刀光剑影的战乱洗劫后遗弃的废墟,百孔千疮,在空寂的太阳下,诉说着一种深不可测的苍凉与叹息。
打死我也不相信,融汇了古中国、印度、希腊、中西亚文明的敦煌莫高窟飞天,会在这样苍凉与废弃的沙砾岩壁上飞出来——超凡脱俗的飞天怎么会蜗居在这样的岩洞中,让我如痴如醉的梦怎会在这样的漫漫黄沙中诞生?
二
苍凉单调、了无生趣的戈壁终于在一丛绿树前“刹车”,越过绿树,莫高窟真的到了。那些贮藏着梦的洞窟近距离地出现在我眼前,似乎一伸手就摸得到。
接下来,我像所有来到这里的每个人一样走进了沙砾岩壁中的莫高窟。因为洞窟外阳光特别强烈,刚入洞窟,眼睛还不适应,一片黑。然而稍稍停留之后,随着洞窟中灯光打开,我看到了生平从来没有看到过的情景:无比绚丽的色彩与飘逸的线条春潮一样向眼睛涌来,从上到下,左左右右,一幅连着一幅的人像画仿佛要冲出岩壁,在我的头顶身边萦绕漫卷,整个人刹那间犹如坠入虚空,被那些色彩线条画面抬了起来,也在萦绕,也在漫卷……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我无法不从心里发出慨叹。我先前的“打死我也不相信”,当然是看走了眼,我梦中飞天的千古绝唱真的就是从沙砾岩壁的洞窟“唱”出来的,而且,惊艳得让我无法呼吸!
我步履踉跄地往前走,一个个洞窟如神圣的殿堂在我眼前展现。那些洞窟好像每个都在流淌出溪水,是五彩斑斓的溪水,是莺歌燕舞的溪水,是绝色女子眉目传情一样的溪水,是如同九寨沟海子中那只应天上有的溪水。溪水流入我的四肢,流入我的血管,流入我的思维——我在溪水中梦游……
哦,这是南北朝的“溪水”。南北朝是一个兵荒马乱、生灵涂炭的时代,我耳畔响彻无数生命在血泊中踯躅的呻吟与哀号,而眼前画窟中的塑像与壁画上描绘的佛国,却是蓝天、云彩、音乐、舞蹈、梦幻的色彩……
与南北朝的画师们那种来自生命底层呼喊安详、平和、超然,企求远离战乱,远离刀光剑影的念想不同,唐代是一个底气充沛的时代。第96窟大佛是这种时代精神最为瑰丽的宣泄。这是莫高窟最高的一座洞窟,也是莫高窟中力拔山兮气盖世的扛鼎之作。洞窟外附岩而建的“九层楼”高33米,与崖顶等高,挺拔巍峨;洞窟内弥勒佛坐像,高35.6米,石胎泥塑彩绘,顶天立地,气冲霄汉。仰视这尊大气沛然的大佛,仿佛是面对咆哮的黄河,奔突的长城,澎湃的瀚海,让人血脉贲张,心襟飞动……
这是来自雪域高原的“溪水”。剽悍的吐蕃族策马扬鞭而来,在画窟中挥洒出他们那离天最近的空灵淳朴,体面地涂抹出青藏高原神秘的红与浑厚的绿。
黄河边上的“溪水”也加入了大合唱。那个以贺兰山为神灵,男儿一律削为秃发,裹羊皮斗篷,以敌血抹额的西夏党项族,居然用浮塑团龙莲花井心、菩提宝盖、卷草纹、项光、 回纹、团花、垂幔、璎珞、山花蕉叶帐顶,将沙砾岩壁搅动得五光十色。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在蒙古人的铁蹄下他们惨遭灭门灭族,只在贺兰山下的残阳中留下几堆黄土。然而,在莫高窟,他们不死,他们还要在很长很长的时间里,栩栩如生地活在无数人的惊诧与心跳中。
一代天骄的草原民族登场亮相。马背上雄姿英发、弓刀滴血的他们,竟然能够在描绘“千手千眼观音像”时,使出姿态万千、变化无穷的线描,时而迂回婉转,时而酣畅淋漓,或如春蚕吐丝,或若行云流水……
夹在南北朝与大唐之间的隋朝仅仅存活30来年,在中国漫长的古代史上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然而,它也把自己掌控的岁月中很多生活景象通过色彩与线条搬到了崖壁上。比如角抵、射箭、牛车、骑队、饮驼、取水、舟渡、修塔、捕鱼、耕作……虽然短,但那个朝代的生命同样要表达对美的追求与渴望,确立自己在天地间的尊严。
“大河向东流,天上的星星参北斗。”莫高窟在大漠风沙中吹响了美的集结号——汉人、吐蕃人、回鹘人、党项人、蒙古人,有别于中土语言肤色的伊朗人、印度人,甚至希腊人,南北朝、隋朝、唐朝、五代诸朝、宋朝、元朝,还有不同的地域、河流、季节、风俗都争先恐后赶集一样向这里奔过来,各显神通,各展风采,奏一段人间绝响,唱一曲天荒地老,描一幅水远山高……
三
从一个洞窟走向另一个洞窟,从一个场景走向另一个场景,从一个王朝走向另一个王朝,从一个民族走向另一个民族,我看到许多人在走,许多风格在走,许多美的创意在走。哦,是莫高窟的每一个画窟在走,是整个三危山在走,是长长的十多个世纪在走,从昨天走向今天……
这一切如潮水簇拥着我走,簇拥着我继续梦游,簇拥着我频频发呆——
我在130号洞窟大佛面前屏住了呼吸。
这是一个位于地下的大佛,开凿于盛唐,佛依崖而坐,高度26米,但佛头却长达7米。这是一种神出鬼没的创意构思,你只能想象那绝对是得了天人的指点:佛像明显不符人体比例,但却巧妙地解决了自下而上仰望佛像的视觉差,让我们能清晰地看到庄严、慈祥的弥勒佛面容,有如浪荡天涯的游子投入母亲怀抱,享受天伦的呵护。不过,我的惊奇不止于此。让我发呆的是那石破天惊的手!大佛右手是宋朝补建的,生硬难看。但左手却铁定的唐朝风韵,硕大的泥塑手指没有一丝砥砺粗糙,居然如行云流水一样柔弱无骨,圆润逼真,活色生香。那柔弱无骨的五根手指,似乎发出泉水叮咚一样的水声,宛然有雪域高原那离天最近的圣水从手指尖流淌出来,将我淹没沉溺在无边的柔情漫水中——哦,那是唐诗的平仄,是宋词的音节;是李白的风流,是李商隐的深挚;是杜牧的“十年一觉扬州梦”,是柳永的“杨柳岸,晓风残月”;是《西厢记》“待月西厢下,迎风户半开”,是《红楼梦》“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是徐志摩轻盈空灵飘逸的“轻轻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是这样认定的,中国后来诗意国度中许多优美的意象,都可以在佛法无边的这五根柔弱无骨的手指吐绽的“莲花”中,找到她们情窦初开的芬芳。其实据考证,与唐诗并肩挺立于中国诗歌史上的词,就是发源于敦煌曲。比如《南乡子》《 捣练子》《 春晓曲 》《阳关曲》《采莲子》《 浪淘沙》《天净沙》……玄想至此,不知怎么,我眼前竟然浮现出苏轼描述后蜀国君孟昶与花蕊夫人夏夜牵手纳凉的情景——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
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
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
梦游的高潮是投入飞天柔情蜜意的怀抱。
飞天当然是莫高窟最震撼人,最应该走入聚光灯下的明星。
我终于看到了朝思暮想、魂牵梦萦的“反弹琵琶”飞天。一看到她,我的眼睛、我的心就被抓了出来。呵,她天衣曳风、轻移莲步向我走来,我冲动地想扑上前,将她软玉温香抱满怀,然后与她翩翩共舞。真的,我听到了来自天庭妙曼殊华的仙乐,我嗅到了她半裸的妩媚玉体散发的芳香,我抚到了她手中琵琶的空灵玉润,我沉醉在她游龙惊凤,摇曳生姿的裙裾飘飞中,我腾云驾雾在她凌波微步,勾魂摄魄的舞姿中,我想成为她粉嫩温婉颈项上的玉佩,活色生香手臂上的金钏,随着她的飞动叮当作响……突然,她一举足,一顿地,一个出胯,犹如彩凤亮翅,使出了惊为天人的“反弹琵琶”绝技,刹那间,天国为之惊羡,时间不再流逝,我的思绪溃不成军,被定格为壁画前的一双呆若木鸡又飘飘欲仙的眼睛!
哦,善解人意的飞天,你没有让我在许多夜晚的想白想,没有让我在许多日子的盼白盼!
在莫高窟,所有壁画上的飞天都不会让人失望。她们身上飞舞的线条,是整个莫高窟的血脉和灵魂。那应该是人类有史以来最为生动的艺术线条。准确地说,那不是线条,而是月光下沙漠温柔起伏的曲线,是天空中云彩流动的韵律,是江南水波荡漾的涟漪,是少妇绮梦中嘴唇的笑靥——这些线条一唱三叹地冲破有限壁画洞穴的桎梏,翩若惊鸿,随风舒卷,势若流星,空灵飘逸,在云彩间飞,在天国飞……这样的线条,前赴后继,薪火传承,从一代代画师们的血管中喧嚣奔腾而出,雨后春笋般飞翔了1000多年,成就为敦煌492个洞窟中可排成长达25公里的绘画、彩塑画廊。可以说,没有其他任何一个国度的任何一种艺术的线条能够这样如痴如醉、如泣如诉、你追我赶、忠贞不渝地飞1000多年,从前秦开始几乎翱翔了大半个中国古代史。
这样的线条是超越时空的生命浪漫舞蹈。千年之后,张大千手捧这些线条,潇洒走四方;2008年,中国以这样的线条描绘北京奥运会会徽,惊艳四海;奥运开幕式效法这样线条的舞蹈,倾倒五洲!
真正的艺术,是生命的山呼海啸,灵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掏心掏肺,心性的天马行空,血液的异想天开。她一旦降生,就如同巍峨瑰丽的冰川,注定要不绝如缕地“飞”出新的江、新的河、新的草地、新的森林……
四
凿岩成玉,点沙化金,飞天破壁——普度众生的佛成就了敦煌,成就了集建筑、雕塑、壁画于一体的立体艺术宝窟莫高窟。
莫高窟神话的诞生,来自于一个叫乐樽的和尚惊天地泣鬼神的一瞥。公元366年,他云游来到敦煌月牙泉畔的鸣沙山,已是傍晚时分,正在沙峰上四顾寻找栖宿地的他,突然看到奇景:三危山金光灿烂,如有千佛跃动,眼前是腾燃的金光,背后是五彩的晚霞,他浑身被照得通红,手上的锡杖也变得水晶般透明。激动万分的乐樽,似乎听到了来自天庭的妙语香音点化,在一种神迷状态中,他庄重地向天地下跪,朗声发愿,从今要广为化缘,在这里筑窟造像。
这就是莫高窟艺术长河的第一滴水。从此,我佛就入主了三危山的沙砾岩壁。如果没有佛光临照,敦煌死定了只是沙洲,无法“敦者,大也;煌者,盛也”。三危山也只是茫茫戈壁沙漠中不起眼的沙砾岩峭壁。如果从飞机上看,它甚至就只是莽莽大漠中可有可无的一段粗粝的轮廓而已,只能在大泉河谷中悄无声息地自生自灭。
面对莫高窟中的佛教故事、佛教史迹、经变、神怪等画面,我当然心生向佛。然而,引发我心灵赞叹的,却是历朝历代那些画师们的“反弹琵琶”——他们在绘佛,但他们的艺术生命早就跳出了那些关于佛教故事、佛教史迹、经变的界限,飞翔在浩瀚无边的艺术星空——
从南北朝到隋唐,是一个大流动、大开放的时代。从中原到西域,从西域到中原,许多人在骆驼上,在马上行色匆匆,奔走丝绸之路。敦煌是河西走廊连接西域的桥头堡,又是丝绸之路上进入新疆的咽喉要道。东来西往,进东入西,敦煌都是茫茫行旅丝绸之路中的“驿站”。 旅栖暂寄敦煌的各色人中,必有一些人是诗人、音乐家、画家、舞蹈家。行旅匆匆,已是夜色降临,茫茫戈壁沙漠中,他们把白昼的重负暂时扔在了沙堆上,围绕在篝火旁饮酒高歌。参与狂欢的,应该也有那些苦了累了整日的画师们。这是“南腔北调”的聚会,是酒的放荡,是歌的酣畅,是乐的淋漓,是舞的疯狂。诗人、音乐家、画家、商人醉了,画师们也醉了——在胡琴、琵琶声中酩酊大醉,更是在那些西域胡姬惊为天仙、性感率真的舞蹈中烂醉如泥。然后,画师们在大泉河畔,在戈壁滩上很多日子的梦中,都是胡琴、琵琶的余音绕梁,都是西域胡姬勾魂摄魄的眼睛、胸脯、手臂、裙裾、舞姿……我敢大胆肯定,篝火旁的“不知今夕何夕”与梦中的“心猿意马”,自然会被他们日后如痴如醉、如泣如诉地倾泻到笔端。
月牙泉应该是那些来自中原的画师们必去之处。在许多夏天和秋天有月的夜晚,那些辛劳一天的画师们伫立泉边,借月借泉相思相念洛阳的牡丹,自己的家园、亲人。而泉与月也尽了自己的心性,呵护这些远离故土的灵魂,滋润他们的梦,浇湿他们被白昼的戈壁与烈日灼烤的皮肤、眼睛。他们当然要感恩月牙泉的一汪灵性,他们当然要惊讶月牙泉的一汪清纯。我甚至觉得,飞天的灵俏,就是来自于画师们对月牙泉边的感恩与惊讶。
大唐是一个恢宏壮丽的时代,是一个诗歌、音乐、舞蹈名家灿若星辰的时代。大唐飞动的气韵当然要在那些来自长安,来自洛阳,来自长江的画师们血液中奔流。面对荒漠,他们心中涌动出的是自己生活的城市和时代的风景,澎湃在他们胸臆间的是饮马长城、枪挑星月、建功立业的豪情壮志。他们责无旁贷地要神圣诠释那个时代。在黑暗的洞窟中,他们双目如电,灵魂发光,肺腑澄澈,可着劲地大刀阔斧,异想天开,神思飞越。以身为画,以情为画,以心为画,以血为画,以命为画。如此之画,凌驾天地,凌驾时空。岂曰无名,他们就是轰动边塞,轰动大唐,轰动中国诗史的李白、岑参、王之涣、王昌龄……
这一切才是真正提拔莫高窟、玉成敦煌、点化大漠的魂魄!正是这样一些呕心沥血的艺术精灵,将莽莽黄沙中的上千洞窟,冶炼成上千光焰四射的星斗。远离大海,置身广袤陆地沙洲的敦煌,曾被美国地理学家亨廷顿称为亚洲的心脏。现在因为那些画师们冶炼出的光焰四射的星斗,敦煌莫高窟就成了中国艺术的心脏,成了“东方的罗浮宫”,成了艺术朝圣者心中顶礼膜拜的“布达拉宫”,成了中国文化中的神话《山海经》,成了中国乃至人类艺术的代名词。
可惜,这一切都在明朝终止。明朝是一个中国历史上应该千刀万剐的朝代,它在嘉峪关修筑了长城——可耻的明长城,无耻的明长城,龌龊的明长城,分明是鬼头刀,一刀将敦煌血淋淋地从中华的身上砍下来,然后又将它丢弃在荒漠中。我原来只是恨朱元璋的儿孙们大多是绣花枕头,不务正业;只恨明朝以飞扬跋扈的宦官把持朝政,鱼肉苍生;只恨明朝用无孔不入的特务捕杀天下精英,草菅人命;只恨明朝拿文字狱将中国文化送上绞刑架,侮辱斯文。现在我还要加上一条,它斩断了中华民族的艺术血脉,它砍断了飞天的翅膀。
明以降,中国无画。那些道观,那些庙宇中全是乌烟瘴气的颜色,腐败僵死的线条。那些“八大山人”,那些郑板桥们,浑身上下是士大夫的酸臭,至多是玩弄技巧的自视清高。他们根本不懂艺术的真谛是生命的山呼海啸,灵魂的超凡入圣,情感的荡气回肠,心性的天马行空,血液的异想天开——借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不会描绘飞天的千娇百媚、性感浪漫;挖空他们的心思,他们也拿不出“反弹琵琶”的奇思妙想;当然,你更不要奢望在他们的画中找到可亲可爱的人间烟火,淳朴天真的生命气象,自由奔放的人性舞蹈……
也许吧,人类历史之所以魅力无穷,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在于它让人喟叹、伤感、痛惜、揪心。就在我们的飞天漫天飞舞的年代,整个欧洲几乎都在中世纪的黑暗中徘徊。然而,当我们的飞天被封存在荒野穷风恶沙中时,欧洲却迎来了文艺复兴的瑰丽曙光,春潮澎湃地画出了达·芬奇“蒙娜丽莎永恒的微笑”、米开朗基罗“大卫人体美的张扬”、拉斐尔“女园丁清新的美丽”,并由此扩张为个体生命、自由思想、文学艺术、自然人文的万紫千红。
俱往矣,敦煌、莫高窟、飞天,已经在长江黄河流域失传。如今,我们还可以拿出来和西方说长道短的,只有飞天,也只是飞天!而在现实中,我们也许只有在雪域高原的湖水边,呼伦贝尔的大草原上,天山南北的葡萄架下,还能依稀看到彩云一样的裙裾翻飞,听到淳朴清灵的曼妙歌声,感受散发着青草牛羊腥味的琴弦上发出的天籁之音,延续飞天的传奇……
其实,我后来很后悔的。我当时不该有这样的一通联想,它让我想得很失落,也很受伤,心生荒凉。在这样的情绪支配下,在离开莫高窟时,虽然是正午,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我却觉得周身冷得痉挛。回望莫高窟,仅仅过了几分钟的车程,它又重新被漠漠黄沙迫压,再成茫茫大漠中一段砾岩峭壁,一抹沧桑轮廓。而岩壁下的大泉河,已不知于何时干涸,不堪入目地裸露出一摊丑陋的乱石、沙团以及水迹涂抹过的浊黑坑洼……
哦,曾经的大泉河,可是清波荡漾的哟,倒映着河边的白杨、垂柳、沙枣、芦苇,倒映着蓝天、白云、星月……我的飞天们,应和着莫高窟中凿壁传来的曼妙华音,翩若惊鸿,随风舒卷,如梦如幻飞向彩云,飞向太阳,飞向天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