控局:范雎耍离间,魏冉失大权

书名:战国九局 作者:王开林 字数:122153 更新时间:2019-11-14

  穰侯魏冉权倾秦国,威重当世,他师心自用,在老姐(秦昭襄王之母宣太后)的支持下,决定跨过邻邦韩国和魏国,远征齐国,扩大他在定陶的封邑。这样假公济私,调动秦国的军队为自己干私活,真的很过分。

  范雎直觉这是个大好时机,必须牢牢逮住。他立刻写信给秦王,请求面谈机密事宜。信尾强调“一语无效,请伏斧质”,他竟把生命作为孤注,押上赌台。这句话造成了心理上的惊悚效果。

  秦昭襄王嬴稷读罢来信,触动不小,就主动向引荐人王稽道歉,立刻召见范雎。范雎到了秦昭襄王的行宫,假装迷路,故意闯入君王的专用通道——永巷。秦昭襄王从寝宫过来,前面开路的宦官发现有陌生人闯入禁地,就跑过去驱逐范雎,厉声呵斥道:

  “你是什么人?大王驾到,还不赶快回避!”

  范雎假装吃惊,将嗓音提高八度,百步之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秦国哪有什么大王?我听说,秦国只有太后和穰侯。”

  他这话明明是说给后面的秦昭襄王嬴稷听的,意在激使他气恼和感悟。秦昭襄王听了这话,心中果然受了不小的刺激,于是上前喝退侍卫,当面向范雎道歉:

  “我早就应当向先生请教,只因北方军情紧急,我要不断请示太后,见面就耽搁下来;现在我总算有了闲暇,请先生指点迷津。”

  范雎赶紧谢过。目击者个个屏息凝神,紧张得脸色发白。

  待左右退下后,嬴稷与范雎单独相处。秦王挺身长跪于席,态度恭敬,神情诚恳。他说:

  “无论国事家事,均请先生不吝赐教。”

  这句话,秦昭襄王嬴稷连讲了三次,范雎都只是出于礼貌,用惶恐的语气敷衍道:

  “好啊,好啊。”

  “先生不愿点拨寡人吗?”秦昭襄王有点着急了。

  “岂敢岂敢。在下听说,从前,姜太公遇见文王,他身为渔翁,垂钓于渭水之滨。刚开始,他们交情不深,等到彼此亲近了,姜太公才将紧要的话语掏出心窝,于是文王尊他为太师,一同乘车回到领地。文王听从姜太公的计谋,武王得到姜太公的辅佐,最终两父子都成为贤明的君王。假使周文王疏远姜太公而不与他深谈,是周文王缺少天子的大德,无法与姜太公一道成就王业。如今,区区在下客悬于秦国,与大王交情不深,而所要讲的又都是匡正君王过失的要紧事,处于大王母子之间,愿意报效愚忠却不知大王的真实心意。这就是为什么大王三次垂询在下而在下不便回答的原因。在下并不是有所畏惧而不敢明言。尽管在下知道今天在大王面前剀切陈辞,明天就可能丢掉脑袋,但我不敢规避这种风险。大王若肯听信在下的话,死亡并不足以成为在下的祸患和忧虑,浑身涂漆生疮,披散头发癫狂,也不足以成为在下的耻辱。何况圣明的五帝,仁爱的三王,贤德的五伯,力大无穷的乌获、任鄙,神勇无比的成荆、孟贲、王庆忌、夏育,都难免一死,死亡是每个人不可避免的结局。人终有一死,能为秦国和大王尽绵薄之力,这是在下最大的愿望,又有什么可害怕的!当年,伍子胥被楚平王派遣的武士追杀,背着行囊逃出昭关,晚上赶路,白天藏身,到达陵水,饥肠辘辘,只能在吴国的街头行乞卖艺。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最终振兴了吴国,使吴王阖闾称霸诸侯。假若大王能让在下像伍子胥那样得尽其谋,在下的主意能获得成功,即使在下被关进黑牢,终生不见天日,也没有什么可遗憾的。箕子、接舆用漆汁涂身,长满癞疮,披散头发,假装癫狂,可谓煞费苦心,但对君王和君子毫无帮助。假若在下与箕子一样采取自我毁损的手段,能够有助于可亲可敬的明主,这是在下莫大的光荣,在下又有什么可以感到羞耻的?怕只怕天下人见在下尽忠而死,从此闭口不进忠言,抽脚不再投奔秦国。大王上面畏惧太后的严厉,下面看不穿奸臣的花招,久住于深宫之中,离不开近侍之臣的照顾,终身受骗而不知晓,没人肯为大王揭露真相。祸大一点宗庙将会倾覆,祸小一点也会有生命危险,这才是在下最担忧的。至于穷困屈辱,脑袋搬家,都不是在下所害怕的。在下真要是一死而秦国能够转危为安,在下虽死犹生,那将是莫大的荣幸!”

  范雎口若悬河,引经据典,他的辩才极其出色。他要百分百打动秦昭襄王嬴稷,若不晓以利害得失,就不可能达到令对方背脊冷汗涔涔的惊悚效果。

  秦昭襄王嬴稷果然深受触动,请范雎放言无忌,有话尽管直说,无须打马虎眼,他保证言者无罪,生命无忧。

  “秦国地处边远的西陲,寡人又谈不上聪明能干,先生不嫌路远来到此地,是上天将寡人托付给先生,使先生受累,以保全先王的宗庙。寡人能够接受先生的指教,是上天优待先王,没有抛弃他的孤儿。先生又何必说那么多个‘死’字!无论大小事情,上至太后,下至群臣,敬请先生无所避讳,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一一指教寡人,不要怀疑寡人的诚意。”

  于是,范雎向秦昭襄王行拜礼,秦昭襄王也向范雎行拜礼,诚恳的态度不相上下。得到秦王的保证后,范雎谈兴陡增,立刻切入正题:

  “大王的国家,四方边境防守坚固,北边有甘泉、谷口,南边有泾河、渭河,西边有陇、蜀,东边有关、阪,拥有雄师百万,战车千乘,形势有利就大举进攻,形势不利就小心退守,这是可以称王的地方。百姓怯于私斗而勇于公战,这是成就王业的资本。使用秦国勇敢的士兵、众多的战车去对付诸侯各国,就好比放出凶猛的猎犬去搏击瘸腿的兔子,理应成就霸王之业,可是群臣尸位素餐,不思进取,无所作为。迄今闭关十五年,不敢出师崤山以东,与六国交战,这是穰侯对秦国未尽其忠,未尽其力,也是大王的国策有不小的偏差和失误。”

  好家伙,要让对方痛,就须用刀捅。范雎的话直戳穰侯魏冉的脊背,要知道,穰侯魏冉可不是小角色,他是威风八面的国戚权贵,是秦昭襄王的舅舅。范雎是个明白人,既然今天挺身而出,上了赌台,赌的又是一生富贵,此时就不可闪烁其词,不可顾左言右,该说的话一定要说,该冒的险一定要冒。秦昭襄王嬴稷不是傻瓜,范雎只要稍微游移躲闪,他就会看出破绽和纰漏。

  范雎的直言刺痛了嬴稷的神经。秦昭襄王用湿漉漉的舌头舔了舔干巴巴的嘴唇,狠劲吞了一口唾沫。

  “请先生直截了当指出寡人失误的地方,好吗?”

  当时,谈话的环境有问题,附近有不少人竖起耳朵在偷听,范雎担心那些耳目传话给太后和穰侯,自己大计未成,就会吃不了兜着走。所以范雎舍近就远,先讲对外事务的失策,借此揣测秦昭襄王嬴稷的取舍意向。

  “穰侯跨越邻邦远征齐国,这不是一个正确的决策。出兵太少,则不足以挫伤齐国,出兵太多,则对秦国的防务有害。从前,齐缗王攻打南边的楚国,大破楚军,击杀楚国大将,夺取千里封疆,然而齐国最终仍然两手空空,寸土未得,难道齐国不想收获大片土地吗?是形势决定了他们无法据为己有。诸侯看见齐国军队疲惫,财力耗竭,君臣不和,于是兴兵犯境,齐国大败亏虚,将领受辱,士兵受困,都质问齐缗王:‘是谁出的馊主意,去攻打楚国?’齐缗王说:‘是孟尝君田文。’于是大臣作乱,孟尝君逃之夭夭。往年齐国大败,是因为它攻打楚国,却让韩国和魏国渔翁得利,这就好比将刀剑借给恶贼,将粮食送给强盗,只会害苦自己,甚至害死自己。大王不如采取与远国交欢、与邻国交战的策略,得到一寸土地就是大王的一寸土地,得到一尺土地就是大王的一尺土地。如今放弃最佳方案而去攻打遥远的齐国,岂不是太荒谬了吗?以往,中山的国土面积为方圆五百里,赵国将它独吞,功成名立,尽收实利,天下诸侯虽有不满,也没有谁能去动赵国一根小指头。如今韩国、魏国地处中原,是天下的枢纽,大王若要成就霸业,就必须亲近这两个国家,借以威慑楚国和赵国。楚国强大就使赵国归附于秦国,赵国强大就使楚国归附于秦国,假如楚国和赵国都归附秦国,齐国就会惶惶不可终日。一旦齐国胆战心惊了,就必然会低声下气,拿着重金厚礼来讨好秦国。齐国归附了,韩国、魏国就变成了瓮中之鳖,大王可以手到擒来。”

  秦昭襄王听到这里,已确信范雎见解超凡,尤其是那个“远交近攻”的策略,太有创意了,这是他第一次听说。很显然,范雎绝不是那种口吐千言、胸无一策的地摊货,于是嬴稷更加诚恳地请教道:

  “寡人想与魏国交欢,由来已久,可是魏国政坛风云多变,寡人无法表达与之睦邻友好的心愿。请问先生,寡人应该采取什么方式方法与魏国建立友善邦交?”

  “大王可以低声下气,送上重金,去讨好魏国;如果搁不下面子,就割让土地去贿赂他们;若还是舍不得,就干脆兴兵攻打魏国。”

  范雎的话深藏玄机,半是启发,半是激励。秦昭襄王不傻,当然听出了这句话的弦外之音,他当即表示:

  “寡人将认真听从先生的点拨和指教。”

  于是,秦昭襄王嬴稷任命范雎为客卿,负责军事行动的策划。过了一段时间,范雎又劝导秦昭襄王调整对韩国的政策:

  “请大王观察秦国与韩国的地形,就像一块刺绣的布帛,彼此经纬交错。秦国的领土中有韩国这样一个楔子存在,就仿佛木头中有蛀虫,人的心腹间有疾病。天下形势没有什么大变还好,一旦天下形势剧变,韩国就会构成威胁和危害。大王不如及早收服韩国,消除这个心腹大患。”

  “寡人老早就想征服韩国,无奈韩国不肯顺从,该怎么下手呢?”

  “韩国哪敢不服?大王只要派兵攻打韩国的荥阳,南边切断巩县、成皋一带的通道,北边切断太行山的必经之路,则南、北援军无法抵达。大王兴兵,荥阳遭受痛击,韩国势必断成三截。眼看就要亡国,韩王还不驯服顺从,哪有这样的道理?如果韩国服从了,秦国的霸业就可以立刻放到议事日程上来。”

  范雎提出的这个远交近攻的优选方案,在当时无疑是秦国对外扩张的最佳方案。秦昭襄王嬴稷忍不住击节赞叹道:

  “这真是绝妙好计!”

  秦王随即就派遣使节去韩国投石问路。往后的事实证明,范雎的算度异常精准。数十年后,秦王嬴政正是遵循着祖辈设计的这个方案,在六国之中率先解决了韩国,为统一天下拉开猩红的序幕。

  经过几年磨合,秦昭襄王嬴稷与范雎的想法日益接近,感情愈加融洽,终于达到了言听计从的程度。于是范雎决定激发秦昭襄王嬴稷的雄心,他出语惊人:

  “早先,微臣住在魏国,只听说齐国有孟尝君,没听说有齐王;只听说秦国有太后和穰侯,没听说有秦王。国王必须独揽军政大权,决定一国治乱利害,拥有生杀予夺的权威。如今太后掌管大权,为所欲为,穰侯派人出使他国,甚至都不来向大王通报一声,华阳君(太后的胞弟)、泾阳君(太后的爱子、昭襄王的胞弟)为非作歹,毫无畏惧,高陵君(太后之子、昭襄王的胞弟)随意进退,也不向大王请示行止。有这样四位权贵横行无忌,怎么可能指望国家长治久安?大王置身于四位权贵的包围圈中,就等于秦国没有国王。如此一来,大权旁落,命令还能不能从大王的口中发出?微臣听说过的道理是这样的:善于治理国家的君主在宫内要有神圣不可侵犯的威严,在宫外要有磐石一般不可转移的权力。穰侯派出的使节倚仗大王的威名,在诸侯间决定与谁交朋友,与谁做对头,到处乱签条约,今日攻打此国,明日讨伐彼国,谁敢说半个‘不’字?假若打了胜仗,利益都归于穰侯,国力反而削弱,必将受制于诸侯;假若打了败仗,还会结怨于百姓,祸患无穷将使国家遭殃。有一首诗这样写道:‘木实繁者披其枝,披其枝者伤其心;大其都者危其国,尊其臣者卑其主。’崔杼、淖齿在齐国作威作福,前者射伤了齐庄公的大腿,后者抽掉了齐缗王的脚筋,还把他悬挂在庙梁上,痛苦挣扎了一个晚上才死。李兑在赵国掌握大权,将赵武灵王囚禁于沙丘,硬是用一百天时间活活饿死了他。如今我听说秦国由太后、穰侯掌权,由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充当辅佐,公然漠视大王的存在,这也是李兑、淖齿那种情形的再现,简直无法无天。如今秦国的官吏,无论职务高低,差不多都是穰侯的人。每天看到大王孤独地站立在朝堂之上,微臣不由得暗暗地为大王捏一把冷汗,只怕万世之后,拥有秦国的将不再是大王的子孙。”

  这番话可不是隔靴搔痒,仿佛晴空霹雳,令秦昭襄王嬴稷大为震动,就好比闪电击中了他的命门。于是,秦昭襄王嬴稷立刻下令,收回太后的权力,把穰侯、高陵君、华阳君、泾阳君驱逐到函谷关外,防患于未然;同时,范雎担任丞相,对内政外交具有绝对的发言权。从此以后,这对君臣真就成了最佳拍档。

  我们不难看出,范雎的警言既是为秦昭襄王嬴稷的专制集权大张其本,也是为自己的高官厚禄打着精明之极的算盘。在秦昭襄王之后,秦国外戚不复得势,迄至嬴政统一四海,囊括八荒,其专制集权更是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公平一点说,嬴政对专制集权的深度开发,理应分出一半功劳,记在范雎的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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