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鞅在秦国出任大良造,政绩卓著,战功彪炳,人民富足,国势强盛,但那些宗室贵戚的利益受到很大的损害,不少人对他怀恨在心。
有一天,名士赵良远道来访。他乡遇故知,这是人生四乐之一。商鞅摆酒高会,宴请赵良,推杯换盏之际,两人回忆往事。商鞅说:
“我记得,当初与先生相识,由孟兰皋居中介绍,今天我想更进一步,与先生结为良友,行吗?”
倘若换了别人,商君主动要与他结成良友,谢天谢地谢祖宗还来不及,哪能推辞?偏偏赵良是位心明眼亮的儒士,他竟然婉言谢绝:
“在下不敢奢望大人的垂顾。孔子曾说:‘推贤而戴者进,聚不肖而王者退。’在下无德无能,所以不敢答应。在下还听说过这样一句话:‘非其位而居之曰贪位,非其名而有之曰贪名。’在下要是与商君结交,只怕别人会猜疑在下贪图地位和名誉。所以在下不敢顺从商君的提议。”
所谓“不敢”,其实就是不肯。听话听音,赵良的弦外之音,商鞅一听就知,这位老相识持不同政见。
“莫非赵先生不喜欢我治理秦国的这套措施?”
“能听见不同声音才叫聪,能看清内心才叫明,能战胜自我才叫强。虞舜说过这样一句话:‘自卑也尚矣(自卑也很了不起啊)。’商君不妨讲求一下虞舜之道,没必要询问在下喜不喜欢这些措施。”
赵良远兜远转,用意的确是要批评商鞅的某些作为。商鞅当即为自己辩解:
“起先,秦国沿袭野蛮的习俗,父子没大没小,同室而居。现在秦国已变得相当文明,真正做到了男女有别。秦国还建筑了宏伟的冀阙,营造规模与鲁国、卫国相当。赵先生看我治理秦国,与五羖大夫百里奚相比,谁更出色?”
名士毕竟不同于寻常人,名士就该有名士的胆量,名士就该有名士的评判标准。赵良说:
“一千张羊皮,还抵不上狐狸腋下那块小皮有价值;一千个附和者唯唯诺诺,还抵不上一位正直之士发出疑问。周武王包容不同意见而振兴王业,商纣王专搞一言堂而覆灭宗庙。商君要是不反对周武王的做法,那么在下请求整天说直话而不至于脑袋搬家,行吗?”
赵良的话弦外有音,暗讽商鞅在秦国实行高压政策,没人敢持不同政见。商鞅心中或许感到不快,但他还是想听听赵良的看法,从别人那儿他早已听不到真心话。商鞅的语气十分诚恳:
“有道是,敷衍应付的话漂亮,推心置腹的话朴实,苦口婆心的话是良药,阿谀奉承的话会致病。先生果真肯整天说直话,那正是我所需要的良药。我将感激先生,先生又何必过虑!”
赵良得到商鞅的口头保证后,就敢于重槌擂响鼓了,他侃侃而谈:
“五羖大夫百里奚,是楚国边境的穷汉子,他听说秦穆公贤德而决意投奔,出远门短缺路费,就把自己卖给秦客做奴仆,身穿破衣烂衫,喂养牛群。过了一年,秦穆公听说百里奚有治国的才能,于是将他从卑贱的看牛倌一举提拔为百姓仰视的大臣,秦国上下没有谁敢奢望同样的幸运。他治理秦国不过六七年,文治武功非同凡响,秦国向东讨伐郑国,三次安置晋国的君主,一次挽救楚国的危亡。发布教令于封疆之内,巴人踊跃进贡;布施德行于诸侯之间,八戎前来宾服。使八戎宾服的由余听说百里奚如此贤圣,衷心佩服,也叩门求见。五羖大夫治理秦国,再怎么劳累也不乘坐马车,再怎么炎热也不张开羽盖,在国内巡视,不带车队,也不带卫兵,他的功名都记入了史册,德行泽被后世。五羖大夫去世之日,秦国百姓无不为之流泪,儿童不唱歌,舂米的人停下杵子。这都是五羖大夫难以比肩的功德所致。商君的情形则正好相反,求见主公是由宠臣景监引荐,有点名不正言不顺;治理秦国不把百姓当回事,滥用人力,大建冀阙,这也不是什么令天下称道的功勋;商君严惩太子的师傅,用残酷的刑罚伤害百姓,适足以积累怨恨,埋下祸根;商君不断用旁门左道树立威严,使国民害怕商君更胜过害怕国君;商君受封于商、於之后,口口声声自称寡人,天天去找秦国权贵的阴私和把柄,动不动就将他们绳之以法。古诗说:‘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何不遄死。’从这样的诗句来看,一意孤行可不是长久之计。公子虔闭门不出已经八年之久,商君还杀掉了祝欢,判处公孙贾黥刑。古诗说:‘得人者兴,失人者崩。’这几件大事,都不是很得人心。商君出门,总有十多部马车跟从,前呼后拥,大批精悍的侍卫负责警戒。如果保卫措施不够周全,商君就不敢外出。《尚书》中有这样的告诫:‘恃德者昌,恃力者亡。’商君的生命危如朝露,莫非还想延年益寿?商君何不将封地归还给秦国,到边境找块空地种种麦子,劝导主公起用民间的隐逸之士,赡养老人,抚育孤儿,敬爱父兄,奖励有功者,尊重有德者,这样做还可以化解怨毒,安身立命。商君要是继续贪恋商、於这两块封地的富贵,珍惜固有的权威,累积百姓的怨恨,一旦主公谢世,秦国宗室必定疯狂反扑,第一个要收拾的就会是商君,这岂不是明摆着的隐忧吗?等到那时,商君的祸患就彻底无解了。”
赵良的一席话,将商鞅批评得体无完肤,一无是处,但他为商鞅周全设想,找寻退路,用心不恶。赵良置身局外,明察秋毫,预见尚未萌生的祸患,洞察力令人佩服。然而商鞅已走得太远,除非他肯放弃既得的荣华富贵,及早投奔东方诸侯,另起炉灶,才有可能免于一死。商鞅一向强力强行,无畏无惧,宁肯输掉手中最后一个筹码,也不肯选择一条前辈范蠡走过的退路,泛舟五湖,去做富可敌国的陶朱公。
性格即命运,强者尤其如此。儒家赵良的话在法家商鞅听来,通篇都不过是缩头乌龟的理论,他要是害怕就不会豪赌,既然豪赌就不打算退缩。呈现异彩的生命闪亮而短暂,灰蒙蒙的生命暗淡而长久,一个人究竟如何挑边,是由性格的强弱、胆魄的大小、志向的远近、才智的高低、处境的好坏等多种因素综合决定的。商鞅的可贵之处正在于此,就算是身死族灭,商鞅还是商鞅,狮子还是狮子,他不肯去做那只全身远祸的山羊,何况做山羊的风险也不小,未必能够全身远祸。赵良的忠告确实触动了他,但也就止于触动而已。商鞅真要是为自己预留后路,就该敦劝秦孝公废除旧太子,另立由自己扶植和掌控的新太子,从而阻断前者上位的机会,使旧太子的党羽压根就找不到报仇泄愤的途径和机会。但他并没有做好功课,只一味地剑走偏锋,不按牌理出牌。他太自信了,到了极端自负的地步,应该说,强者不怕敌手强横,就怕刚愎自用。顶尖高手多半是自毁长城,自己打败了自己。